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完全不理云台,只是宁定地忘着纪若尘。

纪若尘适才已服下丹药,暂时压住了伤势,但其实仍是外强中干。因此他后援虽到,仍是凝神守御。未等来吟风后招,纪若尘略微一惊,向吟风望去。两人目光一触,纪若尘旋即全身一震,面上瞬间血色全无,轻哼一声,脚下不稳,蹬蹬后退数步。

扑的一声,三尺木棍重重支在岩石上,弯成了一道弧形,方才支持得若尘不倒。

血无声无息地自纪若尘口中涌出,顺着木棍汩汩流下。

嗒!

一根纤指在古剑剑鞘上重重地扣击了一下,震得古剑发出一声轻微龙吟。过不多时,这根纤指又在剑鞘上扣了一记,不过这一记就要轻得多了。

顾清依然负手而立,只是一根纤指不住地扣着古剑剑鞘。

山风并不大,但她一头青丝却有些乱了。

云台见纪若尘呕血负伤,不禁勃然大怒,手中青钢钢锋处吐出丝丝电芒,大喝一声“狂徒大胆!”就是一剑向吟风前胸刺去!

吟风身躯有如风中柳枝,向旁微一让,已避过了云台这一剑。云台袍袖一拂,骤然平地雾起,将吟风笼于其中,然后一剑雷光缭绕,向雾中刺去!

哪知青钢古剑尚未尽数入雾,吟风已悠然自雾气的另一端行出。云台这一剑自然是落了个空。

云台大吃一惊!他道行已臻上清灵仙之境,那一手离水雾非只是遮蔽耳目,尚有隔绝灵识之效。若非道行高于他,很难即刻从雾中脱离。普通修道之士一入离水雾,一时也只能有守御之力而已。

云台不禁有些不解,这吟风分明道行逊于自己,怎地如此轻易就从离水雾中脱出了?且他适才所用种种攻敌手段,皆玄奥莫测,根本看不出来历出处,威力却远超想象。云台思前想后,似乎也唯有仙家法诀几字适于吟风所运之诀了。

吟风似是知道云台心中所思,淡然道:“点水之中,已可知沧海之意。我虽只有这点道行,但足以尽诛尔等。”

云台大怒,引剑再上。

吟风神情一凝,双手一张,再向旁一推,就如空中有一个无形的重物一般。他这一动不打紧,平地中忽起一道恶风。这阵风如有实质,内中蕴有莫大力道,自旁吹在云台身上,将他整个人都带到了一边。云台在空中叱喝一声,周身浮现一十八道金线,堪堪稳住了风中身形。他刚一回身,登时惊见吟风双唇已开,随后一声清越的“破”已传入耳中!

云台如被巨锤击中,身周金线尽数溃散,一道大力直贯得他身子向后飞出十丈之远。云台刚刚缓过神来,就又听到了吟风那冰冰冷冷的声音。

杀!

千千万万的碎片霎时在云台灵识中炸开,每一个碎片中都是一幅残存不全的尘世之景。千万碎片互相撞击,四下散开,片片边缘皆锋锐如刀,将云台灵识切得千疮百孔。

尚秋水见了,一言不发,提起忘情再度攻上!吟风身周恶风呼啸,冲撞得尚秋水东倒西歪,忘情攻伐再凶,也递不进吟风身周三尺去。

吟风完全不去理会尚秋水,只是缓步走向纪若尘,道:“还不倒下吗?”

纪若尘勉强立起身来,右手五指虚握木棍,微笑道:“哪有那么容易?”

“是吗?”吟风脚步逐渐加快。

十里之外,那根扣击着剑鞘的纤指也扣得越来越快,古剑不住轻吟,时时跃出剑鞘一寸,又慢慢地滑落回去。

十余丈距离,不过是数十步而已。

最后五丈,吟风一步即过!

他右手间多了一道吞吐不定的青气,长三尺,锋芒如剑,挥手间已向纪若尘当胸刺去!

纪若尘不闪不避,木棍跃动如烟,轻飘飘地击向吟风脖颈。

十里外,断崖上,此时空余山风。

在纪若尘眼前,吟风忽然不见了,代之以顾清那无法形容其容颜的侧面。

一缕淡淡清香悄悄钻入纪若尘鼻中,又有几许青丝,拂过了他的面庞…

然而纪若尘眼中只有震惊与骇然,他望着那一截自顾清胸侧透出的青芒,灵识中已是一片空白!青芒吞吐不定,勉强触到了纪若尘的心口,切开了他的衣服,割破半分的肌肤,就再也无力深入。

但这一截青芒,却是自顾清身中穿出!

呛啷一声,龙吟般的清音中,古剑已然出鞘!

一剑封喉!

