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忽然响起咦的一声,车窗窗帘拉开,露出了纪若尘那俊朗的脸。他凝望着路边那酒醉欲眠的男子,见他四十许年纪,尽管衣冠不整,须发凌乱,但面如冠玉,凤目剑眉,望之有种说不出的出尘之意。那一双凤目偶尔也会回复清明,顾盼之间,神光如电。

两人目光一触,那男子忽然向着纪若尘一笑,然后伸指指着马车,长叹道:“本就没有那个心,非要来凑这个趣!真是何苦来哉?”

纪若尘看着那男子被禁卫们架着一路远去,方才关上了车窗。他默然不语,身边的云风则问道:“刘公公,刚才那人是谁?那两句诗真是好意境!”

这一辆马车中除了纪若尘与云风外,对面还坐着一个中年太监,生得白白净净,面面团团,名唤刘炎,乃是高力士亲信。听得云风问询,他当即赔笑着道:“难得神仙对他有兴趣。这人姓李,名白,是本朝翰林,诗歌文才那是没得说的,就是好酒贪杯,性情狂放了些。冲撞了诸位的车驾,神仙们万勿放在心上。”

云风笑道了声无妨。纪若尘则将李白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记了下来。

东华苑位于长安宫城之东,苑内有大半是荷池,亭台水榭,描金嵌翠,金碧辉煌处不比帝宫稍差。东华苑中央一座方轩,宽三丈,长十丈,红柱黄瓦,四面通透,建在荷池中央,气势非同一般。池水上一道回廊,将方轩与池边宫室连成一体。

在盛夏酷暑时分,明皇也偶有在此纳凉。

方轩尽头燃着一对牛油巨烛,跃动的烛火仅够映亮这宽大方轩的一端。

巨烛中间,那高力士身着青丝袍服,头顶玄纱高帽,背月临水,独踞高座,正候着道德宗群道。

※※※

群道一入方轩,高力士就起身迎上,向着云风笑道:“今日见到这许多位神仙,看来咱家也能沾染得一点仙气,延延年,益益寿。”

云风回礼笑道:“高公公乃是朝廷柱石,日理万机。我等化外之人,好的不过是些炼丹修身的小道,不入公公法眼。”

听得炼丹二字,高力士的眼皮微微地跳动了一下。这等细微变化自然逃不过纪若尘双眼,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高力士接下来向他笑道:“这位小神仙气度不凡,将来必是个名动天下的大人物。咱家虽是个废人,所幸还有点眼力。”

纪若尘没想到这高力士眼力如此厉害,只一眼就看出了长安之行大局是由云风道长与自己主持。要知李安虽然早修过密书给高力士,但其中并未说明自己二人身份。事实上,李安也不知道德宗此次斗法是由谁来主持。按理说高力士眼力如此厉害,断不会将心事在脸面上泄露出来才是。怎么听得炼丹二字,就会有所失态呢?纪若尘心下仔细揣摩片刻,终于明白高力士实是借此暗示自己所需为何物。

纪若尘当下微微一笑,心道既是如此,那就一切好办。

群道坐定后,云风与高力士又互相恭维了几句,即转入正题。纪若尘双手一张,手心中就多了上下两个檀木盒,来到高力士面前,道:“高公公,我宗地处化外,这次入京没准备什么好东西,只有几颗龙虎丹献给明皇,功能调合阴阳,被精益气,益寿延年。另有一颗千年龟甲断续丹,却是给高公公留用的。功用服法已附在纸上,公公容后一观便知。”

高力士眼眉又是一挑,笑逐颜开,忙起身将两个檀木盒接过,刚要放在椅旁几上,纪若尘又道:“高公公,我宗所积虽然不丰,不过这几颗丹药论用料火候,想来还是比真武观所炼之丹强了二三筹的。”

纪若尘此言一出,高力士腮肉登时跳动数下,忙将藏有千年龟甲断续丹的木盒拿起,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再坐回椅中时,高力士对待诸道的态度已迥然不同。

云风见时机已到,即说了欲与真武观在殿前斗法,以令明皇辨明谁方是妖道。

“殿前斗法?”高力士细声细气地道:“这事听起来倒有意思,却不知是怎个斗法?”

