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摇头道:“非也。”

姚长华骇然道:“那么这两人是谁呢?”

胡铁花咧嘴一笑道:“你怎么问起我来了?你是堂堂少林门下,又是这里的地主,地面上若有了来历不明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姚长华挺了挺胸,也想摆出少林弟子的架子来,但抬头一望,窗外四只眼睛正冷冰冰瞧着他,冷得就像刀。

戴着笑脸的那人格格一笑,缓缓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少林门下,失敬了,失敬了。”

他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自地上捡起块砖头夹在两掌之间,说到“失敬了,失敬了”,这块砖头忽然“簌落簌落”地落了下来,落满了一地。这块砖头被他两只手轻轻一夹,竟已变得粉碎。 

这手掌上功夫露出来,莫说姚长华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连楚留香和胡铁花都不免为之骇然。

戴着哭脸的那人阴恻恻道:“久闻少林神拳天下无敌,朋友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么?”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竟真的像是在哭。

姚长华鼻子里直喘气道:“我……在下……”

话未说完,他身子忽然倒在赵大海身上,竟是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毛健光瞧了胡铁花一眼,忽然壮起胆子,大声道:“朋友是哪条道上的?难道不晓得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戴着哭脸的人道:“是什么人?”

戴着笑脸的人大笑道:“看来也不过是几个只会大言欺人的鼠辈而已。”

毛健光胀红了脸道:“朋友嘴上最好放干净些,可知道这名满天下的胡大侠和楚香帅都在这里。”

戴着哭脸的人道:“我等今日正是来找胡大侠和楚香帅的,只要是这两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这两人没关系的,最好站到一边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轻轻抚着树干,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树上的梧桐叶忽然雨点般落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就像是被人用鞭子赶着似的,“忽拉”一声,都散到两边去了,只留下胡铁花和楚留香在中间。

毛健光赔笑道:“咱们和楚留香可没有什么关系,简直连认都不认得,是么?”

别的人立刻纷纷赔笑道:“根本就不认得……谁是楚留香呀?”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果然是一群鼠辈。”

戴着笑脸的人道:“既是如此,你们两人就出来吧!”

胡铁花忽然走到毛健光面前,笑嘻嘻道:“毛大镖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帮帮我的忙么?”

毛健光连嘴唇都发白了,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我根本不认得你,你怎能血口喷人?”

胡铁花笑道:“你既不认得我,这杯酒就还给你吧!”

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地倒在毛健光头上,毛健光已吓得呆如木鸡,连躲都不敢躲。

胡铁花哈哈一笑,道:“看来你真该改个名字,叫大嫖客还好些。”

笑声中,他已穿窗而出。

外面两个人也立刻飞身而出,一闪便掠出墙外,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轻功之高,竟也令人吃惊。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的轻功比谁也不差,只是两人见到对手竟如此高明,谁也不敢大意。

两人并肩飞掠,远远跟着前面的两条人影,一时间并不敢逼得太近。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苦笑道:“看来你厉害的对头倒真不少。”

楚留香道:“这两人不是你的仇人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两人我根本连见都没有见过。”

楚留香道:“我也没见过。”

胡铁花道:“你再想想,这两人一定是来找你的,我的仇人都没有这么好的功夫,只有一个“鬼王”韩非,但三年前也已真的做鬼了。”

楚留香道:“我也想不出有这样的对头。”

胡铁花道:“你连他们的身法功夫都看不出么?江湖中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呀!”

楚留香道:“这两人掌力俱阴柔已极,像是南宗的‘金丝绵掌’,但能将金丝绵掌练到这种火候的,三十年来也不过只有方仙客一人而已。”

胡铁花道:“可是方仙客只有—只手,又怎会是这两人呢?”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是方仙客,所以我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无论这两人是谁,咱们今天都少不得要经—番恶战了,我本以为回来后可以过两天太平日子,谁知一回来就遇上这么样两个人,早知如此,我宁可跟琵琶公主回龟兹国去了。”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未停,前面两个人身法也丝毫未停下来,中气之充足,竟不在他们之下。

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远处似有点点鬼火在随风飘动,竟似到了一片荒坟间。

胡铁花皱眉叹道:“又是个坟场,为什么每次有人找我打架时,总是要将我带到坟场上来?”

