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向左方望去,只见那方黑雾翻涌不休,忽然自雾中冲出一头三丈来高的钢甲巨兽,鼻息如雷,四只水桶般粗大的铁蹄踏地如飞,轰轰降降地向他奔来!角兽背驮一名四臂骑士,周身甚至头面都被厚重之极的铁甲罩住。那骑士一手擎一面大旗,旗面已是有些破损,显是久历厮杀,另一臂控缰,余下两臂横端一柄五丈猛恶巨斧,杀意滔天!

角兽体型虽然巨大,但来势如电,轰轰隆隆间已自他面前奔过。

他只觉又是一道闪电在自己意识中划空而过,刹那间照亮了许多他未曾发觉的黑暗角落。

“巡城甲马!…”他脱口而出。

此时那骑士忽然咦了一声,巨斧一摆,丈许方圆的斧面如雷挥至,刹那间拍在他身上!一击之下,他苦心凝聚了不知多久的力量、躯体以及四手、双腿和两双影翼登时灰飞烟灭!

这骑巡城甲马卷起滚滚黑雾,瞬息间已去得远了。黑雾之中,又冲出十数骑巡城甲马,转眼间追上了领先的那一骑。一名骑士翁声问道:“你刚才斩了个什么东西?”

先前那骑士答道:“不过一个最低等的孤魂而已,唉,算不了半点功劳的。我们已出来有些时候了,这便回去吧!”

一众巡城甲马换了个方向,滚滚向远方的大水巨城奔去。

荒原中,一团淡淡黑气破土而出,片刻功夫就凝成一只新的鬼影。但这只鬼影有所不同,浮现出的面容十分清晰。那张脸向上望去,见一点青莹正浮在上方三尺之处,将星星点点的青辉洒落在他身上。

周围又响起了阵阵尖啸声,数个强悍鬼影飘来,一齐冲向了这新生的美味。

新生鬼影完全不知畏惧,只是望着头顶青莹,那张脸上竟然有了笑容:“我想起来了,我是有名字的!”

新生的鬼影躯体猛然一缩一张,已延伸出两片影翼,翼尖每片翎毛皆是锋锐如刀。影翼挥动之际,早将周围鬼影切得支离破碎,随后四逸的雾影皆被他吸入体内。

吸入数个鬼影,他身体登时变得清晰许多,那双忽明忽暗的影翼也凝定下来。有了这双影翼,他动作比之寻常鬼影可谓迅捷如电。他更不迟疑,直接向百丈外数个力量显然比他强大得多的鬼影扑去。

那一点青莹,飘飘荡荡地悬在他上方,似是守护,又似引路,始终不离不弃。

这片天地无分日夜,也就不知岁月流逝。当一点青莹再次冲破湿雾,浮在那巨城大水前的时候,若极目望去,当可见远方黑雾滚滚,轰雷阵阵,那十余骑巡城甲马还未奔到大水岸边。

一个身影随着青莹自湿雾中步出,他的躯体已有如实质。只有仔细看去,才能看到他肢体双翼的边缘有些模糊,散发着稀薄烟气,其实并非实体。

他望着远方的巨城,浮出了一个笑容,暗道:“酆都,弱水,巡城甲马…哼,我会很快回来的。”

他转过身,在青莹的引领之下,向远离酆都的荒野深处行去。

※※※

地府无分日夜,不辨东西。他并不知道前方命运如何,只知道此时须得远离鬼府酆都。被巡城甲马裂杀的切肤之痛记忆犹新,他并不想再来一次。他心中还有一个隐约的忧虑,那就是形体散后重聚,很有可能变成那种全无意识的真正鬼影。

随着他渐行渐远,涛涛弱水、巍巍巨城慢慢隐没到黑暗之中。他再往前飘出数丈,面前景色忽然一变,一片肃杀、苍凉、茫茫不知其界的苍野缓缓展开。

弱水涛涛,依然有岸;酆都巍巍,其高千丈。这都是有边有界的事物,与眼前这片苍野相比,那酆都弱水就成了汪然巨洋中区区一介孤岛。而他便是无量世界中的一粒微尘,意识早被这片苍野的浩瀚吞没!

