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居藏于群峰深处,孤峰高绝,傲然立于云海之上。因为地势险绝,周围又遍布洪荒异兽、阵法机关,自来访客寥寥。

这一日红日高悬,云海中雾涛涌动,宝光浮升,现出一尊巨大金莲来。莲上立着七八个道士,人人仙风道骨,个个道行不低,徐徐向着云中居飞来。为首一名道士面容清隽,气势不俗,乃是青墟宫虚天。另一名老道双眼半开半闭,如同没有睡醒一样,乃是虚罔。

青墟宫此来无论是人数还是访客地位都可说是声势浩大。此前道德宗诸真人也曾经数度造访云中居,是以山上这一年多来的繁盛热闹,是过往近百年也不曾见过的。

青墟宫一行人尚有数十里之遥,云中居内已钟鸣三声,清音直传至百里之外,以示迎宾之意。待得金莲飞至山阶前时,九名云中居弟子已各着华服,在山门外列队迎宾。迎宾人数于云中居的地位并不相称,但无损礼仪,只因世人皆知云中居弟子稀少,九人迎宾已经算是最高的礼数了。

虚罔左袖一拂,收了金莲,然后右袖一展,一朵薄云凭空出现,代替金莲,载着青墟宫一行人徐徐落在了山门之前。他这一手淡淡泊泊,高远恬静,不经意间已露了极高的境界出来。云中居门人虽素来自傲,此时心中也暗生钦佩之意。青墟宫众人落地后,虚天徐步行前,行礼道:“青墟宫虚天、虚罔携门下弟子来访,求见清闲真人。”

云中居为首一名弟子忙还礼道:“青墟宫两位真人到访,实是不胜荣幸。清闲真人已知各位到来,刻下正在碎金阁中相候。请两位真人随我来。”

不片刻功夫,虚罔与虚天已随着那云中居弟子来到了碎金阁。江湖传言清闲真人几十年来一直闭关不出,只为顾清的定亲之礼去过西玄山一次。因此虚天与虚罔此行前倒没想到能够见得到清闲真人,而且还得以踏足他的闭关之所碎金阁。

修道之士如欲闭关,则闭关之所向来是严禁外人接近的。这不光是为了免受外人打扰,还是因为在有道之士看来,闭关之所的蛛丝马迹都可能窥破闭关之人的道法秘奥。如清闲真人这般肯在闭关之处会见外人的,实是不多见。

那云中居弟子将青墟二真人引入碎金阁后,就悄悄关门离去。碎金阁中布设如一个寻常修道者的居处,不像常人闭关那样四壁萧萧,也没有任何法阵机关,更无增添天地灵气的宝物。碎金阁露台外伸十丈,临于危崖之上,尽头处摆着一个坐团,上面端坐着一个矮胖身影,手中一根长长钓竿,也不知在这云海中钓些什么。

虚天与虚罔对望一眼,眼神中均现出一分惊讶之色。清闲真人虽去了一次道德宗,但并未公示天下他已出关,重行执掌云中居门户。按理说就应该还在闭关潜修,但看这样子,他又哪有半分修行之意?看来清闲真人闭关之处另有其所。这事想来也不奇怪,闭关之处事关重大,又哪能随便给外人看呢?

清闲真人直让虚天与虚罔枯坐了一盏热茶的功夫,这才放下了手中的钓竿,起身回到阁内,施礼笑道:“原来是青墟宫两位真人大驾光临,近日我神识闭塞,一时没能察觉,恕罪恕罪!”

清闲真人执掌云中居门户数十年,虽然无人曾经见识过他的道行法力,但声威之盛,仅在道德宗紫微真人之下而已,比青墟宫虚玄真人还要强上三分。因此虚天与虚罔虽觉得这名震天下的清闲真人未免太过其貌不扬了一些,但仍不敢存了小觑之心。

双方你来我往的客气几回,就进了正题。

虚天含笑道:“我虽然至今无缘得见清闲真人的通天道法,然而令高徒顾清境界之高,实令虚天为之汗颜。见贤思齐,因此未见清闲真人之前,虚天就已深存仰慕之心!”

清闲真人黑得发亮的胖脸上全无变化,一双三角小眼熠熠闪光地盯着虚天,等待着他的下文。

虚天本想卖个关子,见状不得不道:“顾清参透了轮回因果,忆起与我青墟宫吟风的前世机缘,因此刻下正在我宫清修,以悟大道。顾清乃是天人之资,而我宫吟风更是谪仙下凡,可以说再是般配不过,他们共参大道,日后携手飞升,可是我修道界千年未有的盛事!有鉴于此,我宫虚玄真人特意遣我等前来云中居,欲借此良机与贵派互通有无,结下千年之谊。虚玄师兄因前日忽有所悟,不得不闭关潜修,不能亲身登门面见清闲真人,心中极为遗憾。师兄万勿要贫道将这番心意带到,还请清闲真人谅解。”

虚天人品出众,年纪轻轻道行就已不低,这一番话说得辞情并茂,恳切之至。

清闲真人听完,黑脸上持着的微笑仍是未有分毫变化,直截了当地道:“顾清准备留在青墟了?”

