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真人仔细看了许久,才叹息一声,手腕一动,缓缓抽出了法剑。剑锋倒映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被抹上了擦拭不掉的鲜血。

法剑也不知搁置了多久,剑锋上甚至起了星星点点的锈蚀,看上去这柄被道德宗掌教珍藏多年的法剑非但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仙器,反而连最普通寻常的法宝都比不了,至少还从未听说过什么飞剑会生锈的。

紫阳真人取出一块鹿皮,借着窗外最后一线余晖,认认真真地擦拭起法剑上的锈迹来。

随着锈迹一点点淡去,法剑方使逐渐放出光华。

同一片夕阳下,云中居最高处的绝崖边,云中金山正全神贯注地垂钓,全然不知自己倒三角型的光头上闪耀着的已是鲜亮血光。

忽听响彻群山的啊呀呀一声怪叫,云中金山整个人从悬于绝崖外的木台上跳了起来,他手中钓竿弯到了极致,不住抖着,鱼线也震颤不休,似乎这次钓上来的不是什么寻常大鱼,而是深海巨鲸。

云中金山连续跳了几次,都没能将上钩的鱼给拉上来,反而差点被拖下木台。他勃然大怒,一双黑胖大脚抵住木台边缘,双膀用力,又是啊呀呀一声怪吼,终于将鱼线一分一分地提了上来。

鱼线尽头,钩着的竟是一条不过鸡蛋大小的怪鱼!它不住挣扎跳动着,不时发出与体型完全不相称的尖叫。

云中金山眉开眼笑,将这条小得古怪的奇鱼提到眼前,仔细观瞧战果。

这哪是什么鱼!

它通体浑圆,如一个小小圆球,身体下方飘着数条触须,那根无钓的鱼线便与这些触须紧紧纠缠在一起。它身体上大半部分都被一个完全不成比例的独眼占去,其余部分则是张布满数排利齿的嘴。它一边拼命撕咬着鱼线,一边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喊:“有敌人!有敌人!”这怪物牙齿虽利,可云中金山的钓线也非凡物,哪是它能够咬得断的?

云中金山用两根短粗手指捏住了它,将它独眼对准夕阳,仔细向瞳孔深处看去。怪物独眼与阳光一触,立时冒出阵阵青烟,迅速溃烂,已被灼得瞎了。它痛得吱呀乱叫,然而阳光如火,将它眼睛烧成炭灰了,还将它的身体余部连同嘴巴都灼成了一块焦炭。

然而就在这短短刹那,云中金山已看清了它瞳孔最深处那一座下连蛮荒大地,上接无尽苍穹的巨塔!

此刻,云中金山也有片刻失神。他看着指尖上不住被风吹落的灰烬,喃喃地道:“修罗塔,原来是修罗塔!好啊,好你个紫阳,看不出你这老东西原来还有这等手笔,洞玄那目光短浅、心胸狭隘,赌桌上从不准俺赊账的老鬼怎会教出你这种弟子来的?”

他忽如从梦中醒来,跳进房里,一阵翻箱倒柜,摸出两只大锤、一副盔甲来。

锤是八棱紫金锤,锤头前窄后宽,与云中金山的脑袋有些类似。甲是狮口吞天黄金甲,也是通体黄金铸就,前心后背的中央,都有赤金镶着个硕大的“金”字。

云中金山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方才披挂整齐,拎起两只金锤,往铜镜前这么一站,仔细端详。

只见镜中人果然通体金光灿灿、宝气冲天,赫然便是一座灿烂金山。

云中金山看后大为满意,双锤一摆,盔甲铿锵声中,早抬脚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青冥极处,穹苍尽头,另有苍茫玄妙世界,谓之昆仑。此昆仑与人间昆仑自然不同,茫茫然无有穷尽,实是仙界圣域,寻常下品仙人也不得擅入。

此昆仑中不知有几万万峰峦,每座峰峦上都是个玄妙世界。山峰间白雾隐隐,瑞鸟环飞,既显无边气象,又有大道苍苍。

云层之上,一名峨冠云服的仙人踏火而来,越过无数峰峦,方在群峰间停下,向虚空拜倒。

“平身。”仙帝恬淡温和的声音同时在千万里内响起,似乎整个昆仑都在回荡着仙帝的声音。

仙人奏道:“太明玉完天抚境将军桁先奉命率本部天兵下界接引原四方巡界使吟风及青石回转仙界,岂知青石牵挂俗缘,不肯回天。吟风为救青石,骤起发难,尽斩桁先将军与三千天兵,犯下逆天大罪,已叛出仙界。如何处置,请陛下定夺。”