楚留香微笑道:“他若想找你喝酒,自然会将你带到酒楼上去,可是他现在却想要你的命,自然只有在坟场上最方便。”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点点鬼火扑面而来。

到了这里,月光也似乎变得凄凄凉凉的,凄凉的月光,照着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堆,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狗的哀鸣,就像是鬼哭,却比鬼哭还要难听,胡铁花渐渐已觉得笑不出来了。

那两个黑衣人已在乱坟间停了下来,冷冷的瞧着他们,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放缓身形,一步步走过去。

只见坟堆边摆好了四口很小的棺材,棺材上竟还盖着草垛,戴着哭脸的人伸手向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这棺材若是为我准备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戴者笑脸那人格格一笑,道:“若是将你切成两半,岂非就正合适了么?”

胡铁花也学着他格格笑道:“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这棺材装你也合适得很。”

戴着哭脸那人却又向棺材一指,道:“请坐。”

胡铁花笑道:“难怪最近棺材店生意兴隆,原来竟有人将棺材当凳子。”

他瞧楚留香已坐下,也只好坐了下来。

四个人竟各据一口棺材,面面相对,坐在坟堆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知两位高姓大名?究竟是何意,是否和在下有什么过节?”

他一连问了三句话,对方却连一句也不回答。

戴着哭脸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摆酒上来。”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两位竟是请咱们来喝酒的么?”

戴着哭脸那人道:“只可惜这地方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奉敬两位。”

这句话刚说完,乱坟后面已走出两个人来,身上也穿着件黑袍子,脸上也戴着诡秘的面具。

两人手里竟抬着口棺材。

这口棺材大得多了,两个黑衣人将棺材抬到他们四个人中间,躬身行礼,又转身走入乱坟里。

仿佛本就是从荒坟里走出来的。

戴着哭脸那人又伸手向这口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道:“请?请什么?”

戴着哭脸的人道:“请吃。”

胡铁花怔了怔,大笑道:“两位难道要请我吃死人么?”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到了这地方,不吃死人吃什么?”

胡铁花又怔了怔,格格笑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笑声忽然停住,只见戴着笑脸的人竟已将手伸进棺材,“喀哧”一声,像是拗断了一样东西。

等到他手伸出来时,已拿着条血淋淋的膀子,他将面具向上一掀,“喀哧”一声,将这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大笑道:“请请请,这人死了没多久,还新鲜得很。”

他一面笑,一面嚼,鲜血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又是吃惊,又是恶心,大怒道:“你们究竟……”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楚留香竟也将手伸进棺材去,“喀哧”一声,也拗下条血淋淋的膀子。

接着,又是“喀哧”一声,他竟也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只见鲜血也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瞧得全身汗毛直竖,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楚留香,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吃死人了?”

楚留香笑道:“这人果然新鲜得很,滋味好极了,你也尝一块吧!”

胡铁花又惊又怒,正不知该怎么办,那两个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戴着哭脸的人竟银铃般笑道:“我早就知道这骗不过楚香帅的。”

笑声中,四面忽然挑起了数十盏灯笼,将一片荒坟照耀得亮如白昼,胡铁花这才看清楚,那条“血淋淋的膀子”竟只不过是一段上面浇着红糖汁的白藕,在这阴森森的坟堆旁,冷凄凄的月光下,虽骗过了胡铁花的眼睛,却还是没有骗过楚留香的。

胡铁花张口结舌,拼命揉着鼻子,道:“这……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戴着笑脸的人将面具摘了下来,大笑道:“小弟实在荒唐,但望胡兄恕罪。”

