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玄铁面具的宁非,将目光缓缓从阿砚脸上挪离后,目视前方,用没有起伏的音调问:“你要去哪里?”

阿砚忙回道:“我去后院,我现在负责浆洗衣服。”

宁非听了,点头:“去吧。”

阿砚如蒙大赦,按着发疼的鼻头,低头就要往外窜。

谁知道刚窜出三步,就听到宁非忽然又开口说:“顾姑娘。”

阿砚一愣,僵在那里,缓慢地回头看宁非。

她自从来到这个府里后,大家要么叫她小丫头,要么叫她臭丫头,要么叫她阿砚,还没人叫她顾姑娘。

她捂着鼻子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其实自从她出生以来,还没人叫她顾姑娘呢。

她回眸打量着宁非的铁面具:“嗯,宁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宁非淡淡地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韩大白和何小起,身体可好?”

啊?

阿砚眨眨眼睛,有点不解:“他们,他们还好吧……”

除了屁股有点疼。

宁非点头,毫无起伏的音调平静地说:“那就好。”

说完他就要启步往前“飘”。

阿砚却依然纳闷:“宁大人专门来厨房找他们,是有什么事儿吗?”

宁非目视前方,没有回头看身后的阿砚:“最近几天,九爷胃口不好。”

他扔下这一句,直接就飘向了厨房的方向。

阿砚站在那里捂着鼻子,仔细地琢磨了下他这句话半响。

什么意思呢?

九爷胃口不好,宁大人来厨房找韩大白和何小起,于是呢?

于是接下来韩大白和何小起该不会要挨揍了吧?

阿砚握了握拳头,想起了刚才何小起对自己的不满,以及韩大白最初将自己带来厨房的事情。

别人都说她傻,其实只是她懒得去计较这些而已!

毕竟相对于周围的人来说,她可是一个活了七辈子的老人家,对于她这样的老人家来说,有什么是值得非要斤斤计较的呢。

天下本无事,唯有一死耳。

除了不让她活下去这件事会要她命,其他的,她根本

可是现在的她站在这里,仔细地计较下这件事,她也明白了。

其实当初她无意间给邻居二婶做了一个狮蛮糕,这个狮蛮糕被二婶送给了她表舅韩大白,结果韩大白吃了不错,于是就串通了二婶,要把自己骗过来。

韩大白明知道这是一个火坑,却还是让二婶把自己接过来,让自己帮他干活,一起面对可怕的九爷!

二婶明知道来到这府里怕是小命都难保,却依然哄着自己母亲把自己送过来!

回想二婶送自己来的那同情眼神,分明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

想明白这些,阿砚再次握了握拳头!

他们挨了打,自己来看,这已经仁至义尽。至于九爷不高兴了,他们应付不来,这个和自己——没关系!

她迈开脚步,义愤填膺地往前走,头也不回!谁知道走回到了她所住的杂院里,就听到一群丫鬟们一边干活,一边在议论着什么。

要说起来也是没规矩,整天跟个长舌妇似的东家长西家短。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这个府邸里,要说没规矩吧,厨房里的规矩大如天,要说有规矩吧,除了厨房,其他地方谁也没人管,那个柴大管家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看心情管。

阿砚耳朵倒是好使,就听着那群丫鬟们正在议论九爷。

她虽然下意识地反感九爷,不过此时听到这个,也忍不住支起耳朵听。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听说最近九爷胃口不好呢,都没怎么用膳。”

“是啊,据说何小起和大白叔都要愁死了。”

“听说前两天九爷喝了一口酒,直接吐了出来,脸煞白煞白的……”

“嘘,小声点,这话不该咱们说……”

恰在此时,那群人显然是发现了阿砚,顿时大家都噤声了,用带着仇恨的目光扫向阿砚,也有点带着几分不屑,鼻子里还发出和那位柴大姑娘一样的哼声呢。

阿砚也懒得搭理她们,大摇大摆地过去王嬷嬷那边,问起她今天要干的活儿。

谁知道王嬷嬷尖细的目光刻薄地扫了她一眼,直接一指旁边:“那里一堆抹布的,你都洗一洗吧?”

阿砚扭头看过去,顿时有点呆了:“这么多?”

王嬷嬷哼笑了声:“干不完,晚饭就别吃了!”

阿砚被这么一激,气性上来了,过去抱住那堆抹布:“干就干!”

好多破抹布啊,又脏又臭,阿砚一边泄愤地浆洗着,一边开始怀疑,这么破的抹布,有必要去洗它们吗?真得会有人再用这些吗?

