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夏侯皎月来报,说是厨房里已经备好了膳食,只等着爷和姑娘用了。萧铎点了点头,示意夏侯皎月道:“你先扶着姑娘回房。”

阿砚有些纳闷,为什么他让自己先回去,他呢?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当下跟着夏侯皎月进了屋。

萧铎坐在马车上,动了动僵硬的双腿,闭眸运气,让自己的血液在四肢百骸流淌,带到由于长时间被压迫而血脉凝滞的双腿不再僵麻了,这才走下了马车。

这些事阿砚自然是不知,可是一旁的孟汉却都看在眼里了,不免心里暗暗叹息,想着自家爷如今待那阿砚姑娘,真是疼到骨子里去了。

只是那位阿砚姑娘对自家爷,又有几分真情呢?

萧铎这边刚进屋,小十七也跟着进来了,他打了一个哈欠,很是无奈地望着他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在马车里坐这么久!”

萧铎扫了小十七一眼:“少废话,吃饭!”

小十七耸耸肩,赶紧坐下来了。

晚膳是极为丰富的,里面有葱香榆耳烧海参、汗蒸稻草鸡、海螺红烧肉、乳酿鱼、麻饮小鸡头、香螺脍等,一看便是大厨们精心烹制出来的。可是阿砚的目光掠过这些饭食,却落在了旁边一个细瓷煲上,里面一股清新香气隐约而来,阿砚只一闻不知道,这是桑叶枇杷粥——一定是何小起做的。

她已经好久不曾见过何小起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其实这桑叶枇杷粥吃得是个时令新鲜,这寒冬腊月,何小起用的必然是晒干的陈年桑叶,味道自然和新鲜桑叶无法相提并论。除去之前自己伤风了才特特地做个桑叶枇杷粥外,平日里是不该是这个的。

现在他在这么些美味佳肴山珍海味中,竟然做了这么一个粥,是什么意思?阿砚心里不免猜想,何小起是不是想见自己,有话要说?

偷偷地瞥了眼身旁的萧铎,那张俊美如玉的脸庞上并没什么神情,正一本正经地用膳。到底是生于皇族,出身高贵,他用膳的姿态优雅从容。

可是看着这样的萧铎,她不免心中暗暗思忖,如果说自己要见何小起,他必然是不允许的吧。

自从病了后,除了萧铎身边的几个人,她很少能见到外人的。不说其他,就是想逛个集市,还不是被严密地保护起来,特特地命人将集市上喜欢的物事全都采买了,做在茶楼上看外面的风景。

萧铎对自己是极好的,自己感动莫名,可是他却永远不会知道,其实自己要的就是那种在人群中拥挤喧嚷中,大汗淋漓地去买一个吹糖儿的乐趣。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活了这么多世,阿砚求得不多,只求别死,别那么早死,只求自己能够和普通人一般,融入这人间烟火中,享受着世间的悲欢哀乐是是非非。

可是萧铎显然不会明白的,他恨不得打造一个金丝笼子,把自己装进去,还要闷上厚重的布帘子,让自己眼里心里只有他,再看不到外面的所有风景。

而最可怕的是,这个笼子上方还悬挂着一把看不见的剑,随时都可能落下来,让阿砚前思后想惶恐度日忐忑不安永不得安宁。

正想着呢,猛然间却见小十七和萧铎都在看着自己。

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十七看着阿砚一脸茫然的样子,不免笑出声:“看你呆呆傻傻的,听说你生了一场大病,该不会把脑子病坏了吧?”

他这话一出,顿时萧铎警告了他一眼,吓得他什么都不敢说了。

萧铎放下碗筷,沙哑的声音刻意放柔了语气:“阿砚,我有点事要出去几日,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阿砚一听,心中顿喜,忙点头,愿意啊,愿意,太愿意了!

萧铎审视着阿砚神色,疑惑地道:“看我有事出去,这么高兴?”

阿砚眨眨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萧铎,做出一副不依不舍的样子。

这副模样,看得一旁的小十七越发笑起来:“你太有趣了,知道的当你是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九哥养的一只猫!”

