其实青墟无极殿道士人人道行有成,修为要远高于面前这些年轻一代的弟子。然而在这群魔狂舞的洛水之侧,不压制道行的话简直就形同于引火上身。是以这场混战一发,无极殿群道其实并未占到多少便宜。

此刻在这洛水之畔,敢于倾尽全力一战的,唯有顾清与吟风。

顾清双唇如点朱,红得已如欲滴下血来,她道行虽只比无极殿道士高出一线,然则每一剑出,都是浑若天成,又狠极绝极,全然不留半分余地。那无极殿道士每一进身,顾清随意一剑就已杀得他手忙脚乱,慌张远遁,片刻之后方能重行杀回。而这段短短时间内,顾清已不知与吟风斗过了多少剑!

那无极殿道士每一次与顾清缠斗,都几乎是死里逃生。因此,他每一次杀回时,都会多一分犹豫。当他又一次险些被顾清断了双腿,骇然飞退、凝空喘息之时,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冷汗淋漓!

无极殿乃是青墟宫尽年来倾力所建,殿中诸人专于修为精进,不事俗务,实是青墟宫欲与道德宗争雄的一招要棋。此刻无极殿已有六人在此,道德宗却只出了几名年轻一代弟子作为牵制。

那么,道德宗那号称上清九十九的修士群,此刻又在哪里?

还未等他想明白,忽见洛水北岸一道佛光冲天而起,虽然相隔遥远,又有洛水巨浪阻隔,但也可隐约听见声声佛号。这无极殿道士心中寒意未退,惊意又起。

“难道素来与世无争的南山寺也要趟这一次的浑水吗?这…这可如何是好?”他惊疑不定地想着。

北岸。

张殷殷呆坐于地,只晓得紧紧抱着纪若尘,浑然不觉身周甲卒早已散得干净,悄然间又多了三名僧人。直到左首一名僧人一顿锡杖,九枚金环叮当作响,她这才愕然望向三名僧人,浑然不觉所以。

此时中间一名僧人宣了一声佛号,温和地道:“贫僧真如,这两位是真知,真见两位师弟。我们已在此等候多时。”

张殷殷有些茫然地道:“你们在等谁?等我们吗?”

左首的真知一声断喝,厉声道:“妖女休要明知故问!你虽出身道德宗,但身怀狐术,这可瞒不过贫僧法眼!你怀中纪若尘杀孽极重,身后那女子又是一只妖!如此种种,还当可以瞒过天下正道耳目吗?你道德宗平素里沽名钓誉也就罢了,当此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时,可容不得你们胡来!”

若在平时,张殷殷必已大怒,然而此刻她恍如神游太虚,只是低头看着纪若尘,随意应了一声“是吗?”。

真如喝住了真知,又向张殷殷道:“张小姐,我等乃佛门中人,并无恶意。只是慧海师叔参禅有悟,得知纪若尘与青衣实与天下气运有关,因此盼能与二位一晤。还望小姐以天下百姓为重,勿令我等为难。至于小姐愿与我等回去也好,自行离去也罢,贫僧不会为难。只是…盼小姐早弃狐术,重归正道才是。”

张殷殷看看怀中的纪若尘,又看了看青衣,忽然将纪若尘放在地下,盈盈立起,淡淡地道:“我修的的确是天狐之术,因此也就通了些观人之术。三位大师请若尘和青衣前去南山寺,真的只是为了一晤吗?”

真如喧了一声佛号,道:“绝无虚言!”

张殷殷向着三僧嫣然一笑,刹那百媚横生,柔柔地道:“出家人打诳语,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真如面色微变,低声喧了一声佛号。佛号刚喧到一半,他忽然面上涌起一阵潮红,断喝一声:“师弟们小心!”

真知面红如血,也喝道:“妖女竟敢…竟敢…”他这一句话,不知为何,断断续续的总是说不完全。而那真见修为还要差了一层,只是张口结舌,呆呆地望着张殷殷,已魂不守舍。

南山寺首重修心,三僧均未想到张殷殷会突施天狐摄心之术。真知苦苦与张殷殷秘术相抗,道行已是有损。而真见则是禅心被破,动了欲念色心,几十年修行实已毁于一旦。

“阿弥陀佛!”

真如这一声佛号已带了金石之音,张殷殷闻听之下,立刻面色一白,向后退了几步,差点软倒在地。

真如提起九环金杖,喝道:“小姐毁我师弟,且随我回寺吧!道德宗势力虽大,但敝寺也要讨还一个公道!”

