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道:“你放心,等你快死的时候,自然会见着他老人家……我可以跟你打赌,你一定活不过五天。”

  胡铁花怒道:“我跟你打赌,你若不肯说实话,连五个时辰都活不了。”

  这人竟然又笑了,道:“我根本不想再活五个时辰。”

  胡铁花倒不禁怔了怔,道:“你不怕死?”

  这人大笑道:“我为什么要怕死,能为他老人家而死,我简直比什么都开心。”他笑声忽然微弱下去,眼睛里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楚留香动容道:“不好,这人嘴里藏着自尽的毒药。”

  胡铁花提起他时,就立刻发觉这人已不再呼吸。

  过了很久,胡铁花才将他放下去,转头望着楚留香道:“你见过如此不怕死的人么?”

  楚留香道:“没有。”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有许多人被敌人抓住时,都会服毒自尽,但他们都是出于无奈,而这人却死得开心得很。”

  楚留香叹口气,没有说话,只因他不禁想起服毒自尽的无花,一想起无花,就忍不住叹息。

  胡铁花也叹息气道:“我看这人头脑必定有些毛病,否则……”

  他忽然瞧见了姬冰雁,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姬冰雁只是俯首望着地上的尸身,根本没有瞧他。

  胡铁花忍了好久,搭讪着喃喃道:“他们暗器是藏在头发里的,这点我现在也想到了,但他们明明已被晒得皮焦肉绽,半死不活,又怎么会有力气动手呢?”

  姬冰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俯下身,提起这尸首的头发抖一抖,立刻就有一张皮,奇迹般地褪了下来,露出里面光滑平整的肌肤。

 

  第六回 救人害己

  胡铁花瞪着眼怔了半晌,才苦笑道:“原来这也用了易容术,而且手法不在楚留香之下,沙漠里也有这样的人才,我们真想不到。”

  他这话是向姬冰雁说的,但话没说完,姬冰雁已走了。

  胡铁花也只得走回去,已见那十几个羊皮袋虽然都被打穿洞,但里面的水并没有漏光。

  姬冰雁和小潘已将羊皮袋都解了下来,平放在地上,有洞的一面朝上,每袋里至少都还有半袋水。  

  胡铁花大喜道:“原来这两人白送了性命,并没害到咱们,咱们还是有水喝。”

  姬冰雁也不说话,却提起水袋,将水都倒在地上。

  胡铁花大骇道:“你这是做什么?”

  姬冰雁还是不说话。

  楚留香却走过来,沉声道:“暗器有毒,毒已溶入水里,水自然喝不得了。”

  胡铁花踉跄后退了两步,几乎跌在地上。

  楚留香道:“我已找着了他们射暗器的针筒,构造之精巧,竟似还在昔年名震天下的‘九天十地,天魔神针’之上,我实在想不出江湖中谁能造得出这样的暗器?”他摊开手掌,双手中各有一个黝黑的铁筒。

  姬冰雁只瞧了一眼,淡淡道:“这且留到晚上再说,现在还是赶紧走吧!”

  他还是不去瞧胡铁花一眼。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叫道:“这全是我不好,是我爱多事,是我瞎了眼,你……你为什么不骂我?不说话?你痛骂我一顿,我反会好受些。”

  姬冰雁终于转过头,静静地瞧着他,缓缓道:“你要我骂你?”

  胡铁花道:“你不骂,你就是混蛋!”

  姬冰雁还是神色不改,缓缓坐上骆驼,淡淡道:“我为何要骂你?救人总是好事,何况,瞎了眼的不只是你一个,上当的也不只是你——个。”

  胡铁花这次才真的怔住,许久说不出话。

  楚留香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这死公鸡并不如你想像中的可恶,是么?”

  这天晚—亡,胡铁花也和石驼一样,坐在明亮的星光下,坐在热气散尽的沙粒上,坐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中。

  风中不再有大蒜、胡椒和牛羊肉的香气。因为他们所剩下的,只不过是永远不离姬冰雁身边的一小袋水。

  没有水,就没有热菜,没有享受,没有生命。

  石驼就坐在不远,经过这次事件后,他虽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却像是也变了。

  他永远笔挺的身子,像是变得萎缩了起来,他那如麻石雕成的脸上,也像是忽然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但胡铁花并没有留意到他的改变。

  胡铁花只是在自己怪自己,自己生自己的气。

  帐篷里有盏水晶灯,灯光温柔得像星光,在如此温柔的星光下,楚留香和姬冰雁讨论的事却无丝毫温柔之意。

  那黝黑的针筒,在灯光下尤其显得丑恶而冷酷。  

  楚留香望着这针筒,苦叹道:“这实在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可怕的几种暗器之一,我想,世上只有三个人能造得出这样的暗器。”

  姬冰雁道:“三个人?”