这话一出,却见风声顿起,他家九哥直接将他踢飞了。

小十七没想到自己战战兢兢,不小心说了一句实话便惹来了这般祸事,他闷闷地摸了摸胸口,委屈地道:“你又打我……等回去燕京城,我去告诉老爷子。”

然而萧铎却根本看都没看地上的这个弟弟——显然他在家没事踢弟弟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他只是低首看向阿砚:“乖乖等我,这几日我不在家,你乖乖的哪里也不要去,就留在这个院子里,还有记得让皎月早些伺候你歇息。”

阿砚乖乖地点头。

心中却暗暗雀跃。

阿砚并不关心萧铎有什么要紧事要办,她只盼着萧铎早些离开,左等右等,心中跟猫抓痒一般难受着,好不容易,萧铎恋恋不舍地出门了。

虽然临出门前萧铎又召来了孟汉,好一番吩咐叮嘱,不过到底他是走了!

阿砚唇边顿时泛起一个笑来!

她先是故作淡定地拿着炭笔,在宣纸上画了半响,最后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画了一个锅灶,拿着给夏侯皎月看。

夏侯皎月一看之下,倒是看出阿砚的意思,可是这边有萧铎的吩咐呢,她哪里敢放行,当下忙道:“姑娘,九爷说过了,让你早点歇息。”

阿砚自然是明白,知道萧铎必然是下了命令嘱咐过的。不过呢,这不是萧铎不在么?既然萧铎不在,一切都好办多了!

于是她眨眨眼睛,再次将那个锅灶的画递到了夏侯皎月,指指夏侯皎月,再指指自己,再做出了一个跪拜的姿势。

夏侯皎月开始不懂,后来明白了,一时明白了那意思,脸上泛红,竟有些羞惭起来。

阿砚的意思其实是在说,你明明号称是我的侍女,为什么要听从九爷的吩咐,难道不应该是唯我命是从吗?

夏侯皎月沉默了片刻,无奈地看了下阿砚,还是勉强地道:“姑娘可以去厨房,不过总是要我跟着一起去,若是累了,就早些回来歇息。”

阿砚猛点头!

待走出院落的时候,孟汉最先看到了,忙过来拦着:“顾姑娘这是去哪里?”

阿砚拿出宣纸,对着孟汉挥舞了下。

孟汉一个头两个大,爷是天赋异禀能看懂顾姑娘那些画,他这个悟性差的,怎么看也看不懂啊!

幸好夏侯皎月上前道:“姑娘想去厨房看看。”

孟汉干笑一声:“好好的去什么厨房,爷没说姑娘可以去厨房的。”

这话一出,阿砚恼了。

这些天来,她忍天忍地,把自己当成一只猫咪乖乖地讨好萧铎,可是时候久了,人总是会烦会腻。

特别是当经历了集市险些被炸死,以及回家看到父母却无法团聚的惆怅后,她越发无法忍受下去了。

想到自己想去厨房看看都不能,她胸口的憋闷几乎一下子要爆发出来。

于是她走上前,歪头打量着孟汉,狠狠地盯着孟汉看。

孟汉吓了一跳,这……这顾姑娘为什么忽然那么讨厌地望着自己呢?

阿砚瞪着孟汉,示威一般将手中在宣纸再次向孟汉挥舞。

那意思仿佛再说,我就是要去,就是要去。

孟汉一时有些呆住了,他并不敢距离阿砚太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家九爷是个醋坛子,他这种呆板的都看出来了,可不能沾染上这位阿砚姑娘。

谁知道他退,她就跟着进,越发拿着手中的宣纸,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做出威胁状。

假如阿砚是一只猫,她现在一定是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一根尾巴也直直地竖上了天。

孟汉看看夏侯皎月,满脸求助。

夏侯皎月低叹一声,垂下头,故作不知。

就在此时,阿砚却是更近了一步,仰起脸来睁圆眼睛瞪视孟汉,一副你不让我去我瞪死你的样子。

孟汉这次是彻底怕了,重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姑娘您去厨房吧,只是记得要速去速回!要不然九爷知道了,我这里可是不好交代。”

他这话一出,阿砚的炸毛顿时消失了,她笑颜逐开地对孟汉点头示意,满心欢喜地抓着那个宣纸直奔厨房去了。

夏侯皎月赶紧跟上。

孟汉再次叹了口气,看着阿砚姑娘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忽而觉得,自家九爷这情路实在是坎坷啊!