他这几句话一字比一字更响,实已运上了罗汉伏魔神通,张殷殷如遭锤击,每听得一字,就会摇晃一下。青衣道行低微,双腿一软,已坐倒在地,脸白如纸,似是随时都会晕去。

真知此刻终于消了张殷殷秘术,暴喝一声:“妖女还不束手就缚,大和尚可要以霹雳手段伏魔了!”

他一提金杖,大步走上。张殷殷与青衣实已全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真知蒲扇般的大手抓来。

也不知是不是受刚刚张殷殷秘术影响之故,真知一只大手,竟向张殷殷当胸抓来!

张殷殷又羞又怒,勉强运起真元,抬手去挡,其势却已不及。

真知大手离张殷殷双峰仅有三寸时,却骤然定住。他猛然向左方地面望去,只见本应是昏迷不醒的纪若尘双目已开,正冷冷地看着他。

真知骇然地看着纪若尘身躯缓缓浮起,向他身后飘来。纪若尘尚在半途,伸手虚空一抓,一根暗红色的木棍凌空而起,落入他的手中。

随后真知视线中已不见了纪若尘的身影,随着不知何处传来了声声骨裂之音,他眼前一黑,就此坠入了幽府酆都之中。

纪若尘借这一击之力,身如落叶,诡异之极地飘向了真如。

真如骇然之余,口诵真言,手中金杖一震,周身佛光四溢,当头向纪若尘击来!

纪若尘不闪不避,左手迎向金杖一拍,凭空将金杖化去,转眼间已欺近了真如面前一尺之处!他凝望着真如那佛光笼罩、宝相庄严的脸,忽然口一张,一口鲜血当头向真如喷去。鲜血中杂着一口寸许大的青铜小鼎。

青铜小鼎与真如佛光一触,忽然发出一声金铁清鸣!

真如全身一颤,眉心突然陷下去一点,身周佛光尽褪,南山寺三大法诀之一的金刚不动诀,就此被破。

青衣一见文王山河鼎,面色又是一变,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此时纪若尘已立在洛水岸边,凝望着如山般的巨浪,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在他身后,真如呆立不动,本是红润的面色刹那间变得蜡黄,缓缓委顿于地。

纪若尘没有回头,只是道:“走吧,我们出城。路还很长呢…”说罢,他即提着染血的桃木棍,当先缓缓行去。

张殷殷紧咬着下唇,死盯着纪若尘的背影,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扶起昏迷不醒的青衣,默默地跟着纪若尘离去。

此时此刻,洛水南岸,随着一声“四方破!”响起,纷乱的战局骤然定了下来。

吟风徐徐向后飘退,终在洛水岸边止住身形,只是他右脸上又多了一道竖着的剑创。这一道剑创长达二尺,从他额角直划到腰际。

顾清双手持剑,剑锋向天,在十丈外淡定地看着吟风。她唇角不住地涌出鲜血,止都止不住。一袭素衫,前襟毫无异样,背后却破了七八个茶杯大小的破洞。

战场一片狼藉,除却姬冰仙之外,余人皆倒地不起。

吟风看着那一双淡然漠然的瞳,声音微颤,道:“我们非要不死不休吗?”

顾清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你的天道是行不通的。”

若要杀他,须先杀她。若只是见她,则不能杀他。

忽然间,吟风发现,在杀他与见她之间,他似是只能选择其一。那么,是皆见,还是皆杀?

吟风忽然问道:“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顾清淡然答道。

吟风沉默。

良久,他方叹息一声,轻声道:“既然只能如此,那么…我再想想吧。”

说罢,吟风即抬步前行,与顾清擦肩而过,转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与她飞扬的发丝,几乎,就要触到一起。

夜空下,忽起一声霹雳!

大雨倾盆。

章二十四 万丝青干剑

子时已过。

洛水近看时,只见浪起浪落,翻涌跌宕,无休无止。然则居高而望时,眼中所见的却已不是一道铺满死鱼的河流,而是一条巨大无匹,起伏不定的蛇身!那万千死鱼有明有暗,井然有序地贴紧河身,已然绘出片片斑驳蛇纹。

纪若尘沉默着,右手提着桃木棍,左手拉着张殷殷,沿着洛水一路向东行去。此时黄泉秽气已出尽,洛水转而散发出阵阵无形的杀机。纪若尘不是没有注意到洛水的变化,但他下意识中就是不愿意离开洛水太远。即使是逼不得已要绕过一些民居障碍时,他也绝不肯走出洛水十丈之外。

张殷殷一手抱着青衣,正随着纪若尘埋头疾冲之际,前方突然闪出两人,挂甲持剑,一见即知身有道行。两人似是辨不清方向,转了几圈才望向这方,乍见三人,均是大吃一惊。其中一人反手拔剑,大喝一声:“大爷出自临江派,在此公干。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咻!