虚天一怔,道:“正是如此。”

清闲真人点了点头,淡然道:“那就让她在青墟待着吧,我们云中居山门窄小,容不下她这种大人物。”

虚天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忙道:“清闲真人误会了,我们青墟宫绝无争夺贵门高徒之意,顾清日后飞升,那也是云中居的弟子,所遗仙物我宫一物也不会妄取,皆归贵派所有。”

清闲真人嘿了一声,道:“云中居不过是化外荒凉之所,灵浅福薄,消受不了这许多仙物。至于与青墟的盟约,以后再议吧!”

虚天吃了一惊,与虚罔对望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虚天才勉强笑道:“清闲真人…这…这是从何说起?顾清是曾与道德宗的纪若尘有过婚约,但一来她与吟风的因果乃是前世天定,二来又尚未完婚,又有何妨?何况无须贫道说明,真人想必也知道道德宗已是众矢之的,风雨飘摇。别看他千年道统,但大厦如倾,不过片刻功夫而已。这其中关节,清闲真人可想好了?”

清闲真人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回道:“你说的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机缘太过深奥难测,俺金山这种乡下人看的只是眼前,只知道答应别人的事就该做到。可惜俺无德无能,只能管得了自己,什么天人之资啊,什么谪仙下凡啊,俺还有这个自知之明,不敢去插手他们的事。就这样吧!”

说罢,清闲真人长身而起,袍袖一拂,示意送客。

虚天与虚罔相顾愕然。虚罔仰天思索,片刻后忽然叹息一声。

虚天则向清闲真人道:“真人何必如此匆忙决定?”

清闲真人并不理他,转身回里间去了。

虚天面色一沉,冷声喝道:“清闲真人!飞升还有天劫这一关在,而谪仙只要修为到了,自会回返仙界,这当中的分别,清闲真人不可不知!莫怪虚天没有有言在先,云中居究竟站在哪一边,还请清闲真人三思!”

他一声喝罢,里间的门纹丝不动。此时碎金阁阁门打开,曾经引路的云中居弟子又走了进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虚天重重地哼了一声,大袖一震,一道潜威涌出,将那云中居弟子震得退后一步,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嘴角慢慢渗出一根血线。然则他勉强笑了笑,仍是恭敬一礼,将出路让了出来。

虚天初时见这云中居弟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测度着他的道行,满心以为自己这一拂可以将他掀上几个跟头,大大扫一下清闲真人的面子,谁知这名弟子道法根基竟然出人意料的浑厚,硬生生地受了虚天一击,并无出丑。此等资质,如放在青墟宫中,那是十中无一,虚天亲传的十七名弟子中更无一人有此天资。

立威不成,虚天面色登时变得铁青,哼了一声,大步出了碎金阁。

青墟二道离去之后,天海老人推门而入,寻了个椅子,重重坐下。多时不见,此刻他满面红光荡然无存,顶心几缕稀发杂乱无章。

吱呀一声,碎金阁里间房门打开,清闲真人迈着方步走出,径直走到露台垂钓处,又端起了钓竿。

如此僵持了片刻,天海老人终忍不住,起身道:“掌门师兄,清儿也没什么大错,何必定要将她逐出山门!?青墟宫与道德宗的争斗,我们两不相助就是,反正我是看不出他们之间谁对谁错。”

清闲真人默然半晌,叹道:“所谓细木不栖天凤,又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管不了她,就由她去吧!我看你这几日反正无事,就替我跑一次道德宗如何,替我将这条鱼带给紫阳真人,聊表一下歉意。”

说着,他钓竿一扬,居然真的从茫茫云海中钓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来。清闲真人随手挥出一道寒气,一块森森玄冰将这条大鱼封于其中,这才交给了天海老人。

天海老人勉强长了点精神,正要离去,清闲真人又叫住了他。清闲真人匆匆跑进里间,取出一枚印章,在寒冰外印上一座金光闪闪的小山,这才算心满意足。

※※※

时已入冬,青城山上冷雾缭绕,湿气氤氲,走兽飞禽各寻穴巢安居,整个青城山显得冷冷清清,偶尔才会听闻一两声兽吼鸟鸣。

青城山主山东侧,有一块百丈奇石破土而出,斜插峰上,前临危崖云海,险到了极处,也美到了极处。这块奇石据传乃是上古时期从天外飞来,落于青城峰上。又因青灵真人于此石上坐化飞升,这块顽石也就得以沾了些仙气,从此成为青墟宫胜地,得名望天石。