一时两个人到了厨房,阿砚一双眸子兴奋地东张西望,却见厨房里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如今的厨房,依旧和阿砚最初来到这里时那般洁白干净一尘不染,只不过各样食材准备更为齐全。放眼看过去时,光是各样米类,便有红莲子、粳米、糯米、箭子米、黄籼米等等,全都分门别类放到不同的格子里,随时待用。一旁更有个小灶,是一直开着火的,随时准备着自己房中的临时吃用。

此时厨房里也没其他人,诸位大厨都是回避了的,只有几个厨娘在那里战战兢兢地听令。她们见到阿砚时,比见到萧铎本人还要恭谨呢。

阿砚满意地看了看四周,此时不免手痒,便先去净手,准备做点什么。

夏侯皎月本欲阻拦的,可是看到阿砚那充满笑意的小脸,还有眸子里迸射出的动人光彩,一下子不说话了。

阿砚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她本就是一个乡下女子,是一个勤恳做事的厨娘。如今九爷自以为对她好,将她禁锢在房中,出入都扶着抱着,平日里饮食精心调理,可是她却未必喜欢的。

遥想当日,阿砚虽然偶尔略显呆傻,可是那双眼珠子可是清澈灵气得很,和自家九爷拌起嘴来那叫一个伶牙俐齿,是能活生生把九爷那么冷清的一个人呛在那里的。可是最近这些时日,她成了什么样子?像一只乖巧的猫咪一般匍匐在主人脚下,三不五时还要摇摇尾巴。

当下夏侯皎月垂下眼眸,什么都没说。

自从阿砚得以进厨房后,她也算是如鱼得水了,每天给自己做两三个菜,回去慢慢品尝。吃完了后,她又得寸进尺,带着非天鹰在院子里到处溜达一圈。反正现在萧铎离开了,她属这宅子里最大的一个,没人敢说什么的。

唯一遗憾的是至今没见到何小起,问别人,别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他最近也外出了。

这一日,她领着非天鹰在湖边溜达,谁知却无端端下起了雪。这后园颇为清静,此时晶莹剔透的雪花扑簌着落下,犹如芦花一般盖在了湖面上,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边际,只隐约可见远处群山的朦胧剪影。

阿砚披着大髦,原本低落的心也跟着赫然开朗,忍不住对着这湖面高喊一声。

不过回头看看夏侯皎月,她想了想,却是比划了一个茶水的姿势,示意夏侯皎月去给她取茶水瓜果。

夏侯皎月也颇是为难,跟着这么一位不安分的主儿,如今没了九爷,她简直像是出了笼子的鸟,活蹦乱跳的到处窜,自己是没法约束的。

她本欲不去,谁知道阿砚故技重施,挥舞着袖子,做出一副我就要喝茶我就要喝茶的样子。夏侯皎月只好叮嘱道:“你躲在这树下,万不可乱走,我马上回来。”

阿砚猛点头,眼中放光。

非天鹰看起来见到这雪也颇为兴奋,扑闪着翅膀,呼啦一下子如箭一般冲了出去,那招展的翅膀便在湖面上划起一道白色的痕迹,雪花飞扬扑簌间,竟仿佛浪花一般。

阿砚见此,不由开怀大笑,拍手叫好。

非天鹰见阿砚喜欢,越发用翅膀在湖面上划起一道又一道白浪,竟犹如在水中滑翔一般,它速度迅疾,让那雪花此起彼伏的落下,浪花四溅,雪花飞舞,分外好看。

阿砚忍不住越发叫好:“非天!好!”

谁知道话音刚落时,便听到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

“阿砚?”

阿砚不曾想这里竟有人,猛地回头,却见一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身着一件鸦青袍,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枯树之后。

此人正是何小起。

他身上有些残余雪花,发丝黏在额前,一身鸦青袍已经有些发潮了,显见的是在这里站了许多时候了。

“哦……”阿砚就这么被人抓个正着,嘴巴张开几次,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该说话呢还是不该说话呢。

何小起却已经大步走到了阿砚身旁,低头凝视着阿砚,疑惑地问:“我怎么听说你大病一场后,已经不会说话了,如今怎么你倒是能说话?阿砚,你到底怎么了?”

