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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许洋猛地把木轮椅旋了一圈,背过身,瘦削的肩膀重重起伏。

“我只是关心你罢了。男女授受不清,我怕姐夫生气,所以为你解释几句,我只是,我只是……”

桑远远道:“只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云许洋猛地又转了回来,一双眼睛通红通红,恨声道:“我要歇息了!”

桑远远一手一个,拉着桑不近与幽无命,离开了云许洋的寝宫。

桑不近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小妹为何这般生气?这孩子不是在向你道歉么?你怎就不能原谅他?”

“我没有生气。”桑远远叹息,“我已原谅过两次了,他还要‘道歉’,那就不叫道歉,而叫挑事。他倒也没什么大的恶意,就是下意识地想让幽无命不痛快罢了,若是纵容着他,后面必定还要得寸进尺。”

桑不近也不是蠢人,略微一回味,眉头重重皱了起来:“云许舟旁的都好,就是太娇惯这个弟弟了,回头我好好说一说她。”

桑远远轻轻摇头:“这样的小事没有必要,说出来,只会惹得云许舟不痛快,觉得我们太小心眼。”

桑不近眉毛一拧,只觉如鲠在喉。

“虽是小事,可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道,“小事不教,难道放任他弄出大事才教么!”

桑远远叹息:“大事,或许已经来了。”

闻言,桑不近吃惊地望着她。

她却已转向了幽无命,问他:“你发现了什么?”

幽无命轻轻挑了下眉毛,怪异地看着她:“小桑果!你是不是钻进我心里面的蠹虫?我只字未提,你竟已察觉了么!”

她微笑道:“我是钻进了你的心里,但我不是蠹虫。”

幽无命呼吸一滞,眼神飘忽:“当着外人的面瞎说什么!”

“哥哥又不是外人。”桑远远嗔道,“有什么好害羞。幽州王脸皮这么薄的吗?”

幽无命:“……”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栽透了。

桑不近悲愤地吞下了热乎乎的狗粮,恨恨地瞪着幽无命。

幽无命颇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卷宗递了到了桑氏兄妹的面前。

桑不近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接。

“别碰。”幽无命‘刷’一声把卷宗移走,道,“用眼睛看,看看有什么问题。”

桑远远和桑不近对视一眼,凑上前去。

这一页上,记录的正是那位受害女子被杀死的经过。

仵作写得很详细,尸身的每一处伤,以及推测出的整个行凶过程,惨案的情景历历在目。

凶徒极为残忍,将女子掳到了无人的破庙中,先是将她打到动弹不得,用锥扎得她遍体鳞伤,待她奄奄一息之时,将她玷污,掐死。

桑不近眉头紧锁,越看越怒,与方才云许舟的反应如出一辙。

桑远远的目光却是落向了卷宗的左右两侧。

卷宗都是用木刻的,便于长久保存。此地天寒地冻,翻开久了,木书上便会凝一层白霜,手指摁上去,留下湿指印,清晰鲜明。

这一页木书上,已凝了厚厚一层白霜,白霜之上,留下少少几个指印。

她的心头微微一跳,道:“所以在我们到来之前,云许洋手中的卷宗一直没有翻动过,而是一直停留在这一页。我们进殿的时候,他看得十分专注,这说明,他反复在看这一页。”

这一页里,每一行字都仿佛沁着血。

方才云许舟拿起来,只草草掠了几眼,便愤怒地放下卷宗,出去捉拿凶徒。

不忍卒读。

云许洋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重复地观看这一页呢?

桑不近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他正是凶手!”

身为桑州王世子,桑不近平日难免也会接触一些刑事案件,他知道一些穷凶极恶的歹徒喜欢反复地回味他们作下的恶事,从中得到变态的满足感。

桑远远轻轻摇了下头:“他没有这个能力。”

云许洋虽有灵隐境二重天的修为,但他下肢没有知觉,行动必须依靠木轮椅,身体十分孱弱,并没有能力制住一个抵死挣扎的女子。

幽无命只站在一旁,抱着手冷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桑不近知道找他商量完全是扯淡,他只会说——‘杀掉就好咯。’

桑远远思忖片刻,道:“方才我见幽无命一直盯着那卷宗,神色有异,便故意把话说得重了些,刺激云许洋。若他的心理当真有什么毛病的话,今夜,估计坐不住。”

说话时,云许舟驾着雪橇回来了。

她神色悲愤抑郁:“线索又被毁了!到底是谁在替这凶徒打掩护,当真是可恶至极!”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桑不近与桑远远对视一眼。

云许舟长吸一口气:“小洋怎么样?”