  楚留香道:“第一个是蜀中唐门的掌门人。第二个是江南九曲塘的朱老先生,这两人自然绝不会到沙漠来。”

  姬冰雁道:“不错……还有一个人呢?”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还有一个就是我,这暗器自然也不会是我造的。”

  姬冰雁连眼睛里都没有笑意,一字字道:“你虽只知道三个人,但我认为必定有第四个人的,只不过这人是谁,你我都不知道而已。”

  楚留香默然半晌,叹道:“能造出这样的暗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人竟能令他手下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死。”

  姬冰雁道:“你认为这绝不是你那对头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黑珍珠没有这么强,也没有这么狠。”

  姬冰雁道:“你想这会是什么人?”

  楚留香沉思着道:“我想,这人或许是自中原出关的一个极厉害的黑道朋友,或许是沙漠中流寇的首领,他并不是冲着我楚留香来的,也不是冲着你姬冰雁来的,他只是将我们当做一队‘肥羊’,要从我们身上刮些油水。”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他算准我们要从这条路走过,就先在这里布下了陷阱,也许

  他本来是想要我们命的,但那两人发现我们不是普通客商时,生怕一击不中,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暗器不射人而射水袋。”  

  他苦笑着接道:“他要等我们渴得半死不活时,再来下手,那时我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岂非只有任凭他宰割。”

  姬冰雁悠悠道:“也许他根本不想一下子要我们的命,他根本就是要我们活着慢慢受苦的。”

  楚留香皱眉道:“你为何会这样想,你……”

  他骤然停住嘴,只因他忽然发现,姬冰雁深沉冷漠的眼睛里,此刻竟似藏着极大的恐惧和不安。

  这实在是姬冰雁从未有的情形,能令他这种人恐惧不安的事,那必定已严重得可怕。

  楚留香立刻也开始不安了,试探着问道:“你难道已猜出这人是谁?”

  姬冰雁似乎想说什么,但瞟了帐篷外的石驼一眼,立刻将想说的话忍了下去,却笑了笑道:“不管这人是谁,他若想渴死我们,就打错主意了。”

  楚留香也没有问下去,他也笑了笑,道:“有你在,我从来没有怕会被渴死。”

  姬冰雁笑道:“我知道就在百里外,有个秘密的水源,明天日落之前,我们就可以赶到那里,我方才没有说,只因我想让胡铁花着着急。”

  他笑着躺下去,很快就像是睡着了。

  楚留香却悄悄走出了帐篷,坐在胡铁花身边,他不是想来和胡铁花说话,只不过想坐近些来观察那神秘的奇人。

  他已隐约觉出,在石驼那岩石般胸膛下隐藏的秘密,只怕比那见血封喉的毒针还要可怕十倍。

  第二天,姬冰雁将剩下的水平均分成五份,淡淡道:“水只有这么多了,你们可以现在一口气喝下去,也可以留着。反正这点水最多也不过只能支持两三天。”

  胡铁花望着那空了的水袋,大声道:“这是你自己留着的水,我不喝。”

  他扭头就要走,楚留香拉住他笑道:“你莫和姬冰雁赌气,和他赌气是会上当的。”

  胡铁花忽也大笑道:“我和他赌什么气,昨天晚上,我已听到他今天能找到水,只不过我自己还有一壶酒,我为什么喝这淡出鸟来的淡水。”

  姬冰雁不觉也笑了,小潘瞧着这三个在一起把臂的朋友,忽然觉得自己也勇气百倍。

  跟着这么样三个人走,他还用得着怕什么,只有石驼的脸色,却越来越阴郁,他这没有眼睛的人,却仿佛能瞧见别人瞧不见的危险。

  姬冰雁只挥了挥手,石驼就立刻使队伍停止,骆驼伏下,胡铁花从驼峰上跃下,就立刻跑去找姬冰雁,问道:“是你要石驼停下来的,是么?”

