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南疆,从距离上来说与无尽海相去不远,若是探寻灵脉一事办得顺利,说不定还可以顺路探访一下青衣。一想到无尽海洪荒卫的盖世霸气,纪若尘也不由得对无尽海的主人平添三分仰慕。

可是这红颜相伴,本该是充满未知之喜的旅程,从一开始就布满了阴云。

“若尘,你难道不准备再去一次阴司地府,探一探殷殷的魂魄状况吗?”临下山前,顾清曾如是问过他。

纪若尘更觉得一片茫然,道:“我为什么要去阴司地府?那里面如此广大,死魂万万千千,我又怎么找得到殷殷的魂魄?再者说了,我道行不足,怎么下得了地府呢?”

顾清当时叹道:“若尘,你曾经去过一次地府,那就总是有办法再回去的。据我所知,仅你们道德宗内就有七八种道法可以将人的魂魄送入地府,只是在地府中境遇如何,还是要看自己的造化,因此也不是全无危险。可是你我的机缘于百世前就已注定,哪是小小的酆都阴司能够改得了的?所以我们若自己去了地府,必然可以回来。虽然过程中有所损伤也是难免,可是…难道殷殷就不值得你冒一点险吗?”

纪若尘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实是不知该如何应对。顾清见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叹一声,道:“你肩头担子很重,先做大事也是应当的。”

但不知为何,经过此事后,纪若尘总觉得与顾清之间的距离又稍稍的拉远了一些。

于是在茫茫雨雾中,纪若尘与顾清默默的一路向南。

“抓住她!”

“在那边!”

“快包抄,她又跑了!”

一声声沙哑难听的呼喊不时回荡在深灰色的天空下。这里其实看不到天,只有一片片茫茫的灰黑色云雾,向上能看个百丈左右已是极限。

大地也是灰黑色的,起伏不平,在极远处地与天连成了一体,浑然不分你我。大地上横着一道涛涛之水,水面无光,既无飞鸟,也无游鱼。

大地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以与她身材绝不相称的速度飞奔着,在她身后紧紧追着数骑披铁甲,骑骨马的铁骑,又有数只双头巨犬一路狂吠,紧紧跟着铁骑追来。在它们身后,另有数十人分成两队,从两翼包抄而来。

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女孩一头黑发狂舞不定,也撕扯着她柔嫩的肌肤和破碎的衣服。她的双眼中有一分惊慌,一分迷茫,但有着八分坚定。她双臂环绕,怀中死死抱着一样东西,就是在最张皇失措的逃跑中也不愿稍有松脱,生怕那物事会掉了。

她的身躯竟是半透明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看上去十分诡异。而事实上她此刻的状态也的确诡异得可以,即使是在变幻难测,广阔缥缈的阴间也是如此。她既非死魂,也不是完完整整的生魂,根本无从说明她的状态。

她赤着一双雪足,在茫茫大地上飞奔。足尖稍一点地,那纤弱的身躯就会飞出十余丈远,如此才能奔了这许多时候,身后的巡城甲马和巨犬都无法追得到她。然而她显然不熟悉地形,愕然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无边弱水,不由得慢下了脚步。

她旋风般转身,回身看着不住迫近的追兵,再试着向左右奔逃,可两侧包抄的追兵都已到位,一把把锈刀断戟将她逼了回来。她一咬牙,转身想投入弱水,但三头巨犬已经抄了她的后路。

女孩东张西望,想要找到一条逃生的路。就在她犹豫不决时,一名马上的骑士挥手间甩出一条长鞭,贴地袭来,重重抽击在她的脚踝上。女孩一声惨叫,被长鞭抽得向前飞出数丈,才摔落在地,怀中抱着的东西也掉落在面前。如果在阳间,这一鞭的力道足以将她双足生生抽裂,但在阴司地府,她实质上没有形体,因此并无皮肉之伤的概念。但此鞭会大幅削弱她魂魄灵力,乃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而且给她带来的痛楚也远甚于平常。

女孩痛得全身抽动不已,但她依然伸出右手,试图去抓住怀中掉落的物事。

噗地一声,另一名铁甲骑士手中三丈钢矛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巨大的矛尖准确无比地穿透了女孩的手,将那只纤细修长的手牢牢地钉在地上!

