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童先将军令传了下去,趁着斩神冥兵在营外集结的空隙,他问道:“大人,此次出征,是去哪里?”

纪若尘不答,伸出左手,掌心中幻化出一片苍野,上面隐约可见零星散布的鬼影,正是他出生之地。鬼影中,有一个朱红鬼影显得极是醒目,红得如同跳跃的血焰。纵是透过纪若尘化出的幻象,玉童也可感觉到朱红鬼影那凄厉的怨气。

玉童心底打个寒战,不由问道:“这人是谁?”

纪若尘淡道:“孙果,一个故人。”

玉童哪里知道孙果是谁?不过既然是纪大人的故人,想必也是有大神通的。光看那鬼影一身朱红,便是万中无一的异品。这位孙果大人先声夺人,一出世就如此声势浩大,实是令人钦佩。

三日之后,刚刚饱餐一顿的朱红鬼影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立在面前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酆都十万巡城甲马,已被尽数斩于弱水之畔。

※※※

苍野边缘,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张八仙椅,正对弱水酆都。八仙椅高一丈,宽七八尺,椅背、扶手、椅面处处刻着栩栩如生的魔怪鬼物,其中椅背中央镌刻万里浓云,云中庞大无极的焢若隐若现,魔眼如炬,气势贲张,似是随时都有可能离椅而出。

他坐在椅上,目光越过椅前的朱红鬼影,落在遥远的酆都弱水上。朱红鬼影并不在意他的忽视,只是不住诉说着杂乱且破碎的往事,它的身躯不住跳跃,如同一团疯狂的火焰。

好不容易朱红鬼影方才叙述完毕。偌大一篇杂七杂八、毫无条理的东西,随便哪个人都会听得头晕眼花。就是聪明如玉童,也是如在云里雾里。

他却淡淡地问道:“所以你恨?”

听到他这样一问,化为朱红鬼影的孙果不再蹦蹦跳跳,拼命点头,周身缭绕的影雾立刻向四周爆发扬散开去,若熊熊烈焰。

听完孙果又一篇长篇大论后,纪若尘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与我合作?就算你还是人间那个什么国师,在我面前,也谈不到合作二字。”

孙果大怒,怨气潮生,幻化出一张巨口,恶狠狠地向纪若尘扑来!

纪若尘端坐不动,对孙果视而不见。八仙椅后的鬼面将军抢上一步,掌中四尺方盾一挥,将孙果硬生生拍回原地。

孙果虽有前世夙缘,生就异相,于魔物中可说是前途无量的,甚至可望成就魔神之道,但他现在毕竟只是一个鬼影,就算再强再凶悍,也与开了灵智的斩神冥兵将军相差十万八千里。那鬼面将军这一记盾击,尚是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力道,生怕将孙果伤得太重。即便如此,孙果也有小半身躯被拍散。

孙果不敢再扑上,但气犹不平,张着大口,在原地咆哮发威。

他笑了笑,伸手向茫茫苍野划了个圈,道:“这块地面上,开了灵智、有望成就魔神之道的不知道有几千还是几万个,可是最终的魔神不过寥寥数个而已。如果我现在就炼了你,你还有可能成为魔神吗?”

孙果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道:“你…要…怎…样?”

看来孙果当真是有些与众不同的,稍能够控制自己的怨气之后,已经能把话讲得清楚了。会说话的鬼影,已是极为罕见,辞可达意的鬼影不说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就连纪若尘自己,也是脱离鬼影形态之后许久,才得以开口讲话。此前只能通过意念向青莹传达自己凌乱的想法,而且青莹从不回应,也不知它是否明白。

纪若尘终于正眼看了看孙果,道:“果然怨气冲天!这样吧,如果你能受得住炼魂之苦,我就给你一个重返人间界的机会,让你弄清真相,报复那些陷你于如此境地之人。但自此时起,你需将魂魄与我,从今往后生生世世为我效力,如何?”

孙果目光闪烁不定,片刻之后,眼中凶焰渐长,终于一声咆哮,应承下来!