  姬冰雁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只一挥手,他就懂你的意思了?”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大叫道:“但你却说他又瞎又聋,他怎么能看得见?”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自有方法让他知道我的意思。”

  胡铁花道:“你有什么见鬼的法子?为何不说出来?”

  姬冰雁道:“你真的瞧不出?”

  胡铁花道:“王八蛋才瞧得出。”

  姬冰雁转向楚留香,道:“你呢?”

  楚留香缓缓道:“你用一颗小石子来传达你的命令,你若要队伍停下,便用石子打石驼的左肩,若要队伍走,就打他的右肩。”

  他微微一笑,瞧着胡铁花笑道:“这法子并非只有王八蛋才瞧得出的,是么?”

  胡铁花平举双手,苦笑道:“你不是王八蛋,我是,我现在发觉我实在未见得比王八蛋聪明多少。”

  这里看来也是一片黄沙,和沙漠上任何一块地方都没什么两样,惟一扎眼的,只是一株树。

  树生长在一堆风化了的岩旁,早已枯了。

  胡铁花瞧了半天,忍不住笑道:“这里有水?”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摸着脑袋道:“水在哪里,我怎地瞧不见?难道我不但脑袋不灵,连眼睛也不灵了?”

  他抓住楚留香道:“你老实说,你瞧见了没有?”

  楚留香沉吟着道:“听说沙漠里有许多秘密的水源,是藏在地下的。”

  姬冰雁道:“不错,你……”

  他瞧着胡铁花,想说话,说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话,但话未说完,胡铁花已又高举双手道:“你莫说了,我承认我什么都不懂好吗?”

  他摸着脑袋笑道:“我本来不是很聪明的吗?怎地和这两人在一起,就变成了呆子,莫非是被人传染上呆病。”

  小潘忍不住笑道:“胡爷若真的染上了呆病,那一定是我传过去的。”

  姬冰雁板着脸道:“你怎会传给他,他比你还要呆得多。”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他们并没有能笑多久——他们花了一个时辰,来挖掘这地下水源,谁知地下连一滴水都没有。

  姬冰雁像石头般怔住了。

  胡铁花擦着头上的汗,想说两句俏皮话,笑一笑,看到姬冰雁面上的神色,想到立刻即将到来的危机。

  他哪里还说得出?哪里还笑得出?

  楚留香尽量将声音放得平淡自然,道:“你再想想,有没有弄错地方?”

  姬冰雁跳了起来,吼道:“你不信任我?”

  楚留香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比任何人都难受十倍,也不忍再说什么,姬冰雁却像突然软了,斜斜倚在那枯树上。

  小潘赔笑道:“地下的水源,有时会忽然干枯,有时会忽然改道,这是老天爷开的玩笑,什么人也没法子。”

  楚留香道:“我知道。”

  姬冰雁瞧着楚留香,终于黯然道:“你莫怪我,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若是你,不但也会拿你出气,说不定发的脾气更大。”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一个人难受时,不拿好朋友出气拿谁出气,好朋友若不能谅解他,谁还能谅解他?”

  小潘瞧着这三个人,喉咙里像是忽然堵着块东西,哽声道:“小人斗胆插嘴说句话……谁若能交着楚爷和胡爷这样的朋友,他可实在是这世上最运的人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蹄声传了过来。

  胡铁花—惊,就想迎上去。  

  但楚留香即拉住了他,沉声道:“此时此刻,咱们绝不能妄动,先静观待变。”

  那边姬冰雁、小潘、石驼已将骆驼全拉入沙坑里——他们方才四下寻找水源,所以沙坑挖得很大。  

  沙坑前,还有一堆岩石挡着对面的视线,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当真再也找不着比这更好的藏身处。

  楚留香和胡铁花刚藏起来,便瞧见几匹飞奔着的健马,在漫天飞舞的黄沙中,现出了身影。

  但这几匹马发狂般直奔而来,马上人整个身子都贴在马背上,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已极的追兵。

  但放眼望去,一片大沙漠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下,灿烁如金,除了这几匹马外,后面再也没有人马的影子。

  胡铁花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在逃避什么?”

  姬冰雁面色沉重得可怕,沉声道:“沙漠上常会有一些诡秘之极的事,只要不惹到咱们身上,咱们最好还是装做瞎子,只当没瞧见。”

  但马匹却直向他们奔来。

  胡铁花道:“若是惹到咱们身上的呢?”