阿砚脸红了下,只好点了下头,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何小起越发关切:“师父,你是我师父呢,我这些日子一直惦记着,可是又不能见你,总想着看看你怎么了。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你倒是说说话啊。你刚才不是会说话吗?”

阿砚无奈,看了眼满脸关切的何小起,只好承认道:“我能说话的。”

何小起沉默了下,却是将一封信交给了她。

阿砚疑惑地接过那信,却见外面是顾墨的笔迹,当下心中欢喜,连忙拆开,却见里面说是不等过年,就此离开这里前往霍州了。看到这个,当下不由得松了口气,想着父母弟弟走了后,她至少是没什么牵挂了。

抬头间,却见何小起拧眉看着她:“师父,发生了什么事?”

阿砚眨眨眼睛:“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时候不想说话罢了,外面传什么,你也不要在意,好好地在厨房做事就是了。”

何小起深深地望着阿砚,皱紧了眉头道:“师父,你还记得当初我拜你为师,你给我定下的规矩吗?”

阿砚点头:“记得。”

何小起哑声道:“师父当时说,第一是我要我听师父的话,第二是要保护师父。现在师父没办法说话了,我问你,你也不说,所以我没办法听你的话。”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可是他的意思阿砚是明白的。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迫的,是不情愿的,所以他要保护自己。

可是阿砚怎么可能让何小起趟这趟浑水呢。

她想了想,还是认真地对何小起道:“小起,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现在很好,在九爷身边,他对我很好。我没有什么需要你保护的,也不需要你帮助我什么。前几日我去厨房,结果你不在,我还担心你,问了别人,别人也不说什么。可是现在见到你了,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如今你也不必牵挂我什么,只要好好地当你的厨子,它日白兰会上,相信你一定能夺得白玉兰花的。这才是你要做的。”

谁知道这话一出,何小起却忽然一步上前,一把握住了阿砚的手。

阿砚要挣扎,却没挣扎开。

何小起咬了咬牙,眼圈都红了:“师父,你说他对你好,可是为什么被人都说你病着,病得很厉害,寻常外面也看不到你,甚至大家都说你不能说话了呢?”

阿砚无奈,她的手被何小起攥得很疼,可是何小起看起来一下子激动了,根本没办法讲道理的样子。

她只好宽慰道:“我好得很啊,你看我现在是能说话的。我——”

她想了想,还是道:“我只是面对萧铎,有时候不太想说话而已。不和他说话,我心里感觉会更舒服。”

何小起听到这话,仿佛捕捉到了什么般:“你不喜欢他?”

阿砚皱了下眉,这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如果说是三个月前,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说,她讨厌萧铎,恨死萧铎了,恨不得萧铎马上就去死!死得越惨越好!

可是现在,她有些舍不得那个萧铎,她也不讨厌那个萧铎。

不讨厌,却又不一定是喜欢,至少没有萧铎喜欢自己那么喜欢。而且韩大白惨死的情景就在眼前,仿佛自己某一生某一世死去的样子。她总觉得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像他那样,惨死在萧铎脚底下。

一个往世总是给自己带来厄运的男人,她怎么可能会喜欢呢?她怎么敢去喜欢呢?

何小起见她垂眸不语,越发着急:“师父,你告诉我好不好?你喜欢他吗?”

他这么一逼,阿砚心一狠,竟然脱口而出道:“我当然不喜欢他,我讨厌他,只是他对我很好,我如今也只能留在他身边了。”

何小起听得这个,心中只觉得万千喜悦,竟不知道如何去说,他正要说什么的时候,谁知道一抬眸间,他脸色骤然变了。

清秀的少年,脸上已经毫无血色,犹如白纸一般。

就在刚刚还充满炙热和急切的眸子,如今充满了绝望。

阿砚疑惑之下,抬头看过去,顿时发现他的神情不太对劲,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骤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僵硬而缓慢地顺着何小起的目光转过身。