纪若尘似是早知如此结局,淡淡一笑,手一挥,鬼面将军即刻颁下军令,十名斩神冥军鱼贯而出,排列在孙果面前。

“你先增强实力,等你能够受得住熐炎炼魂时,我们就去人间界。”

孙果根本没有去听纪若尘的话,他全副心思都盯在了面前的十个斩神冥兵上。多么丰盛的食物啊,斩神冥兵身上充盈得几欲溢出的冥气令他垂涎欲滴。只要他肯归顺,这些冥军就将会是他的盛宴,只要他为纪若尘所用,就能够重返人间、一舒胸中怨气,如此良机怎能放过。因此只是稍一犹豫,孙果双眼中就各自飞出一点血红,直射入纪若尘手心中。

将孙果的一魂一魄收入掌心后,纪若尘笑了笑,曲指一弹,设在斩神冥兵前的无形禁制即刻消失。孙果一声尖叫,猛然扑到一个斩神冥兵身上,张口咬在冥兵脖颈上,用力吸食起阴气来。

那名冥名痛得不住吼叫,可是全身上下都被鬼面将军给禁制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孙果将自己体内阴气一点一滴地吸去!

如论位阶,斩神冥兵实要比鬼影高出太多,阴气之凝练也远非鬼影可及。孙果这一吸足足耗去整个时辰,方才将这冥兵阴气吸净。他周身红光大盛,凶焰如炽,转身又扑向下一个冥兵。这次只花了半个时辰,孙果就丢下阴气耗尽、化做一尊石雕的冥兵,转而扑向第三个冥兵。

余下七个斩神冥兵,合共也就耗去了孙果一盏茶的功夫。

又过片刻,一个道人出现在苍野上。他华袍高髻,手持拂尘,面目阴冷,眉目宛然同尚在阳间时一模一样。只是他身周浮动着的一层淡红云气显露出仍未能尽褪鬼影之躯。

孙果走到纪若尘身后,恭恭敬敬揖下地去,道:“敢问上仙尊姓大名?”

纪若尘眼尾也未向孙果扫一下,写意地靠在八仙椅上,凝望着远处隐隐的酆都弱水,微笑道:“我哪里像仙了?”

孙果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然而强自忍下,依旧施礼道:“孙果多谢前辈成全!”

“成全?”纪若尘淡然地道:“你此刻心中定然恨透了我,恨我趁你灵智初开时就哄骗你交出魂魄,为我永世效死。只是你现下魂魄已在我手,不得不屈服罢了。”

孙果似已恢复了生前大半智识,听后默然片刻,方道:“我心中初时是有怨气,然则现下我已明白,既然方进在此轮回,就为前辈寻到,那即是我的缘法造化了。不是成全,就是湮灭,别无它途可选。既是如此,得能回到人间,看看是谁将我骗得如此之惨,已是我平生大愿!此愿若偿,纵是为前辈效力一世,又有何妨!只是尚不知道前辈名讳?”

“纪若尘。”

“纪若尘!”孙果面色大变,一时间头痛欲裂!无数前尘往事自心底涌起,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越来越是糊涂了。

“报应,报应啊!”孙果顿足长叹,猛然抬手向前一指,道:“原来那就是酆都弱水,弱水之外,必是黯渊苍野!我毕生求道,更得了梦兆仙机,却在横死之余,连酆都也不曾入!而我前生本不放在眼里、以为随手可能打发之人,竟然是苍野之主,果然是报应!只是不知我孙果前世做了何等孽事,得遇今生之祸!”

