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汉子换下张大栓,他朝菊花这边走过来,一边用棉巾擦脸,一边问道:“菊花,还要挖么?这么大够了吧,咱们也就是在这等着外边火灭,又不是常住。”

菊花摇头道:“爹,话不是这么说。这地方要是小了的话,咱们这么多人,会觉得气闷。还有……”

她不知如何说才好,心里隐隐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教板栗他们的严师傅,就是那个左手不太灵活的矮瘦子,他对张大栓道:“老太爷,这火太厉害了,瞧这土——都干硬了。昨天山上还往下淌水呢,今儿就变成这样。太太说的对,咱们还得往下挖,最好能挖出水来。再说,地方大些,也敞亮些,要不然人挤在一块,连气都喘不匀了。”

朱师傅也道:“先前挖下来的时候,外边已经见水了,就这么一会的工夫,这水又没了。好像这不是泥巴地,是筛子似的,水直往下漏。真见他娘的鬼。”

菊花猛然一震,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希望,急忙道:“那就往下挖。朱师傅,严师傅,二位都是经过大场面的人,直面生死,毫不畏惧。好听的话我也不多说,只有一句:今次若得生还,二位同张家这共患难的情义是抹不掉的了,张家定不相负。”

严师傅嘿嘿笑道:“太太说哪里话,今晚要不是太太,咱们这些人早变成烤兔子了。老太太、太太、少爷和小姐们都不怕,我们这些男人还能怕?真有个万一,咱媳妇儿孙都有大老爷照应呢……”

话未说完,就被朱师傅打断,瞪着眼呵斥他道:“你这臭嘴,说的是什么话?你瞧老太太和太太像是那短命的人么?”

菊花忍不住抿嘴笑起来,张大栓跟何氏也呵呵笑了,吉祥话谁都爱听的。

朱师傅却认真地对他们道:“老朱可不是说笑话,咱是会看一点面相的。老太太、太太和少爷小姐们都是福相,绝不会半路夭折。要不然,老朱能那么听话,太太让挖坑就挖坑,让砍树咱就砍树……”

不等菊花等人发笑,有个跟王忠进来的雇工接过话头道:“可不是么,先前发现大火的时候,王管事带咱们往这里来接东家一家子。好些人都不乐意哩,说这时候谁还顾得上东家,都自顾逃命去了。我瞧着那大火,只怕那些人难得跑出去。唉!不知还活着没有。我总觉的,没准最后我们这些进张家的人还能活下来,他们怕是不大好。”

说到这,众人又沉默了。

张大栓猛一挥手,大声道:“再挖。你们出去换王忠下来,外边烤着也难受。”

板栗和小井儿带着几条狗也进来了,省得它们四处乱窜,挡了人路。

又挖了半个时辰,山洞更深更大了,可是,外边的情形却不妙起来。

王忠匆匆跑进来,对菊花道:“太太,院子里不能呆人了,火到处窜,刚才青麦身上差点着火哩。”

张大栓也冲了进来,站在洞口抖落身上一根燃烧的树枝,一边骂道:“这是成心不让人活了哩。朱师傅,不要往上搬土了,都下来。”

菊花休息了半天,觉得身子好多了。她起身来到洞口,对上面一看,见那天空都红透了,忍不住一阵头晕,闭了闭眼睛,轻声对王忠道:“让他们都下来吧。只能这样了。”

于是大伙全部进洞,四散坐下,一边歇息,一边吃着媳妇们送上来的食物,边吃边咒骂这大火。熟食每人都分不多,花生和山芋倒是可以多吃。怕的是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万一食物不够就糟了。

吃完东西众人就开始苦等。为了不让消极的情绪蔓延,朱师傅和严师傅就给大家讲打仗的事,加上板栗和小井儿不时地问些童言稚语,引得众人发笑,轻松的神情,好像外面的大火跟他们不相干似的。

这时候,就有人夸还是太太这主意好,要是他们还在上面,这会儿不晓得要慌张成啥样哩,众人纷纷附和。

红椒靠在菊花身边,小喜正帮她梳头、整理衣裳。她甜甜地笑着,觉得过了今晚,明儿就能出去了,而且,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块,吃喝谈笑,也蛮好玩的。就是房子烧没了,要重盖,有些麻烦。

唉,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娘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么!只是她也不想想,家里这座青山如今已经烧没了,还真没柴了。

可是,很快众人就笑不出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不停地往下滚泥土、石块,还有燃烧的树枝。

