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张牙舞爪的黑龙终于散了,在深黑的底色留下一块巨大的空白。留白并没有存在多久,一道辉光自天而降,所照耀处焦土复苏,枯树抽芽,刹那间已于这焦雷炼狱中再造出一块净土。

辉光中传来仙乐隐隐,一朵三色莲花自空徐徐降下,莲花上虚立一个男子,以璃珠束发,身着月白仙袍,绣风起云生。

看那如玉似珠的面容,正是吟风!

只是此刻的吟风双目绽放着夺目金光,将这一方世界映得纤毫毕现,光焰之强已完全无法直视!他挟涛涛天威而降,再也不是当日那个始终找不到方向的吟风。

吟风足踏莲花,在空中立定,抬手向纪若尘一指,淡道:“大胆贼徒,你还不知罪吗?”

纪若尘默然不答,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株枯焦的小树,右手竖掌如刀,一下一下地切削着焦木,转眼间一根木棍已近成形。他肌肤上逐渐透出阵阵青气,每出一刀,青气就浓了一分,渐渐将他整个人罩于其中。

呛的一声,顾清古剑出鞘,挡在了纪若尘身前,喝道:“笑话,他何罪之有?我们受命于天,岂是…岂是你能随意裁定的!”

吟风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一句话,顾清初时说得从容坚定,可是在吟风似能够穿透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她只觉得越来越是心惊,每说一个字都是如此艰难。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纵使天崩地裂也不足以顾清稍动颜色,她惊,只是因为自吟风身上正不断散发出有如实质的威压。这威压淡而不散,含而不露,然而绝非世间寻常秘功法诀施放的威压能及。

这是仙威!

而且这仙威她是记得的!

这记忆并不是来自今世,而是源自前生。那是生生世世,不知几万几千年积累下的记忆,已快成了她灵魂的一部分。

好像…有件事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厉害。顾清心底油然而生这样一个念头。

“清儿。”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顾清回首,茫然看着唤她的纪若尘。

纪若尘手中木棍已然成形,双瞳放射着幽幽青光,身周则缭绕着阵阵青气。但他瞳中青光深邃幽远,深不见底,与身周源自文王山河鼎的青气大不相同。顾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只是以她的眼力,也看不出纪若尘瞳中青光发自何处。

见顾清回首,纪若尘脸上浮起微笑,道:“清儿,恐怕我们不得不分开了。虽然这结局该是无法更改的,不过,我还是愿意试试。”

若只看他表情,只听他语气,纪若尘轻松写意得就似是与顾清商议些赏月钓鱼的逸事一般。

顾清错愕之际,纪若尘的身影已然消失。

在她眼前,只余下一道淡淡的青色尾迹,蜿蜒着升上天空。

※※※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吟风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向前轻轻一挥,就似是要赶开一只喧闹的苍蝇一样。

随着他的动作,夜天下游离飘荡的紫电中分出了数道,向正踏空而来的纪若尘劈去。

纪若尘速度并不快,身形忽隐忽现,曲曲弯弯地向着吟风逼去,只在空中留下长长的淡色尾迹。他趋退之间全无规律可循,堪堪让过了前面三道击来的紫雷,然而终还是避不过第四道紫雷,被那吞吐不定的电火在腿上灼了一下。

纪若尘一声闷哼,拖着一条已完全动弹不得的右腿,依然向吟风冲去。

吟风曲指一弹,三道紫雷在他面前汇聚成一颗斗大的雷球,一隐一现间,雷球就已出现在纪若尘面前!雷球的移动方式与纪若尘一模一样,均是瞬间跨越一段距离,然后再闪现出来,与传说中缩地成寸的道法颇有类似之处,只不过雷球的速度比纪若尘实是快得太多了。

纪若尘面沉如水,双目青光大盛,焦木棍向下而上,后发而先至,挑在了紫雷球上。空中骤现大蓬的紫色电火,纷落而下,雷球呼的一声转而飞向远方。然而纪若尘手中焦木棍已只剩下半截,眼中青光忽明忽暗,暗淡时几乎要完全熄灭。他向吟风望去,迎上了吟风始终绽放着夺目金光的双眸,然后从容一笑,眼中青光转淡转深,换成了幽幽蓝色。

夜天中乍现一道极淡的蓝色光带,纪若尘已出现在吟风身后,手中焦木棍不带一丝风声,向吟风后脑击去!

吟风剑眉一扬,似也对纪若尘竟然挡开了自己的一击感到些许惊讶,他随即恢复宁定,冷笑道:“这点邪术也想在吾仙家正法之前逞威?定!破!”