孙果在一旁捶胸顿足,纪若尘一字也没听入耳中,只是感觉到孙果身上隐藏的怨气愈发的凄厉,方觉一丝满意。于是他叫过鬼面将军,吩咐他率领所有斩神冥军,带上孙果去苍野围猎,尽可能让孙果多吞食魔物,增长实力。有这一千斩神冥军在,纵是遇上了三五千低等阴卒,也尽可聚而歼之,其它独行魔物更不必提。

鬼面将军命冥军大队先行开拔,然后看了看身边只剩下一个玉童的纪若尘,又看看远处笼罩在墨色浓雾中的酆都,不觉有些担心,道:“大将军,以您身份大可不必孤身犯险,需防地府小人暗算。还是留下五百斩神冥军吧。”

纪若尘失笑道:“若那些无胆鼠辈能够暗算我,那别说留下五百冥军,就是留下五千又有何用?”

说罢,他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鬼面将军即刻领命而去。

弱水之畔,一时静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玉童只觉得越来越冷,似乎每一线吹来的风都会将他立刻冻毙。他偷眼望去,见纪若尘依旧凝望着酆都,于是也向那个方向望去。可是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酆都有什么异常。于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等人。”

“等人?”玉童大奇,在这荒无魔踪的弱水之畔能够等来什么人?不过自从与焢一战后,这位纪若尘纪大人就实在有些高深莫测了,法力威能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增长。别看他总是微笑,似是对什么都不在意,然而那隐隐约约散发着的冰寒威严却让玉童知道,这位纪大人从来没有像表面那样高兴过。

就在玉童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视野里出现一叶轻舟,正自弱水尽头永恒不消的迷雾中悠悠荡荡驶出,舟头立一人,舟尾一个摆渡人,便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容身之所。

玉童目力卓异,相隔数十里已看清来人竟是秦广王,心中惊佩之余,立刻大赞道:“大人果然法威无双,竟然能令秦广王孤身来迎!玉童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人战焢,大胜归来后,行事实是高深莫测,如我这等愚笨资质,根本无从揣测大人威能之万一。如那孙果生有异相,甫一出世即被大人以无上神通寻着,简单几句话就令他坠入彀中,实是阴险之至!”

纪若尘双眉忽然皱起,缓缓问道:“什么叫阴险?”

玉童登时寒意自心底而生,知道一时嘴快,已闯下大祸,一时间牙关打战,话已说不清楚:“阴险…就是,就是…”

纪若尘若有所思,自语道:“阴险当然不是好词,只是为何,我会觉得不仅须得阴险,且要够阴够险,方能自保?不过…何为阴险?”

玉童却根本不知道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越听越是汗水涔涔而下。

好在秦广王已离舟登岸,及时解了玉童的燃眉之急。

秦广王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在纪若尘前那么一站,不得不说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轮回簿带来了?”

秦广王细眼一瞪,道:“不曾带!”

“难道你要大开酆都,迎我入城?”

秦广王冷笑一声,道:“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秦广王如此无礼,纪若尘却分毫不曾动怒,道:“那你此来何为?”

秦广王沉声道:“我只是想来看看,究竟是何等样人如此胆大妄为?”

纪若尘饶有兴致地道:“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将你炼成飞灰?你难道以为落在我手上,还有轮回可能?”

秦广王取下头上玉冠,伸指一弹,慨然道:“此冠一去,纵是偷生千年,也是索然无味,与炼化成灰,又有什么分别?”

纪若尘眉头微皱,又问道:“你们不是一共有十殿阎王吗?见我在这弱水之畔落座下营,怎地只有你一个出来?”

提及其余九殿阎王,秦广王不由得怒意上涌,恨声道:“竖子不足与谋!那些贪生鼠辈,不提也罢!明明已是山穷水尽,却宁可多偷生几日,也不敢出城一步!我此番前来,就是要告诉你,休要以为自己魔威冲天,便可为所欲为!我蒋某人虽然不才,却也不惧你!而且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做下的那些事,我等虽然怕上界知晓,难道你就不怕?哼,待真仙下界巡视之时,就是你伏诛之日!”

喝毕,秦广王正正衣冠,道:“我话已说完!你可以动手了!”