雪花无声,缠绵飘逸地落在地上,和这个粉雕玉琢的世界融为一体,不远处,是非天鹰展开翅膀在空中翱翔的身影,辽阔而苍劲。

修长孤寂的身影,身着一身湖蓝锻锦衣,面无表情地立在这白雪琉璃之中,一双幽黑的眸子以着让人无法看懂的平静,就那么定定地望着阿砚。

其实阿砚见过太过样貌的萧铎,温柔含笑的,稚嫩脆弱的,一笑倾城的,暴戾冷漠的,森寒凛冽的,各种样貌,她都见过。

可是此时此刻的萧铎,却分外陌生。

他那双幽深到让人看不懂的眸子里,是望之让人生惧的平静。

这就如同在风暴来临之前,辽阔深远的海面是平静的,可是你永远不知道,在那番让人窒息的平静背后,是酝酿着怎么样的狂风暴雨。

一旦爆发,便是天崩地裂,血腥漫天,便是生灵涂炭,永无宁日。

阿砚的腿一下子软了,几乎瘫晕在那里。

她的唇轻轻地颤抖哆嗦起来。

她现在明白,一切都完了,全都完了。

萧铎对她的好来得太过突然和不可思议,其实她每每总有不太真实的感觉,总觉得哪一日,他就会变了一个样貌,又成为了往世那个血腥残暴冷酷无情地夺了自己性命的萧铎。

这就如同她的头顶上方一直悬挂着一把剑,她知道这把剑早晚会落下,可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

她一直提着心在等,等着自己死去的那一刻。

现在才明白,这个时候,终于来临了。

萧铎,这一次不会放过自己的。

她思来想去,万般考量,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死的……

假如她依然有下辈子的话,她还是投胎成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真正的丑八怪吧……

阿砚以为在那比深海还要让人窒息的恐怖平静中,萧铎会怒意勃发会暴戾残忍地直接给自己一剑,将自己当场踩死在那里。

不过显然萧铎比她所以为的要更平静一些。

萧铎那深到让人看不透的黑眸中,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平静得几乎让人窒息。

他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看,仿佛不认识她,又仿佛他根本没有听到她之前说了什么。

阿砚见过那么多种萧铎,其实无论萧铎再可怕,她也是能够想象的。

可是现在的萧铎,不怒不冷也不残暴,他只是用那种平静到极致的目光无声地望着你。

周围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非天不再四处翱翔,何小起也不敢在说话,就连这漫天飞雪都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阿砚浑身就如同一张弓,绷紧,绷到了极致。

她觉得,或许下一刻,她这张弓就会释放,弓弦断掉,也就是她死去的时候。

有什么比悄无声息地等待死亡的来临更可怕的呢?

无法抵制的寒意从阿砚的骨子里透出来,她的喉咙仿佛被人遏制住了一般,窒息,憋闷,意识开始涣散和凌乱起来,她甚至有一种尖声大叫的冲动。

就在阿砚以为自己整个人绷紧到浑身都在无意识颤抖的时候,萧铎终于开口了。

“你不喜欢我?”萧铎的声音是沙哑和冷静的,就仿佛在问起一个并不是那么重要的话题。

阿砚呼吸一紧,僵硬的手指头微微弯曲,以便让自己找回一点力量。

其实事到如今,再隐瞒又有什么意思,他也不会信的。无论怎么样都是死,不是吗?

她昂起头来,直视他那双平静到冷漠残酷的眸子:“是。”

她这么向他承认道。

“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在忍耐我?你厌倦我?你甚至厌烦到根本不想和我说话?”

萧铎语气依然是平静的,可是那平静却像是不能很好控制的琴弦,话到最后已经出现了颤抖的破音。

阿砚听闻这个,却是低下头,轻笑了下,绝望无奈地笑了下。

她才明白他了。

他那么高傲的人,怎么可以忍受自己的欺蒙?

他好不容易施舍出一点宠爱和温柔,怎么可以让她来如此践踏。

这一次他必然是会杀了自己的,就如同那个卑微的宫女,那个绝望的土匪头子,那个可怜的小尼姑,也如同那个生不如死的韩大白一般,绝望而痛苦地死去。

怎么都是死,她为什么要选择像以前那般卑躬屈漆?

再次昂起头来,她从来都是胆怯柔顺的眸子里此时充满了决然。

她在他身边乖顺听话地当他手心的宠物,当了好久好久,以至于她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可是她到底是阿砚,那个死了八次,依然在不懈地求不死的阿砚。

命运如此捉弄于她,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每一次都要向他低头。

她讨厌他,从一开始就讨厌;恨他,恨不得他去死,即使他对自己好又如何,自己依然只不过是匍匐在他腿上的一个小宠物罢了!