闪烁着淡淡青芒的焦木棍几乎已触到了吟风飞扬的黑发发梢,然而定字一出,它就凝定原处,再也无法前进一分。

不过那个破字,纪若尘是听不见的。

他只看到焦木棍上光芒刹那间已淡去,木棍表面布满了裂痕,随后一条条木丝纷纷剥离,浮游于空。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木棍化成一蓬木丝,然后握棍的手上也爬满了裂纹,一颗颗细小的血珠逐渐渗了出来。

呼的一声,无形的阵风在他心房中吹起,吹熄了那朵倔强的蓝色火苗。

纪若尘哼都哼不出一声来,仰天就向后栽倒。掉落了十余丈后,他才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用还能行动的左足不住向地面虚点,每点一下,落势就会缓上一缓。他是稳住身形,再行向吟风进击。

三色莲花载着吟风徐徐转身,他抬手遥遥向纪若尘一指,空中又一道紫电当头殛下!此时纪若尘连维持凝空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还有余力躲闪?无奈之下,他扬起染血的右手向紫电拍去,希冀能够以解离仙诀化解这必杀的一击。不过此前解离仙诀只能用在法宝等凝固了灵气的器物上,像这般直接炼化紫雷,还是他根本未曾领悟的境界。而且他心中不知为何浮上一个明悟,那即是不管用在什么地方,这一次解离仙诀都将全无用处。

紫电如涛而下,毫不停留地漫过他的右手,随后将他整个人吞没,方才奔涌而下,落在群山之间,激起一道冲天焰柱。

紫焰散尽,纪若尘现出了身形,看上去衣履如常,与被紫电击中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身体忽然一软,如一片落叶,悠悠落下。

还未等他落地,顾清已出现在他下方。她伸手轻轻一带,纪若尘落势立缓,徐徐躺倒在山岩上,然后古剑一振,斜指天空,剑尖上亮起一点精芒,化作一片如水光幕,抵住空中又一道追袭而下的紫电。

涛涛紫电天火在单薄无比的光幕前竟不得寸进!顾清尚得余暇望了倒地不起的纪若尘一眼,幽幽叹道:“那可是紫火仙雷啊!怎么可以用解离仙诀去挡呢…”

她这句话似是对着纪若尘所说,然而声音语气,都像是在对着自己说的一样。古剑此时发出轻微的啸叫声,剑身上涌出一道道隐约的光纹,交错向上,将与光幕相持不下的紫火仙雷一路绞散。这一剑看似平淡,然则能够击散紫火仙雷,内中蕴含的又该是何等声威?!但挥出这一剑的纤纤素手,指尖却在轻轻颤抖不已。

天空中又是一道紫电落下,再次被古剑光幕挡住。

吟风立于三色莲上,只是定定俯看着顾清,也不着急催运仙法,任仙雷与顾清的古剑相持不下。良久,他忽而叹了口气,道:“你倒还记得御天印与破法印,那怎么还如此糊涂?”

听到御天印与破法印,顾清悚然一惊,脑海中刹那间闪过数张画面。

那是四野荒荒,茫然不见尽头。另一边是一片浩浩大水,彼岸同样隐在云雾深处。苍穹幽幽,无以测度其高远。

此时远方云开雾动,一位仙人足踏三朵仙莲,破风徐来。他四顾一番,然后径向这方行来,含笑道:“五百年未来,倒没想到这里居然出了一方灵物。看你灵性十足,也罢,我就试着点化你一番,且看你能不能借此机缘脱却石衣,炼就仙胎,也成就一番道果。”

言罢,那仙人就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卷天书,朗声诵读起来。天书卷册甚厚,但那仙人从容不迫的读完,似也不过花了一刻工夫。也不知是仙山无日月,还是它神识未开,蒙蒙中不知时日流逝。

一卷天书中大多内容都在似懂非懂之间,也不知都记得了没有,然而其中有一段内容异常的清晰,那即是御星印,可守御万千邪道法门。

浑浑噩噩间又不知过了多久,天生风,水起岚的一日,仙人复又行来,依如前次一般盘膝坐下,取出天书诵读,诵罢后起身踏莲而去。不过这一次空中有仙乐余音荡漾,与前一次大有不同。可是若细细回想,似乎前一次仙人诵经时也该有仙乐盈耳,只是不知为何,那时全没有注意到。

第二卷天书同样内容浩繁,内中一篇破法印,可解世间防御法。

原来,这就是御星印与破法印的出处。

呛啷一声,顾清未及去想自己方才用来破去紫火仙雷的是不是御星印与破法印,纤手已握不住古剑,任它落在地上。

空中的光幕随着古剑的掉落而消失,紫火仙雷失了对手,呼的一声气焰大涨,铺天盖地地向顾清袭来!然而顾清呆呆立在原地,对行将将她吞噬的紫炎仙雷视而不见。

紫火仙雷堪堪冲到顾清面前时,由刚化柔,就此停在那里,原本威猛无俦的紫光也暗淡下来,幽幽紫光映在顾清那绝世脱俗的容颜上,明暗不定,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这时一根树枝无声无息地从旁伸过,击在顾清面前的紫焰仙雷上。