开始大家也没在意,只要火一落下井坑,马上就有人铲了泥土将其掩盖。王忠闲着没事,就带着几个人继续挖山洞,挖出来的土就用来灭火。这样山洞越来越大,又有土灭火,一举两得,倒也不错。

但是,眼见得外面井坑越垫越高,洞里的气温也越来越高,人们都热得冒汗了,尤其是不断有大的石块和泥土落进井坑,有人就坐不住了。

“老太爷,再这么的,咱们就要被活埋了哩。”一个汉子站起身说道。

张大栓也犹豫地看向菊花,神色凝重起来;刘黑子和王忠站在洞口查看情况;严师傅和朱师傅也是团团转,连板栗也骨碌转着眼珠,使劲想法子。

菊花也知道情形很不妙,可是,越是这样,越不能出去了。但不出去,又有被活埋的危险,而且,她明显觉得呼吸比先前困难多了。这要如何是好?

一时间,她在心里天人交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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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八章一线曙光

山洞里气压忽转沉闷,娃儿们眼巴巴地瞅着大人,目光在各人脸上转来转去,希望能有人想出好办法。他们最后把目光放在菊花身上,希望娘(太太)跟先前一样,镇定地分派他们干这干那,一点也不慌张。

当一块石碾子那么大的石块滚进井坑后,不等菊花开口,一个汉子就跳了起来,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无疑是在等死,还是活埋,太可怕了。

“我要上去。院子大的很,上去机灵点,好过被活埋。”那汉子对张大栓嚷道。

等死的恐惧压在众人心头,不止那一个汉子受不住,紧跟着好几个人都跳了出来,说要上去。

看着七八个汉子齐排排站在那,那两个烧饭的媳妇也站了出来,流泪对何氏跟菊花道:“老太太,太太,不是咱不忠心,可是咱留在这也帮不上忙,还不如上去撞撞运气……”

王忠见这些人大多是自己带进来的,遂生气地说道:“想出去就去好了,别弄得跟老太爷不放你们出去似的。你们瞧瞧外面,咱们是为啥躲进来了?”

菊花忙制止他再说,面对众人道:“咱们本是一块逃命的,亏得众人心齐,才挖了这大山洞暂时容身。这人命关天时候,我若是跟先前那般有把握,肯定会留下你们的。可眼下到底是上去,还是留下,连我自个也拿不定主意。你们各人自己做主吧。刘婶,凡上去的人,分些食物和水给他们。”

那些人见菊花这么说,又分食物给他们,心下感动,跪下朝张家人磕头拜谢,又想着这一去,还不知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就失声痛哭起来。

一个汉子见还有大半人都愿意留下来跟随张家人。也有些犹豫了,问菊花道:“太太,明明这坑就要被堵住了,为何太太还不上去哩?”

他不禁有些怀疑。难道太太有什么好办法藏着掖着,却不跟他们说?

生死关头,对人不信任,这也是难免的。

菊花苦笑道:“这坑为何会被填满?你只看看那往下落的火、泥土和石块,就能猜到外面是个啥样情形了,出去肯定讨不到好。虽然我还没想到法子解决被埋住的危险,可我总觉得留下来活命的机会要大一些。”

众人听了她的话沉默下来。一时间也难以决断。

可外面轰隆隆的声音替他们做了决断:一大堆烧得干焦的土石和着熊熊燃烧的断木滚下井坑,将那还算宽阔的井坑堵塞大半,被火光一照,山洞里骤然明亮起来。

山洞里立时就炸开了,有人往外冲,有人往里跑。往外冲的是没头脑只顾慌张逃命的人,往里跑的是心细想起来要找刘婶要食物和水的人。

刘黑子高叫道:“东家,我去瞧瞧咋回事!”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出去了。

刘婶大喊:“他爹,当心点儿。”

张大栓紧张地对菊花喝道:“照顾好你娘跟娃儿,爹也上去瞧瞧。”

可他还没动脚。就被严师傅一把拉住,大吼道:“我去。老太爷身子不如我灵活。我去看看咋回事就下来,咱们再商议。”