昆仑之巅,一时只闻风声、鸟鸣。

过了良久,仙帝方道:“吟风也反了…那青石不过是个灵物,不懂规矩,贪恋尘缘,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唉,一部仙典,万万年来不断增添,现下里面倒有七千多页的逆天大罪。逆天,逆天!朕经历一亿劫难,方坐上帝位,即是如此,也只敢说最多能测得一二天机,天意若何,又如何能够确知?这部仙典,看来是要改改了。”

那仙人久随仙帝,自然明白上意,于是跟着叹道:“陛下一片苦心,奈何大罗天君自恃仙力高强,地位尊崇,却屡次携众天君阻挠修订仙典,实是可恶。以臣观来,他说不定另有私心。”

仙帝淡道:“四大天君,十二天君,哪一个没有私心?即使是朕,也会有一己之私,且由他们去吧。太明玉完天仙兵不可或缺,朕这就补上,昊明,你一会且带了天兵去。抚境将军的位置倒是不急,让四大天君商议着办吧。”

苍穹中出现一只百里巨掌,掌心翻侧间,数以千计的光点徐徐飘下,与云气一触即会化成一个个天兵。那名为昊明的仙人早有准备,仙袍一拂,袖口立时张大,将三千天兵一个不剩,尽数吸入袖底。

收完天兵,昊明却不忙走,而是继续奏道:“大罗天君近日调动本部天兵,并召来禹狁巡天真君,似有下界之意。”

仙帝道:“大罗天君已上奏此事,不论他欲有何作为,都由他去吧。”

昊明似吃了一惊,忙道:“大罗天君本部可有十万天兵!哪怕下界的只有一半,又得消耗多少混沌之气?若是在人间有所折损,消耗更大。现在真仙如蚁,耗费日重,混沌元气早已入不敷出,这如何使得?”

“大罗天君当有分寸,不必多言。”仙帝声音略高一线。昊明知道这是仙帝表示无须再议,当下行过大礼,便重借天风,向昆仑外疾飞而去。

※※※

此后数日,天下太平。

转眼间已出了正月。这十余天里,纪若尘提矛而行,身形若风,不经意间已走遍了大江南北,关山内外。

青墟旧地、碧海龙宫、茫茫大漠、万里秦岭,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甚至险绝天下的天刑山,他也绕着走了一遭。

时当乱世,如纪若尘这般硬闯直行,自然不知犯了多少门派的禁忌,践踏了多少闲人免入的禁地。于是怒言相斥者有之、据理力争者有之,更多的是一言不合、拔剑相向。然纪若尘此时锋芒尽敛,一身气息已与天地相融无间,修罗战矛轻震微摆间,便已令无数人间修士法宝尽毁,委顿不起。不论围攻的是三五人还是数十人,结果都是一样,根本无法令他徐徐前行的脚步慢上一分。

绕行天刑山时,山上群妖并不晓得纪若尘身份来历,只是不忿他堂皇前行的嚣张,大举下山围攻。然当纪若尘徐徐北行之时,但见后方东倒西歪,早躺了一地的老妖巨怪。

这一回,不论是人是妖,都未有殒命,哪怕是出言极度不逊者,也只落得个打断四肢了事。这几个人与妖回去之后,只消服些丹药,用心调养一月,又会如以往般生龙活虎。而那些曾经被纪若尘视为大补丹药的老妖,羞怒惭愧之余,实不知那凶名满天下的炼妖鼎曾经在自己面前走过了一遭。

如是寻寻觅觅,他却寻不到心中所想。

这一日又是残阳如血,神州尽赤。纪若尘本想往冥山去,忽然修罗颤动,于是心有所感,转身西去。

此时昆仑之巅,血云环绕,半天尽赤。如向上望去,可见血天上有数道裂痕,如巨大伤口,且还在不断扩大。裂痕处不住涌出浓浓血云,如同滴血。

假如细细看去,即会发现天痕上滴落的不是血,而是赤红色、有如实质的天炎!

天炎如浆,凝聚而下,缓缓向下方的登天台垂去。

昆仑西处边缘,一座孤峰之巅,吟风与顾清相对而坐,同时仰望着头顶破碎的天穹。

吟风举起一坛醉乡,痛饮半坛,方以衣袖擦了擦了嘴,道:“看来上面又要来人了。”

顾清闲适地靠着一块山石坐着,面前同样摆了几个空坛。不过她衣衫一尘不染,不似吟风饮酒饮得那样豪放不羁。她望着血色天穹,问道:“这回下来的会是谁?”