紫焰仙雷是何等威力,自然刹那间就将这根树枝给焚成了灰烬,但凝止不动的仙雷居然也被这根树枝击散!也不知这根平平无奇的树枝上究竟附了何种道法。

顾清茫然抬头,见纪若尘站在身旁。他面色已恢复正常,一点也不似受过重创的模样。然而顾清看清了他的面容后,樱唇微张,长长的睫毛登时一颤。

“不要紧的,我再去试试。”纪若尘微笑如常。

他再次腾空而起,这一回留下的暗蓝尾迹暗淡了许多,走位身法也不再如第一次那样飘忽莫测。

吟风未有任何动作,只是眼中的金芒亮了一亮。

夜天中乍现一条紫电!这道紫电与此前那些紫电皆有不同,笔直如虹,若一道粗大的紫色光柱,瞬间就从天至地,贯穿了纪若尘的胸膛!

纪若尘冲势骤止,然后直直自空掉落,沉重之极地摔在山岩上。受此震荡,纪若尘口一张,喷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团燃烧的紫色天火!

吐出天火后,他再也动弹不得,眼神已然涣散,唯有如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不停地喘息着,偶尔吐出一小团袅袅的紫烟。

顾清没有任何表情,呆呆地看着时不时抽搐一下的纪若尘。

纪若尘喘息了许久,眼底深处又燃起幽暗的蓝光。他上身动了动,以肘支地,慢慢坐起,站立,腾空。他就如一位刚刚走出沙漠的旅人,疲弱之极,双臂软软垂下,连抬一下的多余力气都没。他在空着浮着,过一会才会升上一丈,然后又是停下来载沉载浮地休息片刻,才能再向上一段。

毫无征兆地,一道紫芒从天而降,眼看着要自上而下将他贯穿。

剑芒亮处,紫炎天芒被一分为二,斜斜入山,在群山间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焦洞。

顾清看了看不知何时回到手中的古剑,又望了望被自己从空中生拖下来的纪若尘,轻轻一声叹息。

“天道当前,你怎么还是如此糊涂?”久未作声的吟风皱眉喝道。

“清儿,这件事已经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是我自己还不想放下而已。”纪若尘微笑道。他拉开了顾清的手,又向天上飘飞而去。

这一回自始至终,他未再向顾清看上一眼。

顾清伸手,似是想拉住纪若尘,然而就在此时,她脑海中忽然一声轰鸣,无数被尘封的画卷如潮水般涌出,刹那间填满了她全部的意识!

也曾有两人或为兄弟,或为亲朋,修道炼丹,善始善终之时,可是十世中也无一世。不知多少次轮回,她无忧无虑地生活,他则四处征战,杀人盈野,凶名传世。直至垂暮之年,两人才得匆匆一晤,于是她才悟起了轮回因缘,恍然一生平安的源头。然而他阳寿已终,一面之缘,此生已尽。又有数世,她独自度过一生,直至临终前刹那的明悟,才想起曾在幼时曾在水中跃起、为自己挡去一箭死劫的大鱼是何来历。也曾有饥荒之年,她本该跻身饿殍,但总会有一只或鹿或羊的兽畜在她面前停下,就此成了她腹中之食。

如此的生生世世啊…

古剑再一次落地,顾清转过身去,不忍、也无法再看身后死战的二人。

空中紫芒乍现,纪若尘再一次重重摔落在地。喷出体内余火之后,他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是无论怎样尝试,他都已无法腾空。

三色莲上的吟风,此刻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纪若尘笑了起来,笑声中竟有着阳光的气息。

幽幽青光暂时压过了夜天下的紫芒,文王山河鼎冲天而起!然而吟风足下三色莲也自行飞出,迎上了文王山河鼎。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纪若尘仰天倒下,然后当的一声,已化回寸许小鼎模样的文王山河鼎掉在他身旁,极不甘心地鸣叫数声,这才化作青光散去。

纪若尘仰天躺着,就这么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吟风。

吟风身周光风缭绕,足下莲华生香,仙风云体,世间罕见。他眼中神光,从不曾暗淡过。

纪若尘微笑,左手五指艰难挪动,在一片焦土中翻找着,试图抓住些什么。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截木枝。

不知耗费了多少努力与决心,他才将这截木枝抓在手中。

这截断木粗一寸,长三寸,刚堪一握。可是他看不见,也就无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