此节云风早已胸有成竹,当下言道:“观一叶足以知秋,若由宗内真人们出手与孙果斗法,一来实在是胜之不武,二来所用道法威力太大,波及过广,若是惊了明皇可就不美了。是以此番只与那真武观斗三项本事,法宝、道术,以及由双方年轻一代的弟子殿前斗法。如是足以令明皇明白双方谁才是道门正宗。”

高力士思忖片刻,也觉此法可行,于是点头道:“殿前斗法一事想必寿王的奏书已到,咱家看时机合适,自会为诸位神仙在明皇面前进言几句。现下诸位神仙且去休息,静待咱家消息即是。”

一日后,明皇身着便服,于景阳殿设宴,席中十余人皆是朝中亲信重臣,国师孙果、相国杨国忠、太子李亨皆列在席。

“殿前斗法?”孙果面沉如水,向明皇拱手道:“大道先于天地而存,岂是可以儿戏的?且那道德宗夺我朝神物,分明心存祸心,陛下不可不察。万一这群妖道借机接近,意图行刺,那该如何是好?”

明皇闻言颇为意兴阑珊,但孙果身为当朝国师,德高望重,又不好当面驳他的面子,当下沉吟道:“国师此言甚是。只是朕以为神物事关重大,不可轻率处置。这几日来不住有人给朕上书,言称那道德宗乃是当今道门领袖群伦的大派,香烟传承三千余年,也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孙果面色阴晴不定,若说道德宗只是寻常小派,这等当面撒谎之事他却也做不出来。且道德宗诸真人并不出面,只比试道法、法宝及年轻弟子三项,直是以短攻长,真武观也不是全无机会。何况孙果交游甚广,道友众多,也不愁无人肯来帮忙。

孙果素知明皇喜欢热闹,揣摩明皇意思,该是很想看这场殿前斗法的,再推辞就显得心怯了。他沉吟良久,当下道:“陛下,贫道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我朝能够长治久安。那道德宗的确势力雄强,但他们出手抢夺神物,显然心怀不轨。不过既然他们来了长安,那贫道也无退缩之理。既然他们想斗,那三日之后,我真武观就会一会道德宗群贤吧!”

如此结果,早在济天下意料之中,也就在了道德宗群道的意料之中。

道德宗此次有备而来,是以这三日中也不必特别准备什么。纪若尘在驿馆中左右闲来无事,忽然想起入长安那天看到的李白,于是打听了李翰林的居处,登门拜访。

李白所居的翰林府不过是间前后三进的小小院落,院门楼上以黑漆书就的“李翰林府”虽然笔力挺拔,但终是难掩寒酸之气。

给纪若尘开门的是一位老家人,见了护送纪若尘的两位如狼似虎的禁卫,登时吓得不轻,抖索着打开了院门。

纪若尘踏入中厅时,这以诗文名动天下、自号“谪仙人”的李太白正伏于八仙桌上,鼾声大作。看他面前空着的五六个酒坛,显然他又作酒中仙去了。

纪若尘失笑,摇了摇头,刚向前行了两步,耳中忽传来一声暴喝:“何方狂徒,满身杀孽,还敢闯我仙府!”

这一声喝有如洪钟,在纪若尘耳中不住轰鸣,一时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纪若尘眼前金星乱冒,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周身真元震动,险些就要晕去。混乱之际,他忽然感到一缕如针般的锐气扑面而来,隐约有青光闪动。纪若尘多历生死之事,知道多半是一柄利剑已刺到眼前。眼见躲避不得,情急之下,纪若尘运起真元,舌绽春雷,厉喝一声,口中已喷出一团青气,与疾刺而来的青钢剑撞个正着!

嗡的一声轻响,客厅中坛碗杯壶尽数碎裂成千百片,门口两名禁卫闷哼一声,面如金纸,笔直地向后倒去。

然后一团暴风才在厅中爆发!

纪若尘接连后退几步,重重地撞在了厅柱上,嘴角已溢出一丝鲜血。他周身衣衫褴褛,长衫破烂得不成样子。

中厅一片狼藉,碎瓷烂木中间立着的李太白倒是毫发无损,玄衫上一道破口也没有。他早已不复是那烂醉如泥的样子,正凝望着手中只剩下半截的青钢剑,面有讶色。

纪若尘右手一张,手心中已多了一张天心正符,神情颇显紧张。李白道行出人意料的深湛,以这入门级的天心正符对之,最多只能稍起拦阻之效。然而纪若尘背在身后的左手不动,手心中已多了一枚小小金铃。他只消以尾指轻轻一点,一点普通修道之士根本听不见的清音就可远远地传开,召唤宗内后援赶来。这才是纪若尘的真正后招,不论是天心正符还是面上的紧张之色都是用以麻痹李白的。

经历过洛阳大劫的洗礼,此时的纪若尘不论对上何样的敌人,本心皆可如一片冰湖,凝定无波。

哪知李白忽将半截青钢剑掷于地上,向纪若尘笑道:“你也不用装这害怕样子出来,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来来来,你我且到书房中再干几坛!”