这人眉清目秀,竟是他新交的朋友李玉函。

戴着哭脸的人自然就是柳无眉了。

胡铁花又跳了起来,大笑道:“有趣有趣,这真的有趣极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遇着如此有趣的事,你们两人实在有两下子。”

柳无眉嫣然道:“我知道两位一定被那些恶客纠缠得无法脱身,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让两位解解闷,开开心。”

胡铁花拊掌道:“妙极妙极,这法子实在是妙绝天下,妙绝古今,除了嫂夫人,只怕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出这法子来。”

李玉函笑道:“但她无论想得多妙,却还是瞒不过楚兄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他的确生了双利眼,可是我并不羡慕他,因为这样他反而会少了许多乐趣,永远都不会像我这么样开心。”

棺材里不但有藕,还有新橙、鲜菱、甜瓜、香果,这对于胡铁花和楚留香已塞满了太多酒肉的肠胃说来,实在再也合适不过了,何况,这些水果虽非珍贵之物,但在这种地方、这种季节,却只怕比雀舌熊掌还要珍贵,由此可见,主人非但又体贴、又周到,而且还慷慨得很。

胡铁花举酒大笑道:“我生平虽然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坐在坟场里的棺材上喝酒,这倒真还是生平第一次。”

李玉函赶紧的道:“胡兄是否觉得有些不快?”

胡铁花道:“不快?我简直觉得愉快极了,和这地方一比,客栈里那间小屋子简直就闷得像棺材,和贤夫妇一比,那些大镖客简直就像是一群活鬼。”

柳无眉失笑道:“那时我虽戴着哭脸,但听见你替那位大镖客改的外号,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早知嫂夫人也听得见,那句话我就不敢说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当今武林有三大世家,其历史之悠久,名声之响亮,俱不在三大帮、七大派之下,而且每一家都有世代相传的武功秘笈,足以与少林的罗汉神拳、武当的两仪剑法分庭抗礼,只不过这三家门下子弟,俱都谨守家规,极少在江湖间走动而已。”

他忽然谈论起当今的武林大势来,别人也不知该如何插口,只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楚留香又道:“近数十年来,这三大武林世家,更是人才辈出,他们虽不常在江湖走动,但神龙偶现,所做所为,必是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譬如说……”

胡铁花忍不住插口道:“譬如说,‘南宫世家’的南宫平,昔年就曾在一夜之间,扫平太行十八寨,而令横行天下四十年的太行贼寇,从此一蹶不振。”

楚留香微笑道:“这已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了,昔年风采翩翩的南宫公子,也已在十年前便羽化登仙,近二三十年来……”

胡铁花又忍不住插口道:“近二三十年来,最轰动武林的大事,就是‘拥翠山庄’的李观鱼李老前辈,他在剑池的试剑石边,柬邀天下三十一位最著名的剑客,煮茶试剑,而李老前辈却以一口古鱼肠剑,九九八十一手凌风剑法,令三十一位名剑客都心悦诚服,推为天下第一剑客。”

楚留香拊掌道:“不错,这三大世家武功,虽然各有千秋,但近三十年来,却还是要以姑苏海碧山,‘拥翠山庄’为其中翘楚。”

他微微一笑,忽然转向李玉函,微笑着道:“李兄少年英俊,武功之高,更是江湖少见,若是在下猜得不错,想必定是‘拥翠山庄’的门下子弟。”

李玉函道:“惭愧,小弟不学无术,委实辜负了家门旧誉。”

楚留香道:“李兄太谦了,不知李兄和李观鱼李老前辈如何称呼?”