  姬冰雁还未说话,那几匹疯狂飞奔的马,已力竭而倒,马上人在地上一滚,随即跳了起来。

  一共有五匹马,却只有四个人,四个人都是中原武师的打捞,劲装佩刀,四个人身手看来都不弱。

  胡铁花简直从未见过比他们更狼狈的人。

  四个人满头满身都黄沙,瞪大了眼睛,喘息着瞪着前方,脸上那种惊骇恐惧之色,真是谁也描述不出。

  胡铁花等人瞧见他们这种神态,自己心里也不禁紧张起来:“这些人究竟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为何会如此恐惧了”

  突听一声狂吼,四个人一齐拔出了腰刀,疯狂般飞舞、砍杀!将一生本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

  但他们对方却没有人。

  他们的刀砍杀的竟只是空中的尘沙。

  他们用尽了力气,竟只是来和“虚空”搏斗,这敌人却是任何人永远也砍不到,打不倒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这些人莫非瞧见了鬼么?”

  姬冰雁沉着脸不说话。  

  小潘打了个寒噤,颤声道:“我曾听说沙漠中有种隐形的恶魔,专门吃人的心肝,他们莫非……”  

  姬冰雁轻叱道:“不许胡说。”

  小潘闭起了嘴,但寒噤却打得更厉害。  

  胡铁花求助地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在凝视着石驼。

  这听不见、瞧不见的人,此刻身子竟也缩成了一团,正在不停地发抖——他又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只觉掌心冷冷的,湿湿的,不觉也淌出了冷汗——这无情的大沙漠里,竟真有这么多诡秘可怕的事。

  再看那边,四个人中已有两个倒了下去。

  另两个也筋疲力竭,牛一般喘着气,但他们只要有最后一丝力气,就不肯住手,他们的刀舞得更急。

  姬冰雁忽然沉声道:“这是彭家刀法。”

  楚留香叹道:“我也看出来了,彭家的人,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胡铁花仔细瞧了瞧,也失声道:“不错!这竟真的是五虎断门刀!而且瞧这四个人的刀法功力,一定是彭家子弟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姬冰雁道:“五虎断门刀素来不传外姓,这四人多半就是彭云的子侄,“彭门五虎”中的兄弟,这大胡子也许就是彭一虎。”

  楚留香道:“彭门五虎现在是否已继承了彭云的镖局?”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若是如此,他们必是走镖而来的。”

  小潘道:“一定是这样,在沙漠上只有走镖的人,才不骑骆驼。”

  只听一声嘶吼,又是一人倒了下去。

  胡铁花霍然站起,大声道:“彭云为人不错,我不能眼看着他儿子发狂而死,我要去救他。”

 

  第七回 极乐之星

  姬冰雁冷冷道:“你如何救他?你救得了他么?”

  胡铁花因准备跃起而紧张的肌肉,立刻松下来了,他呆了半晌,还未说话,第四个也已倒下了。

  楚留香沉声道:“这四个人若只是脱力而倒还不至于死,就只怕……”

  胡铁花道:“无论他们会不会死,咱们至少得先去瞧瞧。”

  姬冰雁道:“现在不能去。”

  胡铁花道:“为什么?”

  他撇了撇嘴道:“难道这四个人也是装出来的?”

  这四人自然不会是在行诈,因为这样子谁也装不出。

  胡铁花这次已看准了,心里有十分的把握,只等着姬冰雁如何回答。

  姬冰雁道:“这四人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发疯的,是么?”

  胡铁花道:“这当然是有人在害他们。”

  姬冰雁道:“害他们的人也自然不会没有原因,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说不定就是要抢他们保的镖。”

  姬冰雁道:“既是如此,他们现在既已倒下,那些人难道会不来收获战果?你我此刻若是出去,岂非就变成了那些人的对象。”

  胡铁花道:“但现在一眼瞧出去,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难道那些人真的能隐形……”

  话未说完,忽然觉得有一片黑影从头上掠过。

  接着,急风骤响,一只鹰急飞而来,在那边倒下来的人马上空打了个盘旋,双翼一束,流星般自空中俯冲下,从马背上衔起了个箱子,再次飞起,两只大翅扇了扇,碧空中就只剩下一个黑点。这只鹰来得快,去得更快,胡铁花还未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它已飞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楚留香叹道:“好周密的计划,好厉害的手段,竟连一个人也未出手,就将彭门七虎所保的一箱红货劫走了。”

  胡铁花道:“你认为那箱子里是珠宝?”