青莹忽然旋动起来,有若春风化雨般洒下了无数莹火,莹火没入他的身体,并在识海中重聚,凝成一只淡碧的蝴蝶,在苍野中翩跹起舞。在杳无生机的肃杀和无尽苍茫之中,这只碧蝶如此夺目鲜活,他的意识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终于在碧蝶边重新凝聚。

他本已开始模糊的躯体重新清晰。他抬头望了望上方的青莹,似乎觉得它变暗了一些,于是心底悄悄涌起一种全新的感觉,觉得身上的影雾都在一阵阵的抽紧。

他只想了一会,就决定放弃。既然弄不清楚这感觉是什么,那就以后再说,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不消说苍野深处会有什么,只要他再向前飘个一二里路,就会有极大的危险出现。刚才意识四散时,他已感觉到这片苍野中隐含的,不动如山的杀意!

与弱水河畔不同,构成这片大地的全是深灰色的崎岖岩石。他尝试着将全身流动不休的影雾集中一处,最终幻化成一只巨爪。他随即挥动巨爪,在地面上一划,竟在岩石上激起一溜火花。灰岩显然极为坚硬,他这一爪只留下浅浅的一道白痕。

“这样可不行…”他思索着,并再次凝聚心神,试图捕捉影雾中隐含的丝缕冰寒气息,并将它们都驱赶到爪尖上去。这些冰寒气息隐晦之极,他也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他知道这些冰寒气息才是真正的力量。只有吞噬最强大的鬼影时,他才偶尔能够吸收到一点这种冰寒气息。

当他把所有能够驱使得动的冰寒气息全都聚集到爪尖后,一爪挥下,终于在灰岩上留下了半寸深的一道刻痕。他立时运爪如飞,刷刷刷刷,在灰岩上刻下三个大字。

“纪若尘…”他默念了几遍,只觉得本能地不喜这个名字,不过他完全没有要更改名字的念头,巨爪再次挥动,将这三个字又刻得深了些,并且分出一团影雾,与这名字融为一体。

“这样就不会忘记了。”他满意地收回巨爪,向苍野深处飘去。

才飘出数里,一道凛冽的杀机即扑面而来。杀意本该是无形无质的,但在他眼中,这杀意呈现出浓浓的深青色,有如一道浊流滚滚而来,挟带着难以忍受的恶臭。腥风中一声狂吼,猛然跃出一头巨鬼。它遍体青黑,二丈多高,比浮于地面的他还要高出一截。巨鬼魁梧之极,额头、肩膀、手肘上生着支支尖角,双爪大得异乎寻常。

他立时想起这鬼怪名为青鬼,力大无穷,行动迅速,在地府下等鬼怪中位列靠前。

青鬼一现身,一双暗红大眼立刻盯住他须臾不移,脚下更不停留,直扑过来,双抓当头抓下!他勉力闪避,但青鬼动作迅疾,这一抓早自他躯体中穿过。他躯体虽是无形无质的影雾构成,却被青鬼一抓抓下一大团来!青鬼张开大口一吸,将爪中影雾吸得干干净净,仍意犹未尽,伸着紫黑色的舌头不住舔着嘴唇。它死盯着他,双眼红得如欲滴出血来。

他也同样盯着青鬼,浑身影雾翻涌,修补着身体上巨大的破损。他痛得厉害,这种痛楚遍及意识的各个角落,根本无从躲藏。痛如细丝,几乎将他的意识切成无数支离破碎的裂片。在和其它鬼影生死相搏时,他也痛过,可是与这次相比,那些痛楚几乎可以算是快乐了。

可是疼得越厉害,他的意识深处就会涌上一阵莫名的轻松和快意,似乎身体上的疼痛可以打开一直禁锢着他的桎梏一般。他盯着青鬼,尽管疼得面孔扭曲,但扭曲中竟浮现一个异样的笑容。

他凝神看去,发现青鬼爪上隐隐罩了一层黑气,这是影雾的克星。黑气没有覆盖到的手臂也在他身体中穿过,可对他毫无损伤。随着青鬼眼中血色越来越浓,作势欲扑,它的胸口、小腹、后脑三处也隐隐地透出了黑气。

