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灵眼睛也亮了起来,道:“如此说来,此人是谁,岂非已呼之欲出?”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南宫灵大笑道:“不想楚兄竟也会卖起关子来了。”

楚留香伸了个懒腰,道:“无论如何,我今日终于该能见着任夫人了吧?”

南宫灵笑道:“楚兄若再见不着她,只怕连小弟都要急死了。”

两人相视大笑,走过石梁。

到了这里,山势已尽,林木掩映,有三五茅舍。

南宫灵当先领路,走到茅舍的竹篱前,朗声说道:“弟子南宫灵,特来叩问夫人起居安好。”

过了半晌,茅舍里一人缓缓道:“你既已来了,就自己推门进来吧!”

这语声无比的温柔,无比的优雅,听得这样的语声,已可想见说话的是怎么样的人了。

楚留香精神不觉一振,悄声笑道:“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已令人神清气爽。”

南宫灵也不答话,缓缓推开竹篱,蹑足走了进去。

到了这里,这叱吒风云的丐帮帮主,竟似变成了个上学迟到,怕被塾师责罚的学童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茅舍外的木门半掩。一股淡淡的幽香,自门隙传出,巨大的古柏枝头上,有只不知名的翠鸟,却像是已睡着了。

楚留香走到浓阴下,仿佛也生怕踩碎这一份宁静的寂寞,脚步竟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这时,那优雅的语声已又缓缓道:“门是开着的,你们为何还不进来?”

吱呀一声,翠鸟惊起,门已推开。

楚留香第一眼,便瞧见个长发垂肩,身穿黑袍的女子,木然跪在香案前,动也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跪在那里。

她背向门户,也瞧不见她的面目。

但她虽然背对着门,虽然动也未动,那优雅的姿态,却已令楚留香不知不觉间,几乎瞧得痴了。

他从未想到一个背面跪着的女子,也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香案上有个形状占拙,颜色苍劲的瓷瓶,瓷瓶中香气氤氲,任夫人并未回过头来,缓缓道:“南宫灵,你带来的是谁?”

楚留香躬身道:“在下楚留香,特来拜见夫人。”

任夫人道:“楚留香……”

第十八回 颠倒众生

她将这世上最富有传奇性,也最浪漫的名字又念了一遍,语声竟仍是平淡的,像是丝毫不觉惊异,“楚留香”这三个字被人瞧得如此淡然……尤其是被个女子瞧得如此淡然,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南宫灵躬身道:“弟子本不敢带领外客前来打扰夫人,但这位楚公子,与本帮渊源颇深,而且他此来,又关系本帮的事……”

任夫人淡淡道:“帮中之事,与我已无关系,何必来寻我?”

楚留香道:“但此事却与夫人有极大的关系。”

任夫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瞧了南宫灵一眼,沉吟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位前辈,夫人想必是认得的,在下此来,正也与他们四位有关。”

他一面说话,一面正留意着任夫人神情的变化,虽然不见她面目,但却发现她平静的肩头,似乎突然起了阵颤抖。

然后,她突然长身而起,回过头来。

楚留香一直在等着她回头,等着瞧一瞧她那颠倒众生的容貌,她的头转动时,楚留香心跳竟不由加速。

但等她回过了头,楚留香却完全失望了。

她面上竟蒙着层黑纱,甚至连一双眼睛都蒙住,她对自己容貌竟如此吝惜,不愿让人瞧一眼。

楚留香只觉她一双明锐的眼波,已穿透了黑纱,瞧在他脸上……甚至已穿透了他的躯体,瞧入他的心。

但他并没有低下头,天下没有人能令楚留香低头的。

任夫人目光凝注着,良久良久,等到她说话时,她语声又恢复了平静,她终于缓缓道:“不错,我是认识这四人的,但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你为什么要拿这些连我自己都已遗忘的事来打扰我?”

楚留香道:“但夫人最近却曾写过信给他们,是么?”

任夫人茫然道:“信?”

楚留香日光直视着她,道:“不错,信!那封信上说夫人有些困难,要他们赶来相助,在下此来,正是要请教夫人所说的那困难是什么?”

任夫人默然半响,淡淡道:“我不记得曾经写过这样的信了,你只怕是看错了吧?”

楚留香像是突然被人塞进个夹生的柿子,心里只觉又苦又涩,又是发闷,他想不通任夫人为何不肯说出这封信的秘密。

但他并未死心,大声道:“夫人的确是写过那信的,在下绝不会看错。”

任夫人冷冷道:“你怎知不会看错?难道你认得我的笔迹?”

楚留香又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任夫人转过身子,又跪了下去,说道:“南宫灵,出去的时候,自己掩上门,恕我不送了。”

南宫灵悄悄一拉正在发呆的楚留香,道:“夫人既说没有写过那信,那信想必是别人冒名的,咱们走吧!”