  楚留香苦笑道:“不是珠宝,难道还是肥肉?”

  胡铁花道:“若是肥肉,倒还合理些,否则这只鹰就算是那些人派来的,它难道还能认得出箱子里是珠宝么?”

  楚留香摇头叹道:“箱子上自然已做上能令那只鹰认得出的标布,那只鹰自然是他们早就训练好的,这点你都想不到?”

  胡铁花呆了呆,苦笑道:“看来我的呆病已越来越重了。”

  姬冰雁道:“这些人既已得手,便不致再来,你要瞧,现在可以去了。”

  四个人中已死了三个,只有那最后倒下的大胡子,胸膛还有些跳动,但也已十分微弱,随时都可能停止。

  胡铁花掰开他的嘴,将剩下的半壶酒都灌了下去,这颗已将完全停止的心,才又开始跳动了起来。

  胡铁花赶紧道:“你是不是彭一虎?你们究竟遇见了什么事?”

  那人张开眼睛,胡铁花只觉得他眼睛里仍满是惊恐之色,楚留香却已发现他瞳孔至少已奇异的放大了一倍。

  他喘息着,挣扎着,似乎要站起,却连手指也不能动一动,他全身上下已不再有丝毫力气。

  胡铁花擦着头上的大汗,大声道:“说话呀,你还能不能说话?”

  这人喉结上下滚动着,终于从那已干裂的嘴唇中,吐出了一丝声音,却已不像是人类说话的声音。

  那只是一种几乎无声的嘶喊,绝望的嘶喊:“恶魔……恶魔,成千成百个魔鬼……杀……杀!”

  胡铁花汗越流越多了,大声道:“这哪里有恶魔?恶魔在哪里?”

  这人眼睛空虚地瞪着前方,嘶声道:“你休想抢得走!你……你……”

  他忽然从胡铁花怀里跳出来,向前冲了出去,但只冲出两步,便扑地倒下,永远不能动了。

  胡铁花的酒,激发了他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潜力。

  现在,他连这最后一丝力量也用完。

  小潘整个人都软在地上,颤声道:“他瞧见了,他瞧见了那隐形的恶魔,就在这里,逃命……咱们再不赶快逃命,只怕就迟了。”

  胡铁花虽然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也不禁打个冷颤,再看石驼那麻石般的脸上,竟也开始流下了汗珠。

  姬冰雁蹲在一具尸身旁,已仔细观察了许久。

  此刻他才缓缓站起,却久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你已查出了他们的死因?”

  姬冰雁缓缓道:“脱力、饥渴,似乎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那毒性有些像大麻、罂粟,不致令人丧命,却可使人发狂。”

  楚留香沉思道:“害他们的人,也许就是害我们的人,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先令他们没有水喝,一个快干死的人,眼睛里时常会生出幻象。”

  姬冰雁道:“海巾蜃楼就是其中之一种。”

  楚留香道:“但他们在此之前,还中了一种毒,所以在他们眼中生出的幻象,是好像有成千成百个恶魔在向他们攻击,他们就拼命逃,等到逃不了时,就拼命抵抗,直到他们将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光为止。”

  胡铁花道:“咱们……咱们若是一直没有水喝,也会变成他们这样子么?”

  楚留香和姬冰雁都没有回答这句话。

  胡铁花瞧了瞧他们,又瞧了瞧地上的死尸,也说不出话来了。

  放眼望去,只有黄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黄沙,没有水,没有生命,也没有希望。  

  酷热的白天终于过去了。

  他们将人和马的尸体,都抬入了那沙坑,用沙将尸体掩埋起来,然后,他们就坐在岩石上,等着星光升起。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说话的心情。

  “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再到哪里去找水?”  

  这句话在胡铁花嘴里打了好几次转,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纵然说出来,也未见得有人能回答。

  饥渴、疲倦……各种致命的感觉,都已随着夜色而来。

  小潘想吃干粮,却被姬冰雁打落了。  

  “不能吃东西,吃了东西,渴得更难受。”

  胡铁花揉着胸膛,忽然笑道:“方才我拖着那彭一虎时,只觉得他肩头上像是多出来一块,又圆又硬,就好像个鸡蛋,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他这是在没有话找话说,他自己也知道这话无聊得很。

  姬冰雁霍然站起来,走到石驼身旁,握着石驼的手,两人就这样手握着手,对面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动。

  石驼的脸色在逐渐沉重的夜色中,看来更可怕。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看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楚留香道:“他们在谈话。”

  胡铁花奇道:“谈话?”