夜空中突然响起一阵奇异而尖锐的呼啸。临江派二人立刻警觉起来,茫然四顾,却根本辨不清啸音的来处。就连张殷殷也是无意中看见桃木棍正在纪若尘手中极速飞旋,棍身几不可见,只余一片淡红色的棍影,这才知道啸音出处。只是纪若尘全身气息如常,真元未有一丝波动,是以但凡习惯依真元气息辨识方位的修道中人,下意识里都不会向他看来。

啸音忽止!

张殷殷只觉眼前一花,纪若尘真元微动,身影一阵模糊,又重新变得清晰。张殷殷霎时有些恍惚,只是借由纪若尘握着的那只手所传来的松开,又握紧的触感,张殷殷才敢断定纪若尘的确曾动过。

此时咔嚓两声轻响传来,两位临江派修道者脸现惊愕之色,然后神情转为呆滞,头分向左右一歪,折出一个奇怪的角度,就此软软地倒了下去。

张殷殷啊了一声,脸色已有些发白。还没等她说什么,纪若尘已拉着她继续向前行去。当他们从临江派两人的尸身中间穿过时,张殷殷一时慌张,不小心踢到了其中一具尸体,禁不住又吓得惊叫一声。那尸体翻了半个身,当的一声,从腰间掉出一面金牌来。

纪若尘回首一望,俯身拾起金牌。张殷殷靠在纪若尘身边,也望向金牌。金牌呈山字形,边饰虎纹,内嵌玉石,当中还镌着三个大字,相府杨。

“他们是杨国忠的人吗?”张殷殷问道。天下时局也是道德宗弟子必修一课,是以张殷殷也知道杨国忠这位当今炙手可热的权相。只不过她出身修道大派,对杨国忠这等凡世权臣自然谈不上有何尊重了。

纪若尘只是嗯了一声,随手一抛,将那面金牌遥遥扔入了洛水,又拉着张殷殷向前行去。张殷殷依旧随纪若尘埋头疾行,却又会她时不时抬头看看纪若尘,眉梢轻颦,小嘴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行不多时,张殷殷终是没能忍得住,轻声问道:“若尘,为什么要杀他们呢?以前你不是这样胡乱杀人的。”

纪若尘淡淡答道:“因为他们挡了我们的路。”

“可是…”张殷殷轻轻咬着下唇,终于道:“那也不用杀了他们啊,杀机过重可是有碍修行飞升的。”

纪若尘没有转身,张殷殷似是听到他唇中逸出一声轻笑。那笑,微带叹息,略有苍凉。

三人行出十余步后,纪若尘方淡淡地道:“修行?现下只要能将你们平安送出洛阳,我也就够了。现在的我…还谈什么修行飞升呢?”

张殷殷的手刹那间凉了一凉。

虽然她现在只能望见纪若尘的一线侧面,可是她知道,他面上那四道血痕依然殷红欲滴。那四道血痕不是只刻在他脸上,也刻在了她心里。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素手悄悄地抓紧了他的手,越握越紧。

这一段沉默的路,她只盼没有尽头。

纪若尘行着行着,忽然停了脚步,仰首望向北方夜空,若有所思。

张殷殷也抬首向北方望去,除了一片黑沉沉的夜,及如天河倒泄般的大雨之外,一无所见。纪若尘紧盯着北方的夜空,拉着张殷殷慢慢向洛水退去,直到快接近河岸时方才停住,然后就此立定,不肯再向前走一步。

“怎么了?”

纪若尘道:“恐怕我们离不了洛阳了。我感觉那边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我们,只不过他们似乎不敢靠洛水太近。青衣怎么样了?”

张殷殷试了试青衣的气息,道:“她还好,只是有些虚弱。”

纪若尘当即道:“也好,我们先就在这里待着,和他们拼拼耐心吧。”说罢,他盘膝坐下,桃木棍横放腿上,徐徐闭目,竟入定去了。他还撤去了身周的防护,任由倾盆大雨落在自己身上。张殷殷也在他身后坐下,不过她还是屏着雨水,不让尚自昏迷不醒的青衣被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