一阵混乱后,山洞里剩下张家一家人和平日在张宅亲近伺候的,王忠带来的人只剩下他自己和两个张家奴仆,连那两个做荷叶鸡的媳妇都上去了。

王忠带人守在洞口,奋力用铁锹和锄头扒开填堵在洞口的泥土石块,又铲土灭火;张大栓和老陈头父子则继续往深处挖坑,何氏等女人也都冲过去帮忙。

小葱、板栗和小井儿则来回在山洞里转悠,不住打量这山洞。时不时凑一块低声商量着,几只大狗跟在他们身后。

红椒紧紧抱着弟弟,依着刘奶奶瑟瑟发抖,她终于害怕地哭了。经过小喜的打理,小女娃不再蓬头垢面,头顶两侧梳着溜光的小包包。余发直垂,却更让黑眼睛里那片慌乱一览无余。她怯怯地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咬紧嘴唇,无声吞咽,却不敢哭出声,任凭泪水横流。

忍了一会,好容易觉得好些了,才用小手抹了一把泪水,轻轻地拍着山芋后背,跟个小大人似的低声在他耳边哄道:“山芋莫怕,二姐姐抱着你。石头滚进来先砸着二姐姐,泥巴也先压着二姐姐,山芋不会疼的。”

山芋听了她的话,乖巧地点头。其实他一片懵懂,根本不像二姐姐这么害怕。

刘奶奶听了心酸,将两娃儿都揽在怀里,低低地叹了口气。

上面不断传来惨叫声,可见上去的人并不好过。

菊花按捺住狂跳的心,闭上眼睛,努力地平息那紧张和纷乱,静静地问自己:为何明知要被活埋,还不肯上去呢?

她理不出头绪,可冥冥之中,就是觉得呆在这会没事,到底为啥心中这样笃定,她也说不上来。

她十分相信第六感,当年她怀着板栗和小葱那会儿就十分明显,而云影第一次来清南村时,她是最不安的,总觉得不能放她走了,事后,证明她想的没错。

板栗和小葱走过来,想要跟娘商议,却见她眯上了眼睛,知她在想法子,都不敢吱声。一时间,女人这边静了下来,就听男人们还在呼喝不绝,大狗呼呼的喘气声也十分明显。

板栗等了一会,见娘还闭着眼睛,心里一急,就去推她——他有话要跟娘说。

“娘,这洞这么深,里面都没水,不是怪事么?上面的火再大,也烤不到这来哩!”板栗将自己的疑惑说给娘听

菊花眼睛一亮:“板栗,你说这下面有明堂?”

是啊,先前朱师傅就说过这泥巴地跟筛子似的漏水,她当时脑子就闪了下。

板栗点点头道:“怕是有些明堂。可咱也不知下边到底有啥,也不晓得到底该咋办……”

正说着,刘黑子和严师傅滚了下来,因为外面的坑已经填满了,上下十分方便,这洞口即将被堵塞。

“太太,是山崩塌了。”刘黑子不等站稳。就对菊花道。

菊花一直奇怪,为何会有泥土石块滚进来,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

可跟着还是觉得蹊跷:这又不是下雨,导致山体崩塌。形成泥石流,这是大火,怎会烧得山都塌了呢?况且这菜园子离山边也有一段路,果园那边才靠着山呢。

刘黑子喘了口气,忙忙地解释道:“太太,后山地势高不少……”

听他不甚清楚的解释,菊花隐隐猜出一点缘故。自家建在半山腰处。山势倾斜,不可能房子也倾斜着盖,当然要挖平了。张家院子是一层一层高上去的。这后院最高,三进院子低一级,依次往下,前院最低。

院子北面靠山处是有一丈多高的山壁的,加上原本的山势,就有些陡峭。菊花怕下雨滑坡。这地方不仅种了草、爬藤,还种了密密的树木,牢牢地固定这片土壤;槐子也在两边院墙外修了深深的泄水沟渠。

可是。防水是成功了,今儿这大火烧得久了,也不知怎么一回事,竟然引得后山整片塌下来,越塌越多,终于形成了泥石流。不,应该是火泥石流。

不管形成的原因是什么,菊花也来不及想了,她要想的是如何赶紧摆脱眼前的困境。

严师傅看着越来越小的洞口,又瞧瞧那几只大狗。对菊花道:“太太,这狗不能留了。本来洞就小,人呆在里面都嫌气闷呢,哪能留着狗。”

菊花看着大黄一家子,心生不忍,可她知道严师傅说的是实情。但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如此心软,想要说“那就赶出去吧”,愣是开不了口。

大黄坐在刘奶奶跟前,歪着狗头,目光温和地看着红椒和山芋。

红椒瘪嘴啜泣,把头埋在山芋肩上,生怕听见娘说杀了大黄一家子。

忽然,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惨叫着滚下坑,落在洞口挣扎翻滚,吓了众人一跳。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片携带着火焰的泥石残木从上罩下,井坑立即被填满,洞口也被封死,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洞口,旁边些微露出的一点缝隙也被泥石封得严严实实。

真的被活埋了!