  楚留香道:“要想和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人谈话,自然只有用奇特的方法,他们也许是彼此在对方的掌心打手势,以传达思想。”

  胡铁花叹道:“到底你还是个鬼灵精,什么都知道。”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希望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只见姬冰雁终于走了回来,神情更是沉重。

  他在楚留香身旁坐了下来,又等了很久,忽然道:“现在害我们的人,就是以前害石驼的那个人。”

  胡铁花一惊,楚留香却悠然道:“这点,昨天晚上我已想到了。”

  胡铁花大声道:“这人究竟是谁?”

  姬冰雁叹了口气,道:“石驼死也不肯说出这人的名字,据我所知,这人不但武功强得可怕,而且手下至少有几百个甘心为他死的人。”

  胡铁花道:“他武功高我不怕,他手下人多我也不怕,但他这种鬼鬼祟祟的毒计,可实在令我受不了。”

  他跳了起来,大吼道:“现在我非但连他将要怎么样对付我都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长得是什么模样,我若这样被他害死了,可有点冤枉。”

  姬冰雁冷冷道:“你若能沉住气,也许不会死的。”

  胡铁花颓然坐了下来,抱着头道:“看来我也快发疯了,你们莫要理我。”

  姬冰雁黯然半晌,沉声道:“现在我们最大的困难不是水,而是这个人,有石驼和我在,水必定可以找到的,但这个人……”

  他叹了口气,接道:“这个人既已看上了我们,就绝对不会放手,现在的局面是,不是我们毁了他,就是他毁了我们。”

  楚留香道:“我们难道不能先避开他,找到黑珍珠后,再来找他?”

  姬冰雁一字字道:“没有人能避开他的,在这件事没有了结之前,我们什么事都休想做,何况,他也许就是黑珍珠找来对付你的。”

  楚留香长吸了一口气,沉思半晌,忽然一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和他拼一拼吧,也用不着就怕了他,再厉害的对手,咱们也遇见过,是么?”

  胡铁花霍然抬起头来,拊掌笑道:“这才像是楚留香应该说的话,这简直是我两天来听到的第一句人话。”

  姬冰雁皱眉道:“只不过该如何……”

  他忽然顿住语声,楚留香和胡铁花也不出声了。

  三个人虽然都坐着不动,却像是三柄出了鞘的刀,全身都充满了危险,随时都能要别人的命。

  他们在这种情况时,聪明的人,最好莫要惹他们。

  有人来了。

  二十多条人影,四面八方地拥了过来,他们的脚步轻得像猫,踏在沙子上,没有发出声音。

  但这又怎能瞒得过胡铁花、姬冰雁和楚留香。

  他们三个人很快地交换了个眼色,立刻一致决定:“以静制静,静观待变。”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说话,但这三个昔日也不知道曾经并肩作战多少次的老战友,行动间自然有一种非人能及的默契。

  于是他们垂下头,像是在打瞌睡。

  二十多条人影很快就将他们包围在中间,他们却像是丝毫也没有觉察,这二十多人反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些人都穿着紧身黑衣,头上包着黑巾,每个人行动都矫健得很,显然没有一个不是危险人物。

  这些人也在交换着手势。

  然后一个人忽然沉声道:“各位若是聪明的话,最好坐着莫要动,连手都莫要抬起来,我不想吓你们,但你们只要动一动,立刻就没有命。”

  他语声说得很缓慢,像是不愿惊吓到别人,但这却是最厉害的手段,老江湖都深知只有用这种口气最能吓得住人。

  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自然都没有动,石驼更不会动,只有小潘是真的被吓得不敢动了。

  黑暗中,隐约可以瞧见这些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件东西发着黑黝黝的光,这自然就是那要命的暗器。

  说话的人大步走了出来,又道:“很好,你们都很识相,现在,把东西拿出来吧。”

  楚留香这才抬起头,吃吃道:“东西都在驼背上,大王爷要什么,只管拿吧!”  