桑不近将冰木盒递给了她:“他已睡下了,体内的病因,正是此物,你可认得?”

云许舟认真察看片刻,摇摇头,唤来侍卫统领,将这装了赤色细丝的冰木盒送至御医馆。

“那桩凶案,”桑不近看了云许舟一会儿,郑重道,“也许,已经有线索了。”

云许舟:“哦?!”

一炷香之后,云许舟带着一队侍卫,跟随桑不近等人,隐在了王宫外的雪地中。

“凶徒怎敢在我王宫附近行凶?”云许舟纳闷不已。

桑不近目光复杂:“你且等待,我倒但愿猜测有误。”

云许舟慢慢皱起了眉头。

约摸到了二更天。

忽见一团影子从侧门掠了出来,行动迅捷,向着南面飞速行去。

一个身强体壮的高阶侍卫,背着一个腿脚有疾的孱弱身影。

桑不近捂住了云许舟的嘴。

“嘘。”

云许舟眼神震惊,半晌,轻轻点了下头。

“小洋他……大半夜……去哪。”她颇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看看就知道咯。”幽无命一脸无所谓。

云许舟一行远远地吊在云许洋后方,很快便到了一处普普通通的院子外。

云许洋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阴鸷:“云二,弄醒他。”

侍卫云二开始用脚踹门。

不多时,院中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在院门被拉开之前,侍卫背着云许洋,隐到了后巷。

一个精瘦健壮的中年男人拉开了门,见左右无人,气得狠狠在门上踹了好几脚。

屋檐下放着行头,幽无命眯着眼看了看,轻笑出声:“是个锁匠。”

所以可以轻易闯进少女的闺房,将人掳走。

云许舟面寒如霜。

片刻之后,云许洋又让云二踹了一次门。

锁匠终于睡不着了。他披上一件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蓑衣,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云许洋尾随着锁匠,云许舟尾随着云许洋。

半个时辰之后,锁匠成功潜入一户人家中,扛了个昏迷不醒的纤细女子出来。

待锁匠离开,云二将云许洋放在树下,轻身掠进那户人家中,替锁匠清除了所有痕迹。

云许舟的眼泪潺潺而下。

她笑着说道:“云二是我娘一手调教出来的,自小,我便跟着他学习寻踪觅迹之术……我让他保护小弟教导小弟,不是让他替他做这种事的啊!难怪,我一点线索也查不到。”

一行人悄悄追着锁匠,来到城南一间僻静废弃的空置磨坊。

云许洋让云二停在了窗边,他颤着双手,抓住窗棂,一双眼睛睁得浑圆,额角迸出兴奋的青筋,大口喘着气,死死盯住屋内。

“上啊,上啊……”他用气音说道。

他浑然不知自己的姐姐已悄悄站在了身后。

磨坊中,锁匠取出一把铁锥,狞笑着,拍醒了少女。

“打,打,先踹她头,再……”

桑远远已按捺不住了。

她手一扬,只见一朵蔫不拉叽的大脸花直通通呼向云许洋,砸在他那张白皙漂亮的脸蛋上,将他从侍卫云二的背上砸到了雪地里。

云许洋震惊地转头,便看见云许舟正正站在身后,泪流满面。

“姐!”云许洋吓得喉咙痉挛。

“小、弟。”

侍卫云二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一句也不敢为自己分辩。

桑远远一个箭步跳进了磨坊,一朵大脸花兜头砸向正要行凶的锁匠,两条海带飞旋而上,将他的手脚束得无法动弹。

花盘死死粘住他的脸,青色凝露渗出,堵住口鼻。

锁匠痛苦地挣扎,很快动静就小了下去。

幽无命轻轻从后方环上前,抓住桑远远的肩,躬身覆在她耳畔,声音带着笑:“这样死太便宜他了。他做下的这些事,够得上云州的冰凌迟,听说命大的人能撑个三五天呢。”

桑远远散掉了大脸花。

她回过头,无辜地看着幽无命:“那我给他补了那么多灵蕴,岂不是可以撑得更久?”