吟风笑道:“上次折了个三品将军桁先,这次就算不来个天君,怎么也得来个巡天真君吧?我也是阵斩桁先时才发现此界天机已经混乱不堪,说不定伏藏着什么厉害人物。上面那些天君个个智慧通天,怎会再派三品以下的人来?不然的话,恐怕还真不够这界杀的。不过看这声势,这次的手笔肯定不小,我们躲得过一次,躲不过两次,恐怕这里就是你我葬身之地。那个纪若尘踏遍神州,显然是在找你,你如不去见他一次,怕是就再无机会了。”

顾清收回了目光,注视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酒坛,淡淡地道:“你真想我去?”

吟风随手将一个酒坛抛下深渊,微笑道:“从我斩下桁先头颅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想得明白了。尘缘如梦,变幻在心,哪有什么定数、什么前缘可言?你去吧,有我在此,如果下来的只是个巡天真君,我或许可以拖他一天。”

顾清目光仍定在酒坛上不动,只问道:“仙人之力,似乎不是以品阶高低而论的?”

吟风点头道:“仙人各有所司,所长也各自不同。我终年巡守四境,须与巨妖大魔相搏,若只论斗战仙法,自然不是桁先之流可比。然而说到其它,我便不成了。”

顾清默然不语,似在想着什么。

吟风转眼间,已将余下的几坛酒喝了个干干净净,眉宇间浮起浅红,催促道:“快些去吧!他现在尚在极北大漠,你赶过去还要些时间!唉,又没酒了,这次去道德宗只偷出来这么多,还险些惊动了玉虚。嘿!果然是乱世出英雄,这玉虚道境进展实是一日千里,可惜,他天赋再高,也已没他提升的机会了。”

顾清凝视着空酒坛,想了许久,才慢慢道:“还是不见吧。”

“为什么?”吟风吃了一惊。

顾清终抬起头,仰望血色天穹,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道:“我想…他此刻仍未想得明白呢!”

吟风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掌心中浮现出定天剑,然后撕下一片衣襟,仔细擦拭起来。

进入了二月,春暖花开的时日也就不远了。

西玄山中,莫干峰顶,自然不必依凡俗天时而动。虽然茫茫群山皆是漫天飞雪的时节,莫干峰顶依旧繁花如锦,碧树成荫。

清晨时分,天尚未尽亮,太上道德宫山门处就有两名道士手持扫笤,认真洒扫起本就是一尘不染的阶梯来。天下群修围山一役后,道德宗大展神威,先破围山,再平青墟,更迫使真仙负伤遁走,虽然先后折了景霄、玉玄两位真人,上清修士也折损了近三十人,然而声威之盛,实是三千年来的巅峰!放眼天下,又有谁可稍抗?

他们扫着扫着,忽然看到阶梯尽头,缓步行来一男一女。男的高大挺拔,举手投足,自然而然便有令人难以违抗的大威严。女的温婉如水,风仪无双,白衣浮风,宛如踏风而来。

道德宗家大业大,就是两名扫地道人也有太清高阶的修为,气度也自不小。见这一男一女风仪若仙,都是暗暗心折,又隐生警惕。莫干峰高耸入云,寻常修士,想从峰下沿级登山,怎都得花上半天功夫。现在尚是凌晨,这两人怎就到了山门前了?

两名道人对望一眼,一名迎上了这对男女,另一名则飞奔回宫,要请轮值的道长来主持局面。

那一男一女来得好快,百丈距离转眼即至,道人刚将扫笤放在一旁,他们已在面前站定。

女子根本不向面前洒扫道人看上一眼,仰头上望,目光早落在远方巍峨宫殿上高悬匾上所书的“太上道德宫”五字上,面色变幻不定,显然是心潮涌动。

那男子仍是温和如玉,向那洒扫道人施了一礼,温言道:“请道长上覆贵宗诸位真人,就说冥山翼轩、文婉来访,与诸真人叙一叙旧。”

这道人显然未听过翼轩、文婉是何人物,不过冥山却是知道的,又见了二人如此修为,早吓得脸色苍白。不过道德宗门人定力胆识毕竟与寻常小门小派不同,那道人尽管受惊,却仍能回礼道:“两位请移步迎客亭稍待,敝宗长辈转眼即到。贫道人微言轻,职司只是洒扫庭院,这件大事可做不得主。”

翼轩点了点头,携了文婉,在迎客亭中坐下,淡定欣赏着云山景色。

过不多时,太上道德宫宫门大开,数十道人鱼贯而出,为首的赫然是太隐真人与守真真人。相隔很远,守真真人即朗笑道:“妖皇、婉后大驾光临,我宗实是蓬荜增辉!只不知妖皇、婉后此来西玄,想以何等方式叙旧呢?”