李白也不由纪若尘分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硬扯进书房。李白的书房别有特色,除了文房四宝外,就是堆得到处都是的酒坛。

李太白挥手招来一坛老酒,运掌如刀,削去了坛口,又向书桌上一指,凭空变出两只海碗,倒满了酒,就硬拉着纪若尘喝了起来。

纪若尘心下骇然,从李白抓住他手腕直到现在,他实际上未尝有任何抵抗余地,甚至于连躲闪避让都做不到。那李白在桌边变碗倒酒时,他只能在一边呆呆看着,只觉得周围似有无数无形利针,稍稍动一下就有可能被刺伤,自然不敢稍动。待得酒碗入手,纪若尘也学李白样子,一口饮尽。直到烈酒入喉,他才猛然省觉为何要对这李太白事事依从,全无反抗之意?

纪若尘还未想明白此点,手上又多了一碗酒,于是一仰头也就干了。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干了十余碗酒,皆有醺醺之意。这当中纪若尘只觉得自己就似是一只扯线木偶,一切动作皆是身不由己。但细细想来,若说是完全身不由己也是不对,他所有动作都是依着对于危险的本能直觉而动,却恰好完成了那李太白想要他完成的动作。如一人见一柄钢刀贴地砍来,第一个反应就是高高跃起一般。

一念及此,纪若尘当下凝神定志,一颗心中刹那间驱出了所有悲欢恐忧,恰如一潭死水,亘古而不波。他心志一定,立刻全身一震,正举碗就唇的手也停在空中,那只海碗一倾,一碗酒皆倒在了前襟上。

李白本已有八分醉意,见纪若尘竟能停碗不饮,不由得赞道:“好!年纪轻轻,道行和心志却有如此修为,道德宗果然不愧为正道之首!”

纪若尘唯有苦笑,擦拭着前襟的酒渍。若以修道年限论,他道行进境的确是神速,真可以天纵之材来形容。但那非是他天资过人,而是因身怀解离仙诀,可以取身外灵气为己用的缘故。至于心志,李白倒没赞错。对于自懂事时起已时时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纪若尘来说,早已不止是心坚如铁的境界,而是隐隐约约地窥到了无心之境。

李白伸手一指,房中又多出了两张椅子,招呼着纪若尘坐下,方道:“今日你我能在此共谋一醉,说来也算是有缘。道德宗素来超然世外,怎么这一次却要与真武观在殿前斗法了?如此儿戏之举,岂不是让天下修道之士讥笑?”

纪若尘思索片刻,才道:“敢问您出身何派?”

李白没想到他问出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当下道:“我闲云野鹤,无门无派,只是自己摸索着修行而已。”

纪若尘点了点头,反问道:“原来如此。那么以李大人如此道行,为何也如此想要在朝廷中谋个出身呢?”

李白面容一肃,道:“你从何看出来?”

纪若尘朗声吟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先是一怔,而后大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有心人。其实我欲在本朝谋个出身,非是为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我道行再强,周游天下,能度不过百人千人而已。若在一朝为相,则可泽被天下百姓,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纪若尘登时肃然起敬,又道:“李大人如此深陷俗务,就不怕误了修行飞升吗?”

李白笑道:“羽化飞升,说到底为的还不就是一己之私?”

“可是…”纪若尘犹豫片刻,方问道:“似乎李大人在朝中颇不得志啊!”

李白默然片刻,喟然长叹一声,道:“宵小当道,宵小当道…不去说它了,来,喝酒!”

两人又喝了一会闷酒,李白颓然倒在书桌上,入梦去了。纪若尘自行出了书房,叫上仍面如土色的两名禁卫,回驿馆去了。

回馆路上,纪若尘双目低垂,宛如入定,但他的心绪却怎也静不下来。直到现在,他也不知为何要去见李白,更不知道德宗插手庙堂之争所为的何事。难道真人们真的有意于天下?

夜已深时,真武观中仍是灯火通明,弟子们匆忙来去,忙碌不休。观内人人皆屏气凝声,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这些弟子虽然久处帝都,但毕竟也是修道之士,怎会不知道德宗是何等样的宗派?眼看着即将与道德宗在殿前斗法,事关本派气运,又叫他们如何不紧张。

主殿中,孙果真人一身杏黄道袍,刚拜过了三清,又祭过祖师,方才缓缓起身。旁边一名亲信弟子递过七宝绿如意,孙果接在手里,转身向殿外行去。

将出殿时,那弟子终忍不住问道:“师父,道德宗势力雄大,我们又同为正道,何以非要与他们为敌呢?”

孙果哼了一声,横了那弟子一眼,目光极是严厉,冷道:“怎么,怕了?”