幽无命眯着眼笑,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小桑果,你就是个黑心果!”

云许舟带来的侍卫冲进磨坊,拖走了奄奄一息地吐泡泡的锁匠。

瘫在地上的云许洋终于恍然回神,“姐!我,我,我与云二,已成功逮到凶徒了!对,今夜,忽然,想到了线索,我就叫上云二追了出来,逮他个人证物证俱全!”

“闭嘴。”云许舟淡声道,“我什么都看见了。”

云许洋见姐姐面如死灰,心知不妙,连忙流泪哀求:“姐,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我只是心里太苦,太累了,我活得生不如死啊姐……前些日子,无意看到了一次凶案现场,我,我发现看着那可怜的女子,能让我稍微得到一点点安慰……我什么也没做,真的,我没有杀人,杀人的是那个锁匠!”

云许舟捂住了额头,身形不稳:“云许洋,你太让我失望了!”

“姐!这并不都是我的错!你以为你就没有责任吗!”云许洋哭诉,“我身子弱,我有病,我还有腿疾,为什么偏要我当王啊!我哪里像一个王了我,啊?平时管事的是你,谁都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我这个王,做得好生憋屈啊!”

云许舟痛苦地摇着头:“不,小弟,当初我问过你意见的,是你自己……”

云许洋面色狰狞:“是!是我自己要做云州王的,可我要的是这样的脓包王吗!全天下,都在笑话我,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我的好姐姐,你明明就做着云州王的事情,享受着做主君的一切,可是为了不叫人说闲话,非要拿我这个弟弟做挡箭牌!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心里的多苦啊?啊?!”

云许舟深吸一口气,所有痛苦和悲愤在她美丽的面庞上隐去,她淡淡地说道:“借口。父王当初亦是重病之身接掌了王位,与你有何区别,我不曾记得你哪里有分毫看轻了父王。”

云许洋嘴唇颤抖,道:“反正,你我相依为命,我的错,你都有责任,是你没有好好照顾我,我的错,你都有一半!”

云许舟点点头,神色更加冷静。

她垂下头,吩咐左右:“今日之事,不得向外泄露半个字。将云州王请入天牢,一个月后,我亲自宣布主君病逝的消息。”

云许洋眼眶震颤:“姐姐,你不能这样对我,姐姐!姐姐——”

“我不会杀你,”云许舟的眼神犹如深海,“日后,但凡有方法可以解这血脉之疾,我会用你来试药,自求多福吧。带走。”

她立地原地,看着云许洋和云二被押走。锁匠已被大脸花折腾得奄奄一息,侍卫们拖走了他,将少女送回家。

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消失在视野,云许舟吐一口长气,像被抽掉了骨头。

她的身形一晃,又一晃。

在她倒下之前,桑不近疾走一步,扶住了她。

云许舟扑在桑不近的肩上,整张脸埋了进去,压抑着的沉闷哭声不断溢出,像是受了重伤的野兽。

好半晌,桑不近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

“别怕,日后你有我。”

桑远远也走上前,轻轻拍着云许舟的背。

“是我没教好小洋……”沙哑的声音溢出来,痛入骨髓,“小时候,他把一些小动物折磨死,我不忍心重罚他,只是再不让他碰到它们,我以为,我以为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如果我不这么忙,是不是小洋就不会走上歪路?”

云许舟抬起通红的眼睛。

“不,很多东西,是天生的。”桑不近低低地道,“烙在骨髓深处,永远不会改变。救不了的,这种人,要么杀了,要么永远关起来。”

他这般说着,却是抬起眼睛,盯住了不远处的幽无命。

这一次,幽无命并没有和他针锋相对。

幽无命看起来有些失神,精致的唇角时不时轻轻扯一下,似笑非笑。

桑远远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她轻声对他说:“你有我啊,我就是关你的鞘。”

他慢慢垂下眼睛,眸色幽深。

“好。”他说。

四个人沉默着,回到云王宫。

刚刚踏进内廷,便见一群鬓发凌乱的男女迎面扑过来,个个满面兴奋。

领头的是位头发灰白的女医,她顾不得行礼,急急抓住了云许舟的手,一双眼睛在风雪中熠熠生辉,高声喊道:“摄政王!有希望了!主君有希望了!病因,我们已经查清啦!五百年的诅咒,原来,原来!”