翼轩携着文婉出了迎宾亭,向道德宗群道望了望,面上微有讶色,道:“贵宗其余真人呢?”

守真微笑道:“其余真人都各有要事,根本脱不开身,所以只有我们两个率领些后辈弟子,来迎接妖皇婉后大驾。”

翼轩沉吟一下,双目中琥珀色精光逐渐亮起,道:“翼轩自知惊动不了紫微真人出关,不过我夫妇既然登门拜访,贵宗其余六位真人应该尽出才是,只出两位真人,未免托大了些。恕我直言,二位真人只怕凶多吉少。”

守真真人苦笑,道:“妖皇婉后法力通玄,我等岂会不知?只是二位来得时机实在是太好,实话说,宗内分出我与太隐真人前来迎接二位,已是极限。其他真人都是片刻也分不了身的。我们也未想过能胜过二位,只消能够拖延些时辰,已心满意足。”

翼轩面上再次闪过讶色,知道守真真人言下之意,实际上就是指责翼轩文婉乘人之危。自己夫妇上山就是为了生死相搏,道德宗明知如此,却仍只出了两位真人来,那就是真有生死大事,再也分不出人手了。他身为妖皇,虽然处事堂堂正正,却并不是迂腐之辈。而且双方的血海深仇,也的确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使用一切手段都无可厚非,何况只是无意间占了一点先机?

翼轩和文婉始终拉在一起的手分开了,文婉更向侧后方退了数步,离开翼轩相当的距离。山风并不强烈,翼轩的长发却慢慢飘了起来。

太隐真人和守真真人知道这是翼轩行将发动攻击的迹象。当年洞玄真人与文婉堪称惨烈的一场大战仍不遥远,两位真人更知自己现在道行还远及不上当年的洞玄真人。虽然文婉与三位冥山将军联手才与洞玄真人斗了个旗鼓相当,但洞玄真人也因此战负伤,致使道行减退,从而不得飞升。何况今日谁也不认为妖皇翼轩会比文婉差了。文婉退开数丈,是为了让妖皇翼轩现出本体。

数百年来从未现过真身的妖皇一旦发动,又该是何等排山倒海的气势?

守真与太隐真人互相一望,他们过往或曾有过嫌隙,也曾差点动手相搏,然而在这全宗生死存亡之际,力战至死的决心已使得他们心意相通。

三十余名道士不声不响起在两位真人身后布下了阵势。道士们训练有素,顷刻间已布下四个法阵,或拒敌,或加速,或强己,或疗治,功效各不相同。四阵一成,两位真人的战力立时提升了五成之多。守真真人更是不住在自己身上加持道法,并启动了数项法宝,阵列法宝本就是他的强处。就连素来不大使用法宝的太隐真人也接连启用了两项护体法宝。

这些手段已接近于一个修士的极限,然而在翼轩的眼中仍然不够。山风愈发浓烈,他的身躯正在慢慢膨胀变大,虽然已高过两丈,却还未有分毫停下的迹象。

“西玄无崖阵呢?怎不见贵宗启用?莫非一个翼轩,惊动不得紫微真人,连令贵宗启用西玄无崖阵的本领都没有?!”翼轩一声喝,登时群山回应!

翼轩身形已长大至三丈高下,肌肤上泛出片片青鳞,双眉更为幽淡霜火所代替。此刻他再非方才那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而是成为叱咤风云、威压群山的一代妖皇!

文婉安静地立着,安静地看着数百年来第一次气势勃发的翼轩。这一刻,已是她漫长生命中最后的安宁。

顾守真和太隐既没有回答翼轩的问题,也没有启动西玄无崖阵的迹象。他们也安静地伫立在太上道德宫的门前,依靠着单薄的法阵与人手,准备迎接蜇伏极寒之地数百年妖皇的盛怒。

阶梯尽头,忽然起了一阵腥黑的风,那是妖族聚集时方会产生的妖风。就在太上道德宫咫尺之地,何以会生妖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