吟风骤然后退十丈,指着顾清,眼中迷茫、痛苦、失落、震惊,以及诸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同涌上。

“你…你为何…”吟风手在颤抖,一句话未说完,已突然哑了下去。他颈中突现一条红线。线极细,但红得夺目之极。

吟风以手护颈,踉跄后退几步,忽然纵身向深谷中跃去,快跌到谷底时,他终稳住身形,转飞向上,瞬息间已然远去。

顾清纤指一松,本是斜指向天的古剑无力掉落,无声无息地插入青岩之中,直至没柄,而后身体一软,缓缓靠在了纪若尘身上。

“这…这…”纪若尘双手颤抖,抱住了顾清,触手处一片湿热。他慢慢地收回左手,摊开一看,掌中全是殷红的血!

他一时慌乱不已,右臂抱紧了顾清,慢慢坐下,将她放了一个舒服些的位置,左手掌中不住现出不同的丹药。只不过救命的丹药早在洛阳中消耗殆尽,此刻翻出的丹丸膏液虽多,却都不大对症。纪若尘几乎疯狂,将丹药洒了一地,狂乱地翻找着!终于,一个小小药瓶跃入他的视野。此药虽不甚灵,多少对她的伤势有些好处。

纪若尘轻轻扳开顾清双唇,将那瓶药液一点一点滴入她口中。

湿热依然在漫延,已浸没了他整个右手。纪若尘只觉得全身发冷,喂药的左手也抖得越发厉害了,药液溅了不少在她唇边脸上。

“醒一醒…醒一醒!”他语无伦次。

终于,顾清慢慢睁开了双眼,纪若尘立刻向她眼中望去,希冀可以看清一点她的伤势。她的眼其清如水,一望见底。可是他从这双眼中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如他每次面对顾清时,都会觉得她所处的方位实是一片空白。

顾清望着纪若尘,虚弱地笑了笑,头微微一侧,就此靠在了他的臂弯中。

她慢慢抬起右手,拉开纪若尘的衣襟,提出他一直佩在胸前的那一方青石,凝神看了半天,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道:“希望…我…没有错…”

纪若尘动也不动,唯恐牵动她的伤势。见顾清望着那一方青石,一时间,他心中不知涌上多少滋味。

不远处,尚秋水正静静地看着纪若尘与顾清,只是他们早已忘了身外的世界。尚秋水看了片刻,默默地收起忘情,负起云台的躯体,悄然离去。

顾清抚摸青石良久,方将那方青石重放回纪若尘的怀中,又替他将衣襟理好。

她素手如冰。

顾清似是累了,慢慢地闭上双眼,道:“若尘兄,可否…送我回云中居?”

※※※

时有李太白名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传颂天下。

纪若尘闲时也要读些经史诗词,粗通文章,自也知道此句。

然而直到入蜀,他方才知晓李太白此句真意。蜀地险绝之甚,即使亲临也难信。壁立千仞的险峻之峰,连绵成片,似一道屏障傲然横绝天地之间。斧劈刀削似的山壁间,松木倒挂,飞泉直泻,难觅人迹与兽痕。然则观望之险,犹不及攀越之怖。当纪若尘横托顾清,盘行于鸟肠般细道时,每每有凌空蹈虚之感。山林中又是阴风与岩啸并起,魅影憧憧,饶是纪若尘见识不凡,也不免心生胆寒。

依顾清所言,云中居所处之地就更是险中之险。自入蜀之后,又行了足足有半月,纪若尘才到了蜀地西南境,选了一处靠山面水的缓坡支起帐幕,准备休整一夜。此处再向前,就是终年冰封的雪山。修道之士虽非凡人,这些雪山也并非绝地,但纪若尘知晓自己道行低微,又有顾清在旁需要照顾,因此这段路并不好走。况这等人烟罕至之地,多半有凶兽出没,这等凶兽又不是纪若尘能够轻易应付得来的。

与她相伴而行的这半月,实际上走得颇为辛苦。吟风掌中青芒不知是何法诀,孤绝冰淡,其性不在纪若尘所知的任何道法之内,甚而以他的解离诀也有些无从下手之感。与吟风两败俱伤之后,一日功夫,顾清的外伤已愈,然而她真元修为已尽数溃散,经脉玄窍无一不伤,紫府紧锁,玉田不开,早该是神形俱灭之局,也不知她何以支撑过来。

最初几日,顾清全靠着纪若尘所余无几的丹药吊命,连行走之力都没有,需由纪若尘横抱着才能赶路。直至五日后,她才勉强能如常人般的行走,但仍然一点真元也提不起来,若要翻山越岭,仍需纪若尘扶持。所幸她伤势不再恶化,纪若尘总算放下一点心事。

其实他心知顾清伤得极重,那青芒如是刺在自己身上,早就魂归极乐了。算起来,这已是顾清第二次为他以命相搏。每每中夜思及此事,纪若尘总是心事如潮,浑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