青墟宫等级森严,平素里寻常弟子是不许登上望天石的,此石仅供宫内诸长老及修道有成弟子清修炼心之用。然而如今望天石百丈之内都成禁地,偌大的青墟宫内除了几位虚字辈的真人,再无人可以踏近望天石一步。

阴冷的月色下,云雾中徐徐行出两个道人来,正是刚从云中居回来的虚天与虚罔。他们虽能驭气飞行,但都如常人般一步步走向望天石,百丈距离也着实费了些功夫。

望天石半腰处,吟风双目垂帘,端坐如山,沐浴山风冷月。待虚天与虚罔站在面前,吟风双眼不开,只淡淡地道:“虚天师兄的心浮了。”

虚天面色微微一变,道:“师弟仙法果非我等所能及。”他一抬头,见望天石石顶盘膝坐着一个飘飘如仙的身影,于是又道:“顾清仙子一切可还好?”

吟风并不理会他后面的问题,只是道:“师兄此来何事?”

虚天立即愤愤地道:“此事说来可恶!我奉虚玄师兄之命前往云中居,试图交好。谁知云中居清闲真人非但不肯领受我宫的一番好意,反而将顾清逐出师门,且对我宫盟约弃之如敝履!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云中居实是欺人太甚,倚仗有些道行,居然就不将天道谪仙放在眼里了!”

吟风不为所动,静静地等着下文。

虚天说了一会,见吟风全无反应,于是不得不进入正题,道:“师弟,如今我青墟宫已与道德宗正面决裂,天下修道之士泰半站在我方。然则道德宗人多势众,又有一个紫微行将飞升。紫微真人闭关前道行就已高绝天下,传言都说他此次飞升后,仙班不会低到哪去。不知师弟是否有把握应付?”

吟风淡道:“飞升尚需历劫。道行越高,劫数也就越重。”

虚天闻言道:“话虽如此,可天下修道之士忌惮着紫微,不敢对道德宗群起而攻。这样拖延下去,不就是给了道德宗喘息的机会吗?依我看素性就激紫微出来决一死战。此时紫微想必已进入飞升前的死关,若强行开关出战,势必道行大损,那时师弟岂不是有必胜把握?这个大好时机不能错过啊!若师弟肯亲上西玄山,道德宗就算再是人多势重,也必然不是师弟仙法的对手!”

虚天一番话说完,即殷切地望着吟风,期盼着一个回答。

吟风双目不开,徐徐地道:“我胸中虽有天书七卷,却非是用于尘俗好勇争胜之途。道德宗妄为逆天,自有它的因果报应,与我无干。这一世我既然投身青墟,即是与青墟有缘,他日青墟大难临头,我当不会置身事外。但师兄此来并非是心忧天下,为的不过是建功立业、名留史册而已。既是如此,师兄何不凭依一身道法,径上西玄去?”

吟风一番话只说得虚天脸上阵青阵白,他还欲再劝时,吟风端坐不动,眉心间忽然亮起一点彩芒,耀得虚天与虚罔一阵眩晕。待二道稳住心神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被吟风以无上仙法送到了望天石百丈之外。

虚天盯着望天石上那与天地浑然一体的洒然身影,恨恨地一顿足,但终是不敢再回望天石去。

虚罔叹道:“所谓仙道无常,吟风师弟所作所为想必另有深意,我们也不必强求了。吟风与顾清飞升乃是天上注定之事,依现下情形看,虚玄掌门也大有希望修成道果。如此一来,百年之后我青墟宫兴盛之局已定,不难压过道德宗成为天下第一大派。何必再行险途呢?”

虚天怫然不悦,道:“师兄此言差矣!道德宗行事素来阴险狠辣,他们的景霄真人又折在我宫手里,不趁此良机斩草除根,更待何时?如果放虎归山,任其休养生息,日后反扑上来,师兄你可担待得起吗?”

虚罔皱眉道:“吟风师弟已然说过,道德宗自有它的报应,我等又何必多此一举?况且吟风师弟虽仙法无双,但毕竟此刻道行还有限,就算他肯上西玄山,也未必能够稳胜道德宗八真人。若吟风师弟不肯出山,虚玄师兄又在闭关,虚无…更是不知去向。单凭我们几个,哪里是道德宗八真人的对手?”