众人一瞬间陷入石化,连那个滚下来的人被大石头压得血肉模糊,急促惨嚎一声死去,也没让他们惊醒。

静静的山洞里,一小截树木燃起一簇火光,映照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

菊花和板栗最先反应过来,齐声尖叫道:“快挖开那石头。”

所有人都轰然动身,慌张忙乱地寻找锄头和钉耙以及一切可用来挖掘的工具。

刘婶摸出了菜刀,樱桃也找了把小些的刀子,黄麦和青麦用扁担撬,葡萄则翻出一把剪刀,众人纷纷扑向洞口,挥舞着各样器具挖掘起来,甚至有人用手扒土。

可是,就听外面轰隆隆的声音不绝入耳,他们不但没挖开洞口,反而发现那石块和泥土不停地往洞中挤压过来。

菊花真的恐惧了,她将那截燃烧的树木弄碎了,只留下一小截,透出一点火光照亮,其余收拢备用。

她紧张地思索着,是不是要往下挖哩?刚才板栗提醒了她,这地下有蹊跷,她也觉得不寻常。

严师傅忽然转身,将手上的锄头递给刘婶,然后换下她的菜刀,他握着那菜刀就奔向大黄。

红椒惊叫着哭起来,随即就用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是泪眼朦胧地盯着严师傅,因为她知道,严师傅不是故意要杀死大黄它们的。

菊花也难过极了,看着毫无所觉的大黄,正满洞乱转,仿佛在追赶什么东西,跑到山洞一角,它停了下来,用前爪在山壁那探了探,听见红椒哭叫,立即摇着尾巴转头奔了回来。

她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朝严师傅大喝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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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九章绝处逢生

严师傅正色道:“太太,这时候可心软不得。不要说是只狗,便是待会让我去死,我也不会舍不得的。并非我对张家有多忠心,而是想着总归是个死,要是能帮太太多拖一会儿,让太太逃出去,那时望太太对我家里照应些,我也就没白死了。”

何氏转头,拖着哭腔道:“菊花,别心疼大黄了。娘只想你跟板栗他们都好好的,娘死了也情愿的。”

菊花平息了一下心绪,先吩咐板栗和小葱道:“你俩快过去瞧瞧,那角落里是不是有小洞。把大黄也带过去。”

说完这话又转头对严师傅道:“先杀了那四条狗吧。大黄……大黄就留着,紧要关头它也是能得力的。”

严师傅听她话出有因,急忙问道:“太太可是有了主意?”

菊花还没说话,就听板栗在那边叫道:“娘,这有个老鼠洞。刚才有老鼠跑出来哩,跟大黄藏猫猫玩。”

菊花大喜,急忙问道:“可是真的?”

小葱道:“是真的,我跟哥哥都瞧见了。”

菊花转身,对着慌乱挖土的众人大声道:“不要在那边挖了,过这边来挖。快!”

别人都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没在意——要是不挖开这洞,待会可要闷死了,只有张大栓疑惑地转头问道:“为啥?”

菊花再也不敢磨蹭和犹豫了,不然真的会闷死人的,她都觉得有些胸闷了,她怒喝道:“都停下。”

忙碌的众人停下手中的动作,莫名其妙地看着菊花,不知她为何这么凶。

菊花肃然道:“过来这边挖,要赶快。先不要问,你们一边挖,我一边说。刘叔,你先来。”

刘黑子最是信任菊花了。二话没说,就跟着她到了山洞里面,按照她的指示,对着那老鼠洞就挥起了钉耙。

菊花又让王忠上去帮手。其余人原地休息,随时准备上去替换,然后又示意严师傅赶快将那四条狗杀了。

尽管她万分的不舍,可也不会在这时候心软,若是因她一念之差,刘奶奶或者红椒山芋先熬不住,狗却熬住跟他们逃出去了。她将情何以堪?

严师傅点点头,道:“太太放心。我会小心些。”

他用一些烧大肠,将几条狗引到一边,然后抱勒住狗脖子,用刀无声无息地送它们上了路,并用泥土就地掩埋了,大黄犹未知觉,还在跟红椒玩耍。

板栗几人忍住泪水。也不吱声,帮着严师傅一起掩埋狗儿。

菊花安排完毕,方才跟他们说起在这地方挖坑的原因。

“太太说这老鼠洞下边有洞?”黄麦不相信地问道。

黄麦爹老陈头也疑惑的很:“老鼠可不就是到处打洞么。这儿有个老鼠洞有啥好惊怪的?”