女孩又叫了一声,指尖依然在地上爬动着,试图去够那物事。虽然她指尖距离那物事仅有最后一寸距离,但这一寸就是咫尺天涯,再也无法缩短。

围着女孩的群卒似以她的痛苦取乐,又有一名铁甲骑士策动骨马上前,扬了扬手中巨斧,道:“这小贱人跑得倒快,若不是弱水拦着,说不定还真给她逃了。且待我砍她双手双脚下来,看她还怎么跑!”

他跃跃欲试,眼睛却望向了一名铁甲骑士,在等候着回答。这女孩身份多少有点特殊,不是可以随意处置的死魂,因此要砍手斩脚,还得带队的骑士点头。

为首骑士装束看起来与其余六名骑士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上多了一件披风,披风一半暗红,一半蓝色,在这灰扑扑一片的阴司中显得十分抢眼。见那骑士巨斧就要落下,他当即沉喝了一声住手。

那骑士正在兴头上,被猛然叫停,显得极是不快,回头吼道:“反正她逃回去也要剖腹挖心,然后挂钉板,淋沸油,我砍她手脚有什么大不了的?”

骑士队长根本不理会他的挑衅,翻身从高大骨马上跳下,来到那女孩身前,单膝跪下,拾起了女孩拼死也要保护的东西。

周围的铁甲骑士这才注意到了这物事,那执斧骑士轰然大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原来不过是回魂草!这小家伙看来是少了点魂魄,回魂草在这里到处都是,居然也当宝贝一样护着。为了这么一件破东西不惜触犯大律,嘿嘿,还真是各有所好啊!”

骑士队长看着手中那束皱皱巴巴的回魂草,沉思良久,才望向仍被钉在地上的女孩。她一头黑发仍然柔顺光亮,随意披散在肩头,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左手向前伸着,想要回那束回魂草。虽然不间断的痛楚使得她绝色的面容时时会抽动一下,但她眼中的殷殷之意,却从未稍有熄灭。

呼的一声破空声响过,一支巨大铁箭如电飞来,又将那女孩左手钉在地上!

女孩又是一声惨叫,叫到一半就咬住嘴唇,硬是将后半叫声吞了回去。尽管双手都已动弹不得,但她一双清亮的眼睛仍然看着骑士队长。

骑士队长默然与她对视片刻,忽然左手一挥,持铁矛的骑士立刻拔出了刺在女孩右手上的巨矛。女孩的右手恢复了自由,手背上巨大创口就一点一点开始愈合,然而创口虽然在愈合,可是她的身体却变得模糊了几分。她右手一能动弹,立刻又颤抖着伸向了骑士队长,想要拿回那束回魂草。

咻的一声,又是一支利箭向她右手飞来!

骑士队长所佩铁盔上有一个狰狞的鬼面具,完全看不到面容,仅能从面具上所开的一条细缝中看到一双闪动着暗红色光芒的眼眸。他双眼一亮,飞来的利箭忽然偏了一偏,贴着女孩的手钉入地面。

骑士队长眼中红芒闪动,慢慢伸手拔起女孩左手上的箭,随手抛在地上,向持斧的骑士望了望,阴沉地道:“是你放的箭。”

那持斧骑士气焰登时一缩,但嘴上犹自道:“正是。”

骑士队长没有再说什么,将那束回魂草放在女孩的手心,然后翻身上马,吩咐道:“带她回酆都。”就当先策马向远处巍峨的酆都城驰去。

一名铁甲骑士摘下马侧铁链,用力一抖,十丈长的粗大铁链横空飞过,套在了女孩项中,自行收紧。沉重的铁链几乎将她压倒在地。铁甲骑士可不管这些,双脚一踢马肋骨,骨马扬起四蹄,一路小跑,跟着骑士队长向酆都奔去。

女孩被铁链拖得身不由己地奔跑起来,她身为魂体,哪堪铁链如此重压?几次都差点摔倒,但她都挣扎着爬了起来,勉强跟上骨马的步伐。

铁链拘魂,原本是酆都拘拿逃魂的惯例,一众铁甲骑士都看惯做熟了的。

那女孩一路奔得虽然痛苦,可是她怀中牢牢抱着回魂草,唇角竟还有了一丝微笑。

她笑得很甜。

其余几名铁甲骑士都驻马在原地,默默地望着那女孩踉踉跄跄的背影,一时凶气尽消。

只有那持斧骑士看着远去的骑士队长,忽然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被贬的小官罢了。老子以前可是城北巡城队第一勇士,没想到调到城东来还要在这种胆小鬼手受这鸟气!…”

他一句话没骂完,忽然见到身边的同僚们都在以极异样的眼神望着他,而且纷纷策骑后退,与他拉远了距离。

持斧骑士愕然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微风扑面袭来!