那弟子闻言面色一变,沉声道:“师父,弟子绝无二心!后日与道德宗斗法,弟子愿打头阵,不胜无归!”

孙果显然十分疼爱这名弟子,面色慢慢缓和下来,道:“为师此举,非是为我真武观一己之私,实为本朝气运社稷能够延续,天下变乱不生。吾道不孤,那道德宗就是再强横,为师又何惧之有?”

章三十四 斗法

迷茫,纪若尘再一次感觉到迷茫。他就如身处在一团迷雾的中央,分毫感觉不到自己的方向。

在层层迷雾之外,实则是一个热闹繁华的花花世界。正北方是一栋三层高楼,早已妆点得金碧辉煌,明皇居中而坐,数位皇子与重臣分坐于明皇两旁,高力士则侍立在明皇身后。引人注目的是,杨玉环正端坐在明皇身边,风华无双。

主楼两边,各有一座二层高的侧楼,上面坐着文武百官。

这三座高楼正对着一片广场,广场东西两侧各搭着一个木棚,里面分别坐着道德宗与真武观群道。一道道敌视的目光不断从东首木棚中传来,落在纪若尘与另两名年轻道人的身上。但在纪若尘神识中,那些敌视的目光在穿越重重迷雾后,就变得十分的虚无缥缈,根本引不起他任何反应。由是之故,纪若尘忽然觉得这一次殿前斗法,两大宗派的确如台上的戏子一般,就是逗这些凡夫俗子乐的。

恍惚之中,纪若尘觉得自己似乎正与身边的云风道长在谈笑着什么,可是奇怪的是,谈笑的内容也完全进入不了自己的意识。在他心中反复响着的只是李白那一句:“既然没有这个心,非要来凑这个趣,真是何苦来哉?”

其实这次殿前斗法与纪若尘没有太多的干系,比试的法宝乃是由诸道专程由道德宗携来,斗道术的是云风,年轻弟子比拼斗法,下场则是专程赶来的李玄真。

既是如此,那自己还坐在这里干吗?总得为着些什么吧?纪若尘只觉得心中疑惑难解,在这重重迷雾之中,他的思绪正在逐渐的慢下来,仿如昏昏欲睡的感觉。然而就在将睡未睡之际,他肌肤上某一点忽然一紧,就似被一枚利针给刺了一般,激痛刹那间使他清醒过来。

他非常熟悉这种感觉,这是对极度危险的直觉。只是这危险来自于哪里?

纪若尘尽全力提升灵觉,在迷雾中探索着危险的来源。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对面木棚中真武观群道在他灵觉的全力探索下变得越来越虚幻模糊,一阵白雾浮过后,在纪若尘面前一个身影正逐渐变得清晰。

望着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他只觉得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原来还是吟风!

据过往道书所载,谪仙的命运轮回多是定数,非是天上金仙,轻易改变不得。如此说来,自己与肥羊在龙门客栈中的一段纠缠,也该是定数才是。即是如此,那这谪仙本应对生死轮回看得很淡,何以千方百计的定是要来杀自己?难道这也是定数不成?

纪若尘苦笑。自己一介凡人,哪有本事掺进谪仙的命运轮回中去?

这些问题纪若尘已想了许久,却没有答案。一直以来,他做任何事都只是简单求个生存。可是在吟风面前,他做事的理由却在悄然间变化着。

在洛水之畔,纪若尘不能束手待毙。他一倒下,张殷殷和青衣必然无幸。

出得洛阳之后,吟风与顾清两败俱伤的一幕犹在眼前。就是纪若尘放弃抵抗,顾清也断不会容吟风伤了他。而且几乎每次吟风出现,顾清都必在左近,就似有一道无形的线将三人绑在了一起。顾清早已表明心志,吟风要杀纪若尘,唯有先杀了她。即是为着顾清,纪若尘也不能死。

何况无论何时,纪若尘都不会是束手待毙的人。

正在此时,一阵急骤的鼓声传来,敲碎了所有的幻境。纪若尘微微一惊,凝神望去,才见殿前斗法早已开始,第一场比的是年轻弟子斗法。场中李玄真掌一口湛蓝长剑,趋退如意,意态潇洒,举手投足间已隐隐然有随风出尘之意。不片刻功夫,李玄真已将对面那真武观弟子逼得左支右绌。那名真武观弟子见局势不妙,呼喝连连,将真元提到了极致,完全不顾自身死活,只是捡着威力大的道法拼命向李玄真攻去,务求拼个同归于尽。

李玄真面上微笑不变,右手挥剑,左手燃符,招招滴水不漏,不片刻间就寻到了对手一个破绽,挥手间一道雷电将他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