李玉函肃然道:“正是家父。”

胡铁花早已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拍手大笑道:“难怪贤伉俪风采如此照人,武林世家的子弟,果然是不同凡俗。”

李玉函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非但‘拥翠山庄’的名誉,早已被我这种不肖子弟败坏,就连家父也久不敢再自居为天下第一剑客。”

他不等楚留香和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昔日在剑池旁陆羽茶亭中煮茶试剑的前辈剑客们,至今多已凋零,但江湖中的后起剑客,却多胜前人,据家父看来,当今天下的名家高手,单以剑法而论,就要数薛衣人薛大侠为天下第一。”

楚留香道:“那只不过是李老前辈奖掖后进之意,在下虽也曾听说这位薛衣人的剑法奇幻瑰丽,不可方物,但无论经验、火候,比起李老前辈,无疑还是要差得很多,李兄又何必太谦。”

胡铁花笑道:“不错,谦虚虽是美德,但若太谦虚,就反而假了。”

李玉函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两位有所不知,家父多年前便已不幸染上了一种不治之症,至今终年缠绵病榻,已有十年未曾提剑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了怔,为之扼腕叹息。

过了半晌,李玉函展颜一笑,又道:“光单以剑而论,虽推薛衣人,但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得上楚香帅?”

胡铁花笑道:“他虽然不错,但你也莫将他捧得太高,他可没有你如此谦虚的。”

李玉函笑了笑,道:“至于说,近年来最轰动武林的大事,自然也得算楚香帅以一人之力,揭发了南宫灵和“妙僧”无花的阴谋,挽救了少林和丐帮的声誉。”

楚留香笑道:“这只不过是件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胡铁花大笑道:“你也不必太谦虚了,这件事若也算是小事,还有什么事才能算得上是大事?”

柳无眉忽然笑道:“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固然无人能及楚香帅,但论胸怀磊落,洒脱不羁,又有谁能比得上胡铁花呢?”

胡铁花哈哈笑道:“嫂夫人说对了,若以喝酒而论,才真没有人比得上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普天之下,的确没有人比你醉得更快的。”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小子,你竟敢在杜康门前卖五加皮?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拼一拼,看看究竟谁先倒下去。”

柳无眉嫣然道:“杜康门前卖五加皮,这句话实在说得妙极,实在比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要生动活泼多了。”

楚留香笑道:“除了他这种酒鬼,谁也想不出这种话,这就叫三句不离本行。”

李玉函道:“两位实在都是光明磊落、肝胆照人的好朋友,小弟能和两位相交,实是不胜之喜,实在恨不得和两位多盘桓几日。”

柳无眉道:“所以我们实在想请两位到‘拥翠山庄’去作平原十日之饮,那里的陆羽茶井,号称天下第三泉,烹茶固妙,制酒也不错。”

胡铁花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拊掌道:“我早已听说‘拥翠山庄’背山面水,风物绝佳,早已巴不得能到那里去逛逛了,也好一睹天下第一剑客的风采。”

他瞧了楚留香一眼,又不禁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还要陪他去找几个人。”

楚留香立刻接着道:“在下又何尝不想拜谒李老前辈,只恨俗务太多,这次只怕不能去了,好在来日方长,以后必定还有机会的。”

柳无眉眼波流动,悠然道:“那实在太遗憾,我们家里有几个人正在急着想见见楚香帅哩!”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也不必问,想见你的人,一定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什么事也不懂,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什么‘盗帅夜留香’呀!‘流氓中的公子’呀!就一心认定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李兄,我说的对不对?”

柳无眉失笑道:“那几位的确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但你若说她们不懂事,可就大大错了。”

胡铁花道:“哦?”

柳无眉道:“那几位姑娘非但都是文武全才,聪明美丽,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更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扫眉才子。”

胡铁花道:“哦!她叫什么名字?”

柳无眉淡淡一笑道:“她的名字叫苏蓉蓉。”

 

第三回 暗器之王

天高气爽,三辆华丽的马车,奔行在林阴大道上。

最前面一辆马车,车子里好像并没有人,却有六条劲装急服的大汉,跨着车辕,一个个俱是神情剽悍,目光敏锐,一望而知都是江湖好手。这种人居然也会做别人的家奴,他们的主人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最后一辆车子里,不时传出娇媚的莺声燕语,只可惜车窗闭得那么紧,谁也休想瞧得见车中人的面目。

中间的那一辆车厢最宽敞,也最华丽,车窗虽是敞开着的,却挂着竹帘,帘子里不时传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发出来的——听见苏蓉蓉她们就在拥翠山庄,他们怎会不跟李玉函一起回去?