菊花道:“这个山洞可是咱们刚刚才挖出来的。你们想,要是下边没洞的话,那老鼠可不是要憋死了?”

张大栓不确定地问道:“要是老鼠是从上边下来的哩?它从上边一直挖洞,挖到这儿来了,跟咱们碰上了,说不定还是咱家的老鼠哩。”

这话听着很好笑,可是却没有人笑。

菊花便让他们在洞顶和四壁查看,若是没有洞,那便是从下边来的,“那咱们就有希望了。”

大伙听了。忙四处找起来,小喜也跟着找,不停地喊道:“这没有,这儿也没有。哎呀,真是太好了哩!”

众人按捺住心里的紧张,也不时地跟着喊。都说没有。

朱师傅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太太不是短寿之相嘛!赶紧挖,咱们都上去挖,不是快一些?”他不明白菊花为何只要两个人挖。

菊花解释道:“也说不准要挖多深才能找到出路,这洞就没必要挖那么大了,白费人力。人多了转不开身,就派两个人挖,挖累了就换人,一直挖通为止。这样大伙也能换着歇息。再说,你们不觉得气闷么?咱们还是不要乱动乱叫了,轻点儿喘气,也能熬久一些。”

众人听了又紧张起来,急忙屏息坐下,似乎憋一口气就能少用一些空气似的。

于是,山洞里忽然安静下来,可众人却没那么绝望了,都眼巴巴地瞅着王忠和刘黑子。

两人拼命地猛挖了一阵,菊花见他们手慢了下来,立即换人,“不要挨着,那样反而耽误事,歇息会再上去一样的。”

众人都点头,说咱们这么多人,不怕没人换。

红椒已经发现那四条狗不见了,也不敢问,含泪抱着大黄毛绒绒的脑袋不住地蹭,拖着浓浓的鼻音小声表扬它:“咱大黄就是能干,帮娘找到了出路哩。等出去了,我喂一整只鸡把你吃,不让娘看见。”

板栗听了忙道:“咱们还有不少荷叶鸡,就剥一只喂它也是应该的。大黄今儿可是立了大功哩。”

小葱急忙小声道:“咱们偷偷地喂,不让他们看见,不然该骂了,说人吃都不够,还喂狗,要遭雷劈哩。”

于是,几个小的偷偷躲在角落里,剥开一只荷叶鸡,一点点地撕了喂大黄。

大人们明明都知道,却当作没看见。四条狗全杀了,大伙心里都不好受。农家的狗、牛、猫,那都是当得用的,喂熟了再杀掉,主人家当然舍不得了。

可是,就算处置了四条狗,恶劣的情形还是出现了:山洞终究太小,空气逐渐沉闷起来,众人都觉得头晕气短。

严师傅站在井坑边盯着挖洞的人,轻声催促道:“快!使劲挖,累了就上来。”

张大栓和朱师傅则不断把成筐的泥土往上提,倒在山洞一角。

王忠走到葡萄身边坐下,看着他心中俊俏的黑丫头傻笑了一会,忽然问道:“葡萄,你可乐意嫁我哩?”

葡萄听了,也没回话,只是流泪:先前这人不去逃命,却跑进橡园,怕是不光为了救东家吧!

王忠慌忙抬手帮她擦去。又说跟她死在一块也是好的,惹得葡萄更加伤心了。两人轻声说着话,却没人过去打搅笑话他们。

刘奶奶忽然颤巍巍地叫道:“井儿!”

小井儿忙跑到奶奶身边,跪下问道:“奶奶。你想喝水不?”