柔弱的风却锋利无比,持斧骑士的双臂忽然离体飞出,手中巨斧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他的头颅高高飞起,一路翻滚着升上高空。

又是一团乱风吹起,将他的身躯和骨马绞成了无数碎块。

飞在空中的头颅高叫道:“吾家!你给我等着,我可是泰山王的人…”

一众铁骑远远围看着掉落于地的头颅,议论纷纷:“真是可怜,又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他定是以为队长与我们是一样的,岂料得到队长只是披了这么一身皮而已。”

“他还说自己是泰山王的人…”

“管他是谁的人,走了走了,回去晚了可是要受重罚的。”

于是一众铁骑纷纷掉转马头,向酆都城驰去。地上头颅兀自叫着:“喂喂,你们去哪,我不要扔下我不管,我可是泰山王的人…”

这些铁骑哪肯理他?一个个早就去得远了。

此时纪若尘与顾清已越过秦岭,进入南荒边缘。岭南岭北气候迥然有异,虽然只隔一山,却如两个世界。

南下的时光早已不若东行时的轻松写意。那时他与顾清相携而行,情投意合,虽然屡遇凶险,却是每每能增进些二人间的情意。但现在千里行来,天始终是阴的,他的心中同样没有阳光。

这一日晚间,二人没有如往常一样的继续赶路,而是选择一道垂瀑之旁燃起篝火,借月闲谈。在月色与火光的双重掩映下,顾清的容颜少了几分淡泊,多了此许神秘,更将她倾世的容颜衬托出来。

她凝望着跳跃不定的火焰,幽幽地叹息一声,道:“若尘,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你的心事。你本命星宫中疑雾重重,连我也看不大清楚,这实是有些奇怪。这些天来我们朝夕相处,我才勉强窥到其中有一颗贪狼星,也就难怪你短短时间里就沾染上了这许多的情债。若尘,你本来就是盖不住的人才,有人倾心也无所谓,只是…唉,虽然我们今世背负的轮回已经很多,但在没有必要时,还是不要负人为好。”

纪若尘望着顾清的侧面,低声道:“你还在在意殷殷的事?”

顾清淡淡一笑,道:“有一点。不过探寻灵力之源是件大事,虽然我也不清楚紫阳真人一一探寻灵力之源的真实目的,可你先办大事并没有什么错。”

纪若尘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我知道殷殷的死与我有关,可是无论我怎么去想,也想不出过去究竟和她发生过什么事。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当日我在地府时饮过一口孟婆汤的缘故吧。可是现在每一个人都不肯告诉我详情,就连你也是一样,难道我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吗?”

顾清叹道:“你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实际上你们之间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我就是想说也无从说起。只不过殷殷对你一往情深,却是谁都可以看得出的。现在她突然自尽身亡,除了你之外,还能为了什么人?被殷殷的死讯所激,景霄真人也就此辞世而去,不要说太璇宫的人,就是道德宗内其它几脉恐怕都对你有了成见。”

纪若尘伸手过去握住了顾清的手,道:“清儿,眼下我心中只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事。在那天看到莫干峰顶的云图后,我总感觉到有一件大事就要发生了,而且这件事与你我有关。这些天以来每向南前进一点,这种感觉就会强烈一分。是我说不清这种感觉来自何处,只是一直在担心着。”

顾清问道:“可是我都未从云图中看出任何征兆来,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纪若尘苦笑道:“我有一种预感,再过不久我们就有可能分开了。而唯一能够阻止这种结局的方法,就是我的道行能够足够强大。探明东海海底的灵力之源后,我修为上其实得了许多好处,所以我会急着前去南疆寻访灵力之源。”

顾清微笑道:“你又笨了不是?且不去说我们百世相伴的轮回,单是我们今生已经有了婚约,又怎还会分开?现下我修为道行是比你强一些,不过以你的夙慧悟性,又有几件仙器在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护着我,平安度过这一世的劫难了。”

听了这一番话,纪若尘心中忧虑渐去,情意暗生,握着顾清的手紧了几分。

顾清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就像前生你一直做的那样…”

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句话,纪若尘心中忽如被淋下了一盆冰水。

月落日升。

在这茫茫南荒群岭中,清晨的阳光照耀到的不是翠绿的林梢,而是一片片弥漫不散的浓浓白雾。在晨光下,白雾翻涌不定,时不时会反映出一大片绚烂的光彩。久居南疆的人都知道这种彩雾是极厉害的瘴气,寻常人畜只要嗅到一点就会立刻毒发身亡。能够在这种瘴气下生存的不是罕见的毒虫,就是厉害的异兽。