阿砚深刻地怀疑王嬷嬷是故意给自己使坏的。

不过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除了按照王嬷嬷的指示洗抹布,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阿砚就这么一直洗到了月上柳梢头,洗到了周围的杂使丫鬟们全都回屋歇息去了,她却依然在埋头苦干。

她的小手指头早上被柴大姑娘踩了那么下后,本来就肿了,她也没当回事的,如今却被冷水这么泡着,泡得伤口抽疼,此时肿得更厉害了,那肿胀里甚至开始泛白了。

到了最后,阿砚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咕噜噜叫唤的肚子,终于叹了口气。

仰头望天上星子,秋天的夜幕是如此的暗蓝高远,那么多明亮的星子挂在巨大的夜幕中就那么高冷遥远地俯视着这个人间。

世间的人生五花八门,阿砚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人生,高贵的贫贱的,男的女的,懒散的勤快的,悲伤的痛苦的。

可是无论哪种人生,她都是那么卖力地表演着那个角色,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无论她怎么投入其中,到了死去的时候她都会发现,七世的命运,背后从来都有一根线牵着。

她就是一个牵线木偶,每一次即使看起来是多么的不同,每一次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最后都会发现殊途同归,她依然会凄惨地死去,会因为那个生在皇家排行第九尊贵无比的男人死去。

现在已经是第八次了,她第八次遇到了这个男人。

阿砚深吸了口气,她心里明白,这一次,或许还是同样的命运。

不过她其实没有退路,从踏入这个府邸的时候她就没有退路了。

她来到这里的使命就是当一个厨娘,所以现在沦落到这个杂使院里,她会遭受各种非人待遇,这可能这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她还是会死去,有可能悄无声息地病倒在后院,也有可能会突发某个火灾受了连累,甚至可能是她身边的哪个丫鬟作死,她受了牵累,就那么活活被打死。

怎么也是个死。

与其这么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给自己安排的既定结局,她还不如主动做点什么。如果她靠着一手厨艺去接近这个男人,然后设法先下手为强,毒死他,是不是能改变命运呢?

阿砚仰脸叹了口气,站起来,将那泡得发白的手用衣服小心地擦拭干了,前往厨房。

走出大杂院的时候,旁边下人房里一个小丫鬟出来倒洗脚水,看到她竟然再往外走,马上质问起来:“你不干活,跑外面干什么去?”

阿砚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根本没搭理,径自往前走。

小丫鬟被阿砚看了一眼,顿时呆在那里。

阿砚刚才的那一眼,完全和之前那个任人欺凌的傻乎乎丫头不同,简直是变了一个人,让人不敢欺凌。

阿砚并不知道这小丫鬟心里所想,她在夜色中穿过亭台回廊,最后终于来到了九爷专属的那个厨房。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几个侍卫看守在那里。

他们见到阿砚过来,很快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阿砚面前,用眼神示意阿砚回去。

阿砚对着他们笑了笑:“我是给九爷做饭的厨娘。”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番,似乎在考量这件事。

看起来在他们的印象中,阿砚已经属于被除名的人物。

不过他们并没有犹豫多久,便放行了。

阿砚走近厨房,看着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的厨房并没有什么人,总算松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现在出现,大白叔和何小起未必喜欢。

她其实已经想好了要给那个男人做一个什么,她要偷偷摸摸地做,等做好了,让大白叔拿给那个男人。

她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预感,那个男人一定会喜欢的。

她从小在做饭上颇有天分,同样的食材和方法,自己做出来的就是和别人的味道不同。

今晚的她恍然大悟,难道冥冥之中,一切竟然是为了讨好这个男人?

她先套上了一个白色锦缎的厨房专用袍子,又拿过那银盘来,从旁边的白瓷缸来取了一些水。只看了一眼她便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水,怕是从哪里山中弄来的山泉水,泉水清冽,不是普通的井水可以比的。

再去过香胰子来,她仔细地净手,净手过后,开始准备做她今晚要做的膳食了。

其实她要做的很简单,不过是一碗养胃粥罢了。

看起来那位九爷的脾胃并不好,大鱼大肉他怕是也吃不消,如今来个青菜小粥最恰当不过了。

她先检查了厨房里的食材,却见粳米糯米并红枣和牛肚等都是有的,便松了口气。

她先将粳米糯米和红枣都分别用山泉水淘洗干净了,又将糯米泡起来。这糯米是要先泡约莫半个时辰的,趁着这个功夫,她取了卤熟牛肚来,去净了油脂后切成了细丝放在一旁。

待到糯米泡得差不多了,她将洗干净的砂锅放到了小灶上,舀上了两瓢的水,将那些粳米糯米并红枣都放进去,并加了些许麻油,开始用旺火烧起来。

一直到这边火都沸腾开来了,她便将放进炉灶里面的柴减少了,炉灶里的火变成了中火,开始慢慢地焖烧着。

锅里的稀粥渐渐地有了成色,糯米的香味夹着红枣的甜香扑鼻而来,眼瞅过去是入口即化的软糯,她才将之前切好的牛肚丝放进去。

牛肚丝原本就是熟的,并不需要熬制太长时间,稍微一热即可的。

她停了火,自己先取出一小碟尝了尝,却见那粥果然是甜香软糯的好滋味,那牛肚筋道,搭配着这绵软的稀粥,咸香适口,颇有口感的。

除了这粥,她又另外炒了一份白菜帮,白菜帮可以清热解火,亦可以通肠胃,搭配牛肚养胃粥来用,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做完这些,她小心地将这一菜一粥盛进了九爷专用的银碗银盘中。

望着自己做好的这膳食,擦了擦额角的汗,开始想着该如何去通知下大白叔,谁知道正想着,一个透着不悦的声音忽然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阿砚回头一看,一个高挑细长的身影站在厨房前,背对着月光,正阴着脸盯着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