他心中微微一动,如同体内的冰寒气息一样,看来这黑气就是青鬼的力量之源。

青鬼仰天咆哮一声,再次恶狠狠地扑了上来,长长的舌头拖在外面,口水四处溅飞。他尖啸一声,也迎了上去,就此翻翻滚滚地斗在一起。

青鬼躯体坚硬如钢,他幻化出的利爪能够撕开岩石,却只能在青鬼躯体上留下一道表皮浅伤。但他立刻换了方式,转而全力撕扯着青鬼透出体外的黑气。果然,黑气能够撕裂影雾,他的冰寒气息也能撕裂黑气。黑气粘连不断,被他撕扯开时,青鬼体内就会涌出新的黑气来。黑气一被扯开,青鬼立时发出痛苦之极的嘶吼,并且疯狂地撕扯他的躯体。

“这头青鬼没有我能忍疼…”看着抽搐着的青鬼,他冷冷地想着。

尽管痛得撕心裂肺,但他幻化出的四只利爪保持着恒定的节奏,始终如一地撕扯着青鬼身上的黑气!

良久,恶战方歇。

此时他只余下一小半残缺躯体,根本无力飘行,只能依靠着勉强幻化出的双手一步一步爬回到出发地。

“阵斩…青鬼一头。”他向青莹艰难笑道。

青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它只是不停地洒下星星点点的莹光,为他修补着身体。片刻之后,他腾空而起,幻化出双爪双足,又张开一双影翼。他恢复之后,青莹就不再洒下莹光,只静静地浮在空中。不知为何,他就是能够感觉到青莹似是累了。

他望着暗淡了许多的青莹,凝思许久,方再向苍野深处飘去。再寻到一头青鬼时,他收起了狂野,小心翼翼缠斗。这次他已知青鬼的弱处,不再攻击青鬼钢铁躯体,只向着黑气而去。

这一次争斗耗去了一炷香的辰光,他的躯体还剩下一半。以体内冰寒气息炼化完夺自青鬼的黑气后,仍差了些许才能补足他的身体。

青莹又飘过来,修补着他的身体。他则望着越来越暗淡的青莹,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直等到身体完全修补好,也未得到答案,其实他也知道,青莹不可能回答任何问题。

在再一次出发前,他凝视着地上纪若尘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暗道:“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我不也是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吗?”

这次出战,扑灭三头青鬼之后,他才不得不拖着残缺的身体返回。他忽然望见阴沉深邃的天穹处亮起一点碧莹,如流星般划破天际,直向这边落来。这颗流星正正好好地落在纪若尘三字中央,然后化作万千莹火,齐齐聚入青莹之中,于是暗淡无光的青莹再次闪亮。

如是周而复始,每次不得不返回出发处时,倒在他面前的青鬼越来越多,他的足迹业已探入苍野十里。尽管杀死青鬼所获不够补足他身体损耗,但他的冰寒气息受了青鬼阴气的滋养,正日益壮大,若他凝神冥思,则可看到一丝丝湛蓝的气息在体内游走不休。

青莹从未回答过他的任何问题。

可每次修补身体时,他总是会向青莹说几句话。他习惯了这样,青莹也习惯的没有回应。就连那不定时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似也成了习惯。

日已落,月正明,星斗漫天。

于星宿之间,忽然亮起一颗硕大的紫色流星,自东而西,瞬息间横越千里。流星所过之处,留下大片深紫尾焰,又有无数雷火爆响。一时间,神州千万里山河间,不知有多少目光神念投注在这颗威势无铸的流星上,结果雷火外又亮起无数流焰,这些神念纷纷在天雷劫炎上撞得粉碎,有心探测之人个个道行受损。于是一时间群相耸动,暗流大起。

这颗流星初时威势不显,千里之外方始渐露峥嵘,到后来直是声震千里!

它起于东海之滨,西行万里,一路直上青城。待悬停于青墟宫上空,已化成径达里许、由无数天火炎雷交织翻涌的一颗凶星!

一声轰鸣,炎火雷电突发忽收,此消彼长,相互交融,化成一柱数十丈粗细的青气,直冲千丈云霄!

劫炎散处,一袭素衫的顾清逐渐现身。她举步向前,一步步向飞来石行来,就如脚下踩着一架无形阶梯一般。她双眼中再不是云淡风轻,而代之以升腾不息的紫气。若有修道人见了,必会发觉这紫气乃是天下修士毕生所求的最高境界——氤氲紫气!