虚天凝思片刻,冷笑一声,道:“此事也不难办!吟风不是不肯下山吗,那我们出山去狙杀道德宗下山的弟子就是。眼下局势恰如万里草原,天高物燥,只差我们点这一把火,就成燎原之势!那时道德宗若是隐忍不出也就罢了,若对我宫弟子下手,少不得要激出吟风来。而且若我宫吟风不动,谅那紫微也就不敢妄动。如此一来,道德宗弟子再多,也多不过天下修道同道去!”

虚罔摇了摇头,道:“这恐怕有些不妥。天下修道人本是一体,道德宗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们也还不清楚,何必非要弄至不死不休的境地?何况我们也无必胜把握…”

虚天冷道:“师兄休要忘了,虚玄师兄闭关之前将全宫事务交由我来决定。师兄是准备违抗掌门师兄之命吗?”

虚罔叹一口气,道:“不敢。”

“如此最好,那就请师兄早做准备,明日一早就率殿中道士下山,给予道德宗迎头痛击!”

“…是。”

望天石上,吟风长身而起,徐步登上石顶。石顶寒风如刀如凿,风势不知比石腰处凌厉了多少倍。风中挟带着的颗颗碎石击在望天石上,犁出一道道深痕。

顾清迎风立于石顶,时时会有飞石击在她脸上、身上,留下条条点点的血痕,旋又消去无迹。

吟风立在顾清身侧,望向茫茫然、黑沉沉的夜空,从容道:“清儿,看来你回不去云中居了。”

顾清淡道:“不过是今世一段俗缘,回不去就回不去吧。”

吟风略点了点头,道:“如此也罢。清闲真人特立独行,另有领悟,值得钦佩。”

顾清似是叹息一声,没有作答。

吟风沉吟片刻,又道:“道德宗逆天而行,就算我不去理会这世俗之事,将来他们也必遭天谴。况且树欲静而风不止,此时乱象已成,世上别有用心之人大有人在,那时道德宗大厦倾颓,必然是玉石俱焚之局。依我看,或者你该下山去点化一下纪若尘,纵不能令他转投青墟,能让他离了道德宗也是好的。消去这段尘缘后,你再入绝地死关清修不迟,那时你心无羁绊,当可一举羽化飞升,了却了你我这一段百世轮回。”

顾清这一回默然良久,方道了声“不必”。

吟风见了,也未坚持,只是淡淡一叹,转身回到望天石石腰处坐定,敛神凝思,渐渐的又与这块飞来奇石融为一体。

东海皓月高悬,碎银万顷。

海上忽生一片涟漪,步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道士。他一身道服破烂不堪,几乎就是挂在身上的一团碎布,背后挂着一根黑沉沉的糙铁棍,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件打眼的法宝。他赤着双足,泰半肌肤裸露在外,身上纵横交错的都是伤痕,新伤压着旧伤,脸上更有一道二寸长的伤口,肌肉外翻,还在向外渗着血珠。

这小道士虽然看上去狼狈到了极处,但若仔细观瞧,却会觉得他整个人气势含而不发,宝华在体内流动不休,就似一块刚刚破石而出的璞玉,与破败外表绝不相称。

他扯下半条依然咬住肋肉不放的海蛇,随手将蛇头捏得稀烂。海蛇临死之际居然口吐人声,发出一声惨号!

小道士毫不理会身上的伤口,好好舒展了一下筋骨,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笑了笑,就迈开大步,向西行去。

这小道士正是刚自东海海底回返的纪若尘。

他本来已可驭气短途飞行,但现下只是迈开大步飞奔,速度比之寻常壮汉快不了多少。直到天明时分,他才出了这片荒凉海滨,走上一条大路。

一踏上大路,遥遥一面宝蓝大旗就映入眼帘。大旗高挂在十丈高杆上,旗上绣着几个殷红如血的大字:“道德弟子杀无赦!”

旗角处绣一幅徽记,绣的是云雾锁重楼,乃是重楼派的标记。

纪若尘立定脚步,向那幅大旗遥望片刻,方才微微一笑,向那大旗立处行去。

旗下搭着一个茶棚,内中坐着五名重楼门徒,为首的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修士,双眼微闭,正自品茶。其余四名重楼弟子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上去是那中年修士的弟子。茶棚中弥散着淡淡杀气,重楼五人外驰而内紧,早就做好了防备。

纪若尘尚在百丈之外,重楼诸弟子已发现了他。看到他满身的新伤旧痕,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女弟子更是面有不忍之色,向那中年道人道:“师叔,那年轻人好可怜!”

中年道人双眼一开,扫了纪若尘一眼,若无其事地道:“是个寻常人。”此言一出,本是一身戒备的三名男弟子也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