纪若尘终于收回望向酆都的目光,在秦广王面上凝定了一瞬,方微笑道:“原来你果然是求死来的,很好。既然你话已说完了,那就回去吧。”

秦广王也不由得怔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边的玉童大急,在纪若尘耳边小声地道:“大人,秦广王老奸巨滑,要不然哪能坐稳十殿阎王之首的位置?放不得呀!宁可杀错,也不能放过了,谁知道他暗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秦广王闻听此言,哈哈一声长笑,道:“我还道你怎地突然发了善心!原来伏笔是在这里,要杀就杀,用这等欲擒故纵之计,却是想瞒过谁来?”

玉童一急,声音也大了不少,道:“他这是以退为进!万万放不得!大人,养虎贻患啊!”

纪若尘轻轻将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与养虎贻患念了几遍,又向秦广王望去,道:“看来你与我一样,也是个看不开的人。我听说,当年有一只妖狐来到酆都之外叫门,你们十殿阎王曾大开城门迎接。而你等现在宁可自陷绝地,也不肯对我开门相迎,这又是何道理?”

秦广王冷笑道:“我道你说的是谁!苏姀大人早在数百年前就曾来过酆都,当时一战败尽地府精锐…”

纪若尘失笑道:“你地府也有精锐?”

秦广王面色不变,道:“当日地府中恰好有上仙刚刚巡视过,还有一小队仙兵未回,结果也败在苏姀大人之手。你虽然自恃法力通天,可是与苏姀大人比起来,还有如莹火与日月争辉!而且苏姀大人虽然法力通神,但行事处处留有一线余地,哪如你这般赶尽杀绝!是以苏姀大人再次现身地府时,只叫了三声,我等即开城相迎,而你以后若再来,仍会发现我地府鬼众会拒城死守,宁死不降!”

纪若尘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她原来修的是大道缺一的法门,与吾道不同。好了,你回去吧,我会在此神游七日,这七日之中,你最好多去叫些上界真仙下来,让我领教领教。”

说罢,他轻轻一挥手,一道柔和之极的风托着秦广王冉冉升起,转瞬间就过了弱水,落在酆都门前。

饶是秦广王见多识广,这番云中行、风里走,自弱水上飘飘荡荡地过,随时都像要摔落般,也惊出一身冷汗,两腿发软,落地时身体一晃,险些坐倒。他向弱水对岸望去,双目所及处却是一片弱水上茫茫白雾,以他目力根本望不过弱水去。

但秦广王知道,纪若尘此时定是孤身独坐,正自神游八荒。

他立了片刻,不禁一声叹,转身向酆都行去。他虽然一心求死,但能不死时,还是觉得贪生片刻也不错。

这纪若尘与秦广王原本以为的迥然有异,他法力高深莫测,气质也森寒如冰,却似乎并不嗜杀。可是骨子里却透出一丝令秦广王揣摩不透的疯狂!秦广王毫不怀疑,就是此刻站在纪若尘面前的是一伸手就能将他化为劫灰的大罗金仙,纪若尘也定敢正面出击!

秦广王心生感慨,叹道:“这个…这个…这个独夫啊!”话一出口,他也有些讶异,不明白为何千思万想,最后却选了这么一个词出来。

七日之后,纪若尘神游归来。他未等来上界真仙,只等到了狩猎归来的鬼影将军和已完全脱去鬼影之躯,气度迥然不同的孙果。

此时的孙果高冠道服,手持七宝拂尘,颌下五缕长须飘拂,肌肤嫩若婴儿,分明是个得道的真人,哪还有半分鬼气怨厉?他此时虽然气势不显,但隐隐而生的威严已压得鬼面将军不愿进入他身周一丈之地。

见孙果狩食有成,纪若尘终于长身而起,张口喷出文王山河鼎。青色光鼎见风即长,转瞬间化成一座三丈余高的巨鼎,鼎口喷出熊熊碧蓝熐炎,高可数丈。

待鼎中烈焰烧到了火候,纪若尘提过孙果,一把掷入山河鼎中。

饶是孙果定力过人,也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他摇摇晃晃,在鼎中左冲右突,想要寻出一条出路来。可是熐炎早已燃遍他全身,更向体内钻去,甚而开始侵蚀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