  这人冷笑道:“你不必装傻,你自然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实在不知道。”

  这人怒道:“你再装傻。”

  他顺手一掌向楚留香捆了过去,楚留香顺着他手掌就倒下,但打人的人,反而怔住了。

  他这一掌已明明打着了对方,却又像是打空了,明明已打到对方的脸,手掌上却连一点着力的地方都没有。  

  胡铁花瞧着他吃惊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竟想打得到楚留香,你若真打到他,早已没命了。”

  这黑衣人心里也知道有些不对,语气也缓和下来笑道:“我们这批人的任务,只是要得到这件东西,东西到手,任务就完成,我们立刻就走,绝不伤害你们。”

  他笑了笑,道:“你看,我们若要杀死你们,岂非早就可以下手了?”

  楚留香也知道他说的不假,这些人的任务必定是分开的,他们只负责对付“彭门七虎”,没有得到命令之前,就绝不敢伤害别人——他知道自己这几人现在绝不会有危险,于是心里就更放心了。

  黑衣人等了半晌,没有看到反应,就又接着道:“所以,只要你们把那东西交出来,我非但保证不伤你们毫发,不拿你们任何东西,而且……而且还可以送给你们一壶水。”

  他说这句话时显然已下了很大的决心,这已不是威胁,而是妥协,是诱惑,这“东西”显然很重要。

  他们若得不到这“东西”,回去显然要受到致命的惩罚。

  “水”的诱惑实在不小,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若是知道这“东西”,说不定真的会和这人交换的。

  只可惜他们真的不知道。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只要说出来,我一定给你,现在无论要我拿多少珍贵的东西来换壶水,我都愿意。”

  黑衣人瞪着眼,道:“你真的不知道?”

  胡铁花道:“谁知道这见鬼的东西是什么,谁就是王八羔子。”

  楚留香暗暗好笑道:“这小子竟到这时还不忘骂人。”

  黑衣人却一点也不知道别人已将他骂做王八羔子,沉下了脸,道:“你们难道真没有从死尸上搜出东西来?”

  胡铁花叫道:“哎哟!老天,我们就是再混蛋,也不会想偷死人的东西呀!”

  他这话可又将对方骂了,而且骂人不带脏字。

  黑衣人这次总算懂了这等于就是在骂他混蛋,怒道:“你还不承认,好,来人搜。”

  胡铁花全身立刻绷紧,立刻就要发作。

  但楚留香却又拉住了他,淡淡道:“让他们搜吧,反正他们什么也搜不出来的。”

  这时黑暗中又窜出了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全身都搜了一遍,胡铁花强忍着怒气,不懂楚留香为何要如此忍耐。

  姬冰雁却懂得:“楚留香现在也犯了老毛病,又动了好奇心,不瞧个究竟,弄个明白,他怎么舍得出手。”

  无论在哪里,无论对什么人,不到万不得已时,楚留香是绝不愿出手的,他并不是个喜欢打架的人。

  黑衣人们搜完了人,又搜骆驼,他们自然没有搜出那“东西”来,其中有个人想了想,忽然道:“说不定那东西还在彭家七虎的身上。”

  于是他们竟将已埋在地下的尸体都挖出,他们用刀将尸体的衣服挑起,胡铁花咬紧牙,扭转了头。

  只听一人道:“这些人身上也没有。”

  为首那黑衣人已有些慌张,跺脚道:“不可能没有的,再找,若是找不出,回去该如何交代?”  

  黑衣人的眼中都露出惊慌恐惧之色,再找,还是找不到,他们越来越着急,几乎忘了再监视楚留香等人。

  姬冰雁目光闪动,忽然缓缓道:“你们要找的究竟是什么?说出来也许我们能帮上些忙的。”

  那黑衣人早已急慌了,脱口道:“极乐之星。”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这极乐之星又是什么?”

  那黑衣人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彭家—七虎这次保的一批红货中,有件最珍贵的,就叫做极乐之星。”

  胡铁花失望地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件珠宝而已。”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在他们眼中都算不了什么的。

  那黑衣人道:“我们受命而来,按照计划夺到了那箱红货,谁知道那‘极乐之星’竟不在箱子里……”他情急之下,什么都说了出来。

  姬冰雁忽然道:“我若知道这极乐之星在哪里,你们肯用水来交换?”

  黑衣人又惊、又急、又喜,大声道:“当然。”

  姬冰雁悠悠道:“你们真的有水么?”

  黑衣人道:“自然有的。”

  胡铁花道:“在哪里?拿来瞧瞧。”

  黑衣人变色道:“你难道还信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