氤氲紫气不住自她双目中溢出,于空中画出两道淡淡尾迹,随后化作颗颗惊雷,不住炸响。

远方的一片密林中,虚天借助夜色掩护躲在一株大树后,盯着凌空下落的顾清,眼中尽是骇然,也有熊熊燃烧着的欲焰。

顾清直行到吟风面前三尺,方才立定。她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吟风,周身隐见紫气升腾。她惯用的古剑却是不知去向。

吟风随性地靠坐在飞来石畔,右手伸在胸前,如虚捧一朵莲花。在他掌心上方有一团淡淡云气,云中景物变幻不定,仔细望去,沧海桑田、社稷更迭只在于呼吸之间。

吟风未抬眼望一望顾清,只淡然道:“你的氤氲紫气又有进境了,然你道心已乱。”

顾清分毫不肯收敛狂野的氤氲紫气,一字一句地道:“那把剑是怎么回事?”

吟风终抬头望了一望顾清,柔声道:“天书第四卷,斩缘,能断过去未来一切因果。”

氤氲紫气骤然大张,引动方圆数里内暗雷汹涌,然后一丝丝、一缕缕重归顾清身内。

顾清眼中又现万里山川,再不见半丝紫气。她平静得如刚刚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道:“你有七卷天书在胸,已与真仙无异,为何定要与一介凡人为难?你若杀了他也就罢了,又何苦借我之手,一剑斩了他的轮回?若你要追究西玄往事,婚姻之约,那也是我错在先,又与他何干?”

吟风英俊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长身而起,轻叹道:“我既已重悟天书七卷,忆起了前尘往事,怎还会将这些俗情放在心上?纵然当年是经他之手令我身殁,毁却我为今世渡劫所备的仙体、散去我大半功德,却又有何不可一笑置之?只是这一剑…我非斩不可!”

顾清剑眉一轩,道:“我不明白。”

吟风将右手托着的仙云送到顾清面前,道:“你且看看再说。”

仙云中情景变幻无方,刹那间已是千百个场景过去。有的是莫干峰坠入熊熊焰海,有的却是道德宗诸真人纵横天下,追杀天下群修,有紫微破关而出、一剑尽诛三千来犯之敌,也有吟风携百里天雷、纵横九州。其中更有不少顾清在西玄山中、莫干峰上的往事。

顾清面上罕见地现出一线凝重来。她随吟风参修大道已有时日,自然认得吟风掌上这团玉胎仙云乃是卜算之道的巅峰,仙云一出,实实在在就是泄露天机了。当然运使仙云的代价自也不轻,仙云每一次变幻,消耗的皆是道行功德,而且若非是吟风,换了其他人来运使玉胎仙云,只怕起手时就引下天劫来了。

顾清天资之佳,实是当世罕见。她一望之下,即知何处不妥:“怎么不见纪若尘?”

这团仙云测算的是她的过去未来,其中既然有诸多西玄往事,却全然不见纪若尘的半丝痕迹,实是诡异。

吟风面落苦笑,道:“我运使玉胎仙云推算你的命机三日,都没有这纪若尘的分毫印记。然则用其它卦术却可测出他的因果,只是每次卦象算出的结局皆有不同而已。清儿,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顾清当然明白。这玉胎仙云乃是通仙之人方能运使的占算卜卦之术,绝非这世间任何其它法门能够相提并论。仙云测不出纪若尘这个人来,其它的卦术又怎么可以?那些关于纪若尘的结果,显然不是真实。

顾清忽然想起一种可能,只是这答案实在太过意外,就以她的镇定,心下也隐隐有些骇然。

“又或许…”吟风如知道她心中所思般,缓缓地道:“这纪若尘实是一颗隐星?”

隐星?!

虽然心中已隐约预料到这个结果,听到吟风明明白白说出隐星二字,顾清仍是难以置信。天上万千星辰之中,诡秘难测的隐星历来是无解之谜。纵是那些上古星相大家,所遗著述中也是语焉不详。据传这些修为通玄的大家只有在临终弥留之际,灵觉大进之时,才能隐约感应到隐星存在。

以吟风之能,也无法确定纪若尘命格中是否对应着天上哪一颗隐星。

如若纪若尘命格真的上应星宿,且应的还是一颗隐星,那其实在这天地格局中,他实是要比应劫轮回的吟风顾清重要得多的存在。

顾清忽然间又想起一事,于是淡然道:“他被你一剑断了轮回,当然在仙云中无所显形了。”

吟风又是苦笑,默然片刻方道:“你既如是想,我自无话可说。焉知是先有蛋,抑或先有鸡呢?”

顾清已恢复宁定,径去飞来石顶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