激动之下,她竟是晕在了云许舟怀里。

云许舟神色怔愣。

这一刻,她已不知等待了多少年,不曾想,它竟是发生在这样一个夜里。

她面色依旧淡然,缓缓转动眼眸,遥望天牢方向。

“御医长太激动了。”另一位年长的男医上前来,冲着云许舟施了礼,道,“那赤色细虫,乃是东州东海湖中,一种盐蚌的寄生虫类!主君体内的病源,是以特异手段注入了灵蕴的蚌虫,做成了灵蛊,经血脉代代传递,遇阳则发,遇阴则匿!”

云许舟轻轻点头:“所以,云氏每一个王族,血脉之中都染了灵蛊,一旦诞生男孩,便会在他骨血中发作。包括我。”

众御医含着热泪,齐声道:“我等定会竭尽全力,寻求祛病之法!”

目送御医离去,云许舟缓缓转头,看向桑不近三人:“诸位,可愿随我乔装走一趟东州?!”

桑不近毫不犹豫地点头:“自然!”

幽无命唇角浮起了阴沉笑意。

“皇甫俊,等急了吧,别着急,这就带着大礼来看你。”

第44章 好一份大礼

云许舟办事雷厉风行。

次日一早,便将一应事务安排完毕,出发前往东州。

东州全境封锁极严,无法带着侍卫同行。幽无命和桑不近将亲卫遣回领地,四人易容乔装,扮成常年到东海湖畔收购金珍珠与鲛纱的客商。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桑不近这一回‘扮’成了男人。

他在外头驱车,云许舟拿出准备好的手札,让桑远远将各类珍珠与鲛纱的品质与对应的价格一一熟记于心,以防露馅引人生疑。

桑远远看着云许舟,见她神色如常,举止沉稳,竟像是已经忘记了昨夜的事情。

“把靴子脱了。”桑远远轻轻一叹。

云许舟茫然地看她:“啊?”

“给你治伤。”桑远远平静地望着她,“你不痛吗?”

云许舟愣了一会儿,目光迟疑地落向自己的左脚,忽然眉头一皱,‘嘶’地痛呼出声。

直到这时,她才记起昨日与冥龙争斗时被龙尾扎穿了足底。当时只顾着凤果的蛾毒,后来又只惦记着凤雏的蛇毒,再后来,便发现了云许洋的秘密……

对上桑远远那双温柔平静的眼神,云许舟忽然感觉藏在心底那个真实脆弱的自己无处遁形。她痛,怎可能不痛!只是心中的痛,已盖过了身上的痛。

望着桑远远了然的眼睛,云许舟这个独自坚强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终于捂着脸,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

“啧,烦人。”幽无命很不耐烦地一甩衣袖,踏出了车厢。

车厢中便只剩下两个女子。

“凤果……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是没有动手伤人,可若不是他替那歹徒毁灭线索,我早已将那贼人绳之于法,哪里还会有后面的受害者?若是按我云州律来办,他这样的帮凶罪不及死,只该罚十年劳役。”

桑远远安抚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云许舟叹息:“我罢黜他王位,是因为他的心性当不得云州王。但我若真关他一辈子,却是我罔顾律法了。律法面前当一视同仁,没有因为他是我弟弟而重罚的道理。可是,若是只罚他十年,将来他再作恶,我岂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旁人?”

“他毕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兄弟。”云许舟目露苦楚,“若是有什么办法能救他改邪归正,那即便要用我的命去换,我也是甘愿的。”

桑远远明白她的痛苦。若是云许洋的罪行按律当斩,那云许舟必定不会眨一眨眼,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再痛,也就那样了。可是他罪不及死,又是血脉至亲,便成了附在云许舟骨头上的疮癣,虽然不会变成什么祸患,却会伴随她一生,令她日日难眠。

桑远远思忖片刻,道:“我先替你治一治身上的伤口,疗完伤,我说个法子,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哦?”云许舟当即脱下外袍,露出被冰棱划伤的后背,然后又弯下腰,去脱雪靴。

一脱,才发现靴底竟已被血牢牢粘在了脚上,她发狠扯了两下,将鞋袜都扔到一旁。

伤口被撕裂,鲜血涌出。

云许舟,当真是个干脆利落到了极处的人。也就这个一手带大的亲弟弟,叫她踌躇难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