楚留香喃喃道:“冒名的……不错。”

目光突然转到那古拙的瓷瓶上,道:“任老帮主的遗骨,莫非是火化的?”

任夫人还未说话,南宫灵又抢着道:“丐帮门下,死后大都火化,这本是丐帮历代相传的遗规。”

楚留香长笑道:“只恨我连任老帮主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当真遗憾得很。”

任夫人竟又突然道:“你也不用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着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你还是快走吧!”

楚留香眼睛突然一亮,道:“多谢夫人。”

任夫人道:“我并未能帮你什么忙,你也不用谢我。”

楚留香道:“是。”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在咀嚼着任夫人最后的两句话,这本是两句极平常的话,他却似觉得滋味无穷。

两人一路回到济南,南宫灵像是知道楚留香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的陪伴在一旁。

到了济南,已是第三天的深夜了。

南宫灵这才叹道:“楚兄徒劳往返,小弟也觉失望得很。”

楚留香笑道:“我自己多管闲事,却害你也陪着我跑一趟,正该请你喝两杯才是。”

南宫灵笑道:“陪楚兄喝一次酒,起码又得醉三天,楚兄还是饶了我吧!”

楚留香正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大笑道:“这趟就饶了你,但你若还不走,我只怕又要改变主意了。”

话未说完,南宫灵果然已大笑着抱拳而去。

南宫灵一走,楚留香就赶到大明湖边。

这一次,他毫不费力,就寻着了黑珍珠,黑珍珠一见着他,珍珠般的眸子更黑得发亮,自小舟一跃而起,道:“你见着了秋灵素?”

楚留香道:“虽然有人一心想拦住我,但我还是见着了她。”

黑珍珠道:“她是真的很美么?”

楚留香笑道:“你怎地也和女孩子一样,不问我她说了什么话,反而先问我她生得是何模样,只可惜她面上蒙着块黑纱,我也未瞧见她的脸。”

黑珍珠像是比楚留香还要失望,叹了口气,这才问道:“她说了些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她说,她已不记得曾经写过那样的信了。”

黑珍珠怔了怔,道:“那信难道不是她写的么?”

楚留香叹道:“她若真的写了那些信,就必已知道西门千等人都已为她而死,她怎会骗我?她难道不愿我为她揭开这秘密?”

黑珍珠怔了半晌,喃喃道:“不错,她的确没有骗你的理由,但……”他突然抓住楚留香的手,失声道:“你说她脸上蒙着黑纱,是么?”

楚留香道:“嗯!”

黑珍珠道:“莫非你见着的并非秋灵素,而是别人扮成的?”

楚留香道:“绝不是别人扮成的。”

黑珍珠道:“你连她的脸都未见到,又怎知她不是别人扮成的?”

楚留香叹道:“我虽未见她的脸,但那样的语声,那样的风姿,世上又有谁能扮得出?何况,她若是假的,也就不会有人要拦住我,不要我见她了。”

黑珍珠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秘密岂非不能揭破了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楚留香眼中,永远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黑珍珠冷笑道:“你眼中有什么字?只怕是‘吹牛’两个字吧?”

楚留香也不理,他目光四转,道:“我要你为我留意的那个人,难道还未来么?”

黑珍珠道:“已经来过了。”

楚留香大喜道:“你瞧见她了?她在哪里?”

黑珍珠道:“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自他嘴里说出,说得虽容易,听在楚留香耳里,却无异巨雷轰顶,天崩地裂。

楚留香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失声道:“你说什么?”

黑珍珠道:“我说她已被人杀死了。”

楚留香道:“你……你瞧见的?”

黑珍珠道:“我瞧见的。”

楚留香目眦欲裂,用力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嘶声道:“你竟能眼瞧着她被人杀死?你……你难道没有心肝不成?”

黑珍珠肩头已几乎被他捏碎了,但却咬着牙,动也不动,眼睛里虽似有泪珠在打着转,口中却还是冷冷道:“我不瞧着又怎样?你又未要我保护她,何况,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何关系?”

楚留香瞪着她,手掌缓缓松开,身子摇摇欲倒,终于噗地坐了下去——苏容容竟死了!

这无比聪明、无限温柔的女孩子竟死了,他实在不能相信,他实在不信这世上竟有人忍心下手杀得了她。

黑珍珠的大眼睛也瞪着楚留香,咬着嘴唇道:“那女人竟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么?”

楚留香嘶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宁愿自己被人乱刀分尸,也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黑珍珠默然半晌,突也激动起来,跺脚道:“你只管为她伤心吧,但我却不必为她伤心的,你也没有权利要我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伤心,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