且这一路行来,二人耳鬓厮磨,亲昵不已。然顾清始终言笑自若,不避不忌,纪若尘反倒时时面红耳赤,心跳不已。

如此边挂边想,搅得纪若尘心乱如麻,帐幕半天才算支好挂牢。那一边顾清早燃起一堆篝火,抱膝坐在火边,兀自想着心事。此时天色已晚,火光熊熊,映得她侧面忽明忽暗,偶过的山风会弄起几缕青丝,拂过她的眼前,但她浑然不觉。

此时虽是盛夏,但这半山之上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顾清此时真元溃散,早失了抵御寒冷之力。纪若尘见了,忙解下外袍给她披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顾清笑了笑,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闭上眼睛。

顾清素来洒脱大气,胸中有天地山河,似乎一切都尽在她掌握之中。过往在她面前,纪若尘往往有高山仰止,自惭形秽之感。也唯在这半月之中,方得一见她弱质风流的另一面。

纪若尘只觉暗香涌动,当下全身僵硬,分毫不敢动弹,唯恐惊着了她。

此时他胸口现出一团炙热,那方青石微放光晕,将一缕细微的热流注入纪若尘身体。往日他心绪不宁时,这一方青石总会助他宁定下来,但今日感应到青石变化,反而心中更加的乱了。

纪若尘微微转头,自上而下看着宛如沉睡中的顾清,怔怔想着这方青石的来处,想着吟风奇异的反应,想着高远若天外游云的她突如其来的垂青,所有这一切,慢慢地穿在一起,逐渐拼成了一幅新的画卷。

西玄山上五年修道,他已知是窃自龙门客栈中那头肥羊。那原本该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顾清,此刻却靠在他的肩上,追本溯源,想来泰半是因为这方青石的缘故。这方青石使他修得大道,习得解离仙诀,又令顾清出现在他面前。

可是这方青石,本不是属于他的。他又当如何自处?

纪若尘暗叹一声。

紫阳真人曾道,天下灵物自有气运机缘,唯有德者居之,遇而不取,是为逆天。他又出身黑店,心下并不认为弱肉强食有何不对。上山所读道书中又屡有宣扬天道循环、因果相应,也即是说,那些倒在他棍下的,都是早有前时之因,方有今日之果。因此上,他并未觉得夺来青石、拥有今日一切有何不对之处,与吟风对决时,也能抱定死战之心。

刚思及此,他鼻端又漫过隐约的暗香,又有一点麻痒,原来是她的几丝秀发掠过了他的面庞。

纪若尘的心又跳得快了,从心底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他忽然觉得应该将青石的出处来历告诉她,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不想她后悔。

顾清忽然一声轻叹。纪若尘低头一望,见她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正自怔怔地看着跳跃的篝火。

“其实对错顺逆又能如何,无非就是些机缘因果罢了。”顾清似是自言自语地道。

纪若尘一时尚想不出该如何回答,顾清已坐了起来,望着纪若尘,左看右看。纪若尘一时被她看得手足无措,只得将目光偏向一旁,方才觉得好过一些。

“可否问一下,若尘兄今后有何打算?”

“今后?这个…”纪若尘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今后两个字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片迷茫。

顾清立即发现了他的异样,略一思索,当即问道:“若尘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难道有什么事情是道德宗解决不了的吗?”

纪若尘苦笑一下,支吾道:“我犯了些错,一时不敢回山而已。”

顾清凝望着他,等了一会,见没等到下文,知他不愿细说,于是微笑道:“人孰能无过?对错事非,有时并不重要。谁也不能看遍机缘,算尽因果,又怎知是对是错?你啊,有时太过于执著了。我看紫阳真人心胸若海,就算你真有什么过失,哪有容不下之理?如你还是担心,我请师兄给你修一封保书就是。就算紫阳真人要责罚你,看在师兄面上,大略也就过去了。”

“你的师兄?是楚寒吗?”纪若尘有些奇怪。楚寒虽然天资绝顶,稳重沉凝,颇有王者之风,但毕竟是小辈,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顾清轻轻一笑,道:“楚寒?他又哪里是我师兄了!我师兄姓金名山,字满堂,据他自己说,当年和紫微与紫阳真人都有些交情,在二位真人面前应该能说得上些话。”

纪若尘反复念了几遍,只觉得金山金满堂这个名字俗得极妙,但就不知是何许高人。若依云中天海之类的自称,那这人岂不是要自称云中金山?未免贪财。

可是此人又与紫微与紫阳真人有些交情,那这身份就绝对非同小可。顾清不过刚过二十,怎会有这样一个师兄?

看着纪若尘反复苦思,顾清不禁轻轻一笑,道:“金山是师兄的俗名,现下同道中人大多称他清闲。”

纪若尘一声惊呼,道:“清闲真人是你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