她要活着,而且是不当他的宠物那般地活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地活着。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泛起了绯红,她咬了咬牙,深吸口气,平生第一次倨傲而冷静地对那个她怕了八辈子的萧铎道:“不错,我不喜欢你,我也不想当趴在你身边的一只宠物!我讨厌你,你知道吗?从一开始遇到你,我就害怕你讨厌你!凭什么你说我丑我就丑,凭什么你说我好看我就好看?凭什么你对我好我就要受宠若惊?凭什么你爱我我就要爱你?凭什么你不喜欢的时候是我如草履,喜欢的时候便将我捧在手心?就凭你地位尊贵有钱有势吗?就凭你残暴冷漠杀人如麻吗?萧铎,我要告诉你,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她盯着萧铎,双眸中几乎喷出火来,她咬牙一字字地道:“我不想,我就是不想,死了也不想!我是怕死,但是现在你杀了我吧!我宁愿你杀了我!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要跪在你身边,当你的宠物,让你摸我的头发!”

她说完这些,依然觉得不解恨,当下一跺脚,又一鼓作气道:“我恨你,恨你,真得好恨你!知道吗,我恨了你八辈子!为什么每一次我都要遇到你?我不想看到,你为什么不能离我远远的?”

她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中回荡,那声音仿佛要撕裂开一般,吼叫了她八辈子以来的不甘心。

其实她是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倒霉的都是她?

她费劲千辛万苦,步步为营斤斤计较,最后却连他一片衣袖都不曾碰到,为什么?

明明是少年将军春风得意,怎么好好的会坐骑发疯而死?

她苦读十年经书绝情绝义却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夜里对他生出怜悯心肠,落得一个烈火焚身的下场!

北风恰如其分在此时袭来,卷起地上一片片雪花,萧瑟迷茫,倔强而绝望。

她捂着发痛的喉咙,大口地喘气,犹如离开了水的鱼。

泪水一下子落下,她用嘲笑而尖锐的目光盯着他:“你杀我啊,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我什么也不管了,我受够了!现在我宁愿去死,死也不要你爱我对我好!”

萧铎望着这个忽然之间仿佛发狂了的阿砚,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

她一句句话,犹如刀子一般投掷而来,就那么将他的心刺得一个又一个的窟窿,痛得他几乎忘记了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又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何人,为何站在这里。

悲愤而绝望的痛从心口往上攀升,演变为怒意,让他胸臆间几乎要爆炸开来。

在这一刻,他想毁天灭地,想用血染红这个人世间。

在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伸出手,扼住了她的颈子。

她的脖子纤细柔白,却脆弱无比,他这么握在手里,仿佛只要轻轻地一个用力,就能折断一般。

“你讨厌我?”他眸光阴冷刺骨,盯着她,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是,我讨厌你。”阿砚呼吸艰难,却依然昂起头,就那么直盯着他。

萧铎挑眉:“你想死?想我杀了你?”

阿砚倔强地笑:“我不怕死了,我只希望——”

她绝望的双眸中是决绝和无奈:“只希望,下辈子,再也不要看到你。”

萧铎黑眸中射出冷漠的光,太阳穴微微抽动着,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以为,我真的不舍得杀你吗?”

说完这个,他唇边泛起一抹嘲讽的冷笑:“没有人可以这么践踏我。”

从来没有人,可以把他的心扔在地上狠狠地践踏侮辱。

眯起狭长摄人的眸子,他指骨泛白的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那双有力的大手就那么箍在自己脖子上,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冰冷的指腹压迫着自己脆弱的肌肤,陷入其中,并逐渐收紧起来。

她要死了,又要死了。

这次是被他亲手掐死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陷入了怎么样的迷咒,也不知道为什么生生世世重复地在同一个人世间不断地重演着相同的结局。

可是她真得想解脱,再也不想遇到他了。

阿砚的意识开始逐渐地模糊起来,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飘出了体外,直直地窜向了天空中。

一种愉悦的释然感席卷而来,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又死了啊,又死了呢……

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总是有这么一天的。

如今总算是来了。

而在这种强烈的释放中,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