刘奶奶无力地摇头,伸手将他搂在胸前,轻声道:“奶奶的乖孙哟……”

菊花见刘奶奶那样子,心里咯噔一下:老人家怕是支持不住了。

她急忙叫刘婶和刘黑子过来,老人家果然不行了,摸着儿子和儿媳妇的手,蠕动嘴唇好半天。才笑道:“娘……是个……有福气的。你们……也是……有福气……的……”

刘黑子黑脸上满是风霜,并未哭喊哀嚎,反握住老娘的手道:“娘福气大着哩。好歹再撑一会,等咱们出去了,过年帮你老人家做九十大寿。”

菊花眼睛瞄向大黄,心里后悔不已。

刘奶奶抓住她的手,冲她摇头,唤她名字道:“菊花。莫杀大黄,留着它……还能……帮你们。奶奶……到时候了,在上面……就……就不中用了。菊花……莫怕。你是个……有福气的……”

葡萄、王忠、张大栓跟何氏,连板栗几个也都过来了,大伙静静地围着老人家,听她临终嘱咐。

刘奶奶忽然恳求地看着张大栓道:“东家,老婆子……求你……一件事:老婆子……不想……回去,能不能……让我……埋在……这……山……”

张大栓不等她说完,就慌忙点头,连声道:“成,成……”他想老人家怕是舍不得离开儿孙。

何氏也跟着附和,忽然想起这山是菊花的。便转头看她。

菊花轻声对刘奶奶许诺道:“刘奶奶放心,我专门划一小块山地给刘叔,让刘家自己经管,省得将来因为这事刘家的后代跟张家的后代扯不清。”

刘奶奶听了眼睛骤然一亮,接着就暗淡下来,含笑去了。就跟睡熟了似的。

刘婶、葡萄和小井儿低声啜泣起来。

刘黑子抱着老娘渐渐冷下去的身子,对他们道:“甭哭。你奶奶去天上了哩,她还说咱们肯定能出去。”

一时间,洞里肃然起来,没有哭声,大家却都挨个上来给刘奶奶磕头,送她最后一程。

山芋被何氏抱着,忽然叫道:“太太!”

何氏知他叫刘奶奶,小辈叫比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高一辈的老人为“太爷、太太”,恰好跟富贵人家对主人家的尊称一样,想来那“太太”“老太太”之类的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她忙哄道:“太太去天上了哩……”

山芋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道:“没有,太太去地下了。奶奶,太太下去了哩。”

说着转向菊花:“娘,我也要下去。我要出去,不要呆在这。我……我……”他无法表述自己呼吸不畅的难受感觉,皱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话来,“我要去外边,要吹风。”

众人听得一愣,菊花经历过葫芦小时候见阴魂的事,心中一动,急忙问道:“山芋,你见太太从哪下去了?”

山芋从何氏怀里挣脱出来,蹬蹬跑向正在挖的地洞边,伸手指向洞口,回头对菊花道:“太太从这下去的。咦!没有?”

原来他探头往井洞里瞧,却只看见黄麦和他爹在挖掘、装土,根本没有刘太太的影子,便奇怪了。他转念一想,太太肯定是下去了,于是对菊花哭兮兮地哼道:“娘!我要出去……太太出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信山芋。

刘黑子则含泪大声道:“老陈头,使劲挖。我娘给咱们指路了哩。”

张大栓等人也连声附和,转头又趴在地上给刘奶奶磕头。

板栗和小葱急忙过去哄山芋,顺便仔细问他,到底瞧见太太是咋过去的。他们大些,懂事了,也晓得怕了。明明刘爷爷还抱着太太的尸体,山芋却说太太下去了,他们虽然平日里跟太太很亲,此刻也是浑身不得劲,小葱死死地攥着板栗的胳膊不放,脸都白了。

菊花却一点也不害怕——她跟刘奶奶实在是太熟悉了,她希冀地问红椒道:“红椒,你没瞧见太太?”

红椒要是看见了,就能比山芋说得明白些,山芋还是太小了。

红椒则还不太懂鬼啊魂啊这些东西,她眼瞅着刘奶奶的尸身,瘪嘴道:“太太不是在这么。山芋眼花了,尽瞎说。娘,太太真死了,醒不来了?要是她睡一会就醒来了哩?往常吃过饭太太也常睡一会的。”

菊花叹了口气,抱着闺女,轻声道:“太太去了另一个地方……”

才一会工夫,大伙越来越难以支持,全无力地瘫坐在地。山芋难受地要哭不哭的样子,红椒也恹恹的,再无一丝先前欢欣鼓舞的气氛,山洞里弥漫着忧伤凄婉的情绪。

洞底挖掘的人也是手软无力,只是拼命罢了。如今已经挖了快两丈深,换人就麻烦起来,用竹筐吊起放下都费劲,还耽误工夫。所以,老陈头和儿子黄麦就不肯上来,使劲地挖着,说有那爬上爬下的工夫,又能挖一尺深了。

小喜和樱桃挤到菊花身前,对她强笑道:“我们跟太太坐一块。太太,跟你呆一块我心里就觉得好安稳哩,一点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