清晨本是这些毒蛇虫蟊回窝歇息的时刻,但现在整个密林中静得可怕,除了隐隐的风声,再无其它声息。林间更是弥漫着奇异的死气,似乎偌大的密林中已没有任何生灵,一些平素里总是大摇大摆、招摇进出的毒虫蛇王此刻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林间忽然响起了一声奇异的啸声,高亢清亮,听来倒似是一名歌女正在引吭高歌。然而这一声啸音传遍整个密林的瞬间,本来尚多多少少有些生机的密林边缘也变得死寂一片。

呼的一道劲风吹过林间,一只巨大的异鸟从远处飞来,在密林间穿梭翱翔。待飞到近处时,才能看清这居然是只人身羽翼的异鸟!若无背后那双羽翼,她十足就是一个美人,而且不着寸缕。不过她飞行动作还显得有些笨拙,时不时会挂断几根横在前路上的树枝,但她一身看似柔嫩的雪白肌肤其实非常坚韧,锋利的树枝断口根本不曾在上面留下一点划痕。

她在林间足足飞了一个多时辰,时而上冲,时而掠地,时而绕树环飞,显然是在习练飞行技艺。看得出来她悟性很高,短短功夫飞行姿态已经纯熟了不少。此时红日已上中天,笼罩着密林的浓密瘴气开始消散,一缕缕阳光透射下来。其中一缕阳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竟在那雪白肌肤上留下一小片乌黑的焦痕!她痛得秀眉一皱,于是一个回旋,加速贴地飞行,转眼间就已远去。

片刻之后,她已飞入位于附近山丘半腰的一处洞穴中。洞穴内颇为宽敞,由于只有洞口透进来的光亮,是以显得十分阴暗。洞穴中央摆放着一张石台,尽管石台边缘处染着斑斑血迹,台面上却是一尘不染。石台旁放着一张石椅,虚无端坐在石椅上,微闭双眼,就似入定了一般。洞穴一角处堆着一堆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尸块,看上去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内中还露出了三只手和半条大腿。

石台旁放着一张石椅,虚无端坐在石椅上,微闭双眼,就似入定了一般。

这堆尸块已不知放置了多久,在南方的潮湿闷热气候下早已腐烂不堪。但从尸体切功的工整来看又不像是被用剩的垃圾。只有半人半鸟的她知道,本来在十日之前,这些尸块还是虚无十分珍视的宝贝。内中有一个当地土著人中的天才祭祀,有道行已有百年的南疆毒蟾王,也有一头号称万毒克星的獀猿。但自虚无短暂地出行一次后,他就再也不向这些东西扫上一眼,每一次见到他时都是沉浸在苦思之中,脸上表情忽喜忽忧,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虚无感觉非常敏锐,周遭些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感觉。她刚在身旁立定,虚无就缓缓地道:“怀素,今天又被阳光照到了?”

她正是怀素,只是不知被虚无用何等手段改造成了这么一副半人半鸟的样子。听到虚无问起,她道:“一时分了神,没有感应清楚瘴气雾霭的变化,被一道阳光给照到了。”

虚无张开了双眼,道:“看来你伤得不轻,转过来给我看看。”

怀素尽管赤裸着,但似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后,她也抛弃了曾经为人时的许多观念,闻言立刻驯顺地转过了身体,将伤处呈露在虚无眼间。那一块焦痕大约有手掌大小,深深地烙在她丰盈的右臀上,好似用烙铁烫出来的一样。她的伤势也有些令虚无意外,他微微皱眉,轻抚过焦痕,又按按了焦痕旁边完好的肌肤,才道:“你这一次怎么伤得这么重?看来得重新修补一下了。真是奇怪了,你怎么会被阳光照得那么久?转过来。”

怀素依言转身。虚无一边开始活动着双手纤长的十指,一边盯着她胸前挺拔丰盈的乳房,道:“这两样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累赘而已。看来就是有了它们你的行动才不够灵活,这次我索性一起把它们给去了吧!”

“不要!千万不要!”怀素一声惊呼,连忙求恳道:“下一次我一定注意不再受伤了。”

虚无面沉如水,但却没有驳回怀素的请求,而是示意她伏在石台上,然后自怀中取出一柄小小玉刀,开始切削起她臀上的焦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