这辆马车制作得虽然不如姬冰雁那辆巧妙,但却更宽敞、更舒服,使人不觉旅途劳顿之苦。

楚留香虽不止一次在问:“蓉儿她们是怎么到了拥翠山庄的?”

柳无眉却总是笑着道:“我现在可要卖个关子,反正你见到苏姑娘后,就会知道的。”

车行非止一日,又回到了中原,道上的马车渐多,瞧见这么样三辆马车,自然人人为之侧目。

这一日到了开封,正是傍晚,一行人就在城里歇下。

吃过了晚饭,喝过了几杯酒后,大家就分别回房安歇了,只有胡铁花还是老脾气,坐在楚留香屋里不肯走。

楚留香想到不久以前这古城里遭遇到的种种惊险奇秘之事,也不禁为之心驰神动,正好也睡不着。

胡铁花笑道:“你眼光实在不错,李玉函夫妇使的的确是‘金丝绵掌’,方仙客素无传人,却和李观鱼是生死之交,所以就将一身绝技传给他的儿子。”

楚留香长叹道:“令人想不到的是,昔日的第一剑客,如今竟已成了废人,武林前辈日渐凋零,实在令人可悲可叹。”

胡铁花道:“好在他还有这么一个好儿子,‘九九八十一式凌风剑’,再加上‘金丝绵掌’,拥翠山庄还怕不在他手里更发扬光大。”

楚留香道:“依我看来,柳无眉的武功非但不在她夫婿之下,而且还像是比李玉函高些,尤其是她的轻功身法,更高出许多。”

胡铁花道:“三大武林世家的绝技俱是传媳不传女,她既然做了李观鱼的媳妇,武功自然也绝不会差的。”

楚留香道:“她嫁到李家去,绝不会超过十年,而这种武林世家的子弟,大多从三五岁时就开始练武,李玉函自也不会例外。”

胡铁花道:“不错,我看他身上最少也有着十年的苦功夫。”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柳无眉的武功就不该比李玉函高,除非她的娘家也是武林名家,但环顾天下,又有几个人教徒弟能比李观鱼教得好呢?”

胡铁花皱眉道:“你莫非又在猜疑人家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我几次想探问她的师承,她总是岔了开去,由此可见,她绝不会是四大帮、七大派的门下,我也想不出当今武林中有什么姓柳的前辈高人。”

胡铁花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怀疑李观鱼的媳妇会是画眉鸟吧!何况,就算她是画眉鸟又怎样?画眉鸟对咱们可只有好处,没有过节,连我这条命,还是画眉鸟救回来的哩!她若是画眉鸟,我只有更感激她。”

楚留香笑了笑,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叫喊声音自隔壁屋子传了过来。

胡铁花皱眉笑道:“如此恩爱的小两口子,难道也会打架么?”

只听那叫喊声越来越尖锐,而且像是充满了痛苦,正是柳无眉发出的,胡铁花嘴里说着话,人已冲了出去。

楚留香也只有随后而出,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跟着这夫妇两人的家丁侍女们,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探望。

他们若不是聋子,就必定听到这叫喊声,却为什么竟没有人出来瞧个究竟呢?难道他们已听惯了不成?

柳无眉的屋子里,灯还是亮着的。

只听柳无眉颤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胡铁花脸上变了颜色,刚想冲进去,又听得李玉函道:“忍耐些,忍耐些,莫吵醒了别人。”

柳无眉嘶声道:“我实在忍耐不住了,与其这样受苦,倒不如死了的好。”

胡铁花这才知道他们夫妇并不是打架,忍不住道:“莫非她忽然得了急病?”

楚留香沉声道:“这病只怕并不是突发的,而是宿疾,而且还必定时常发作,所以连他们的佣人都已听惯了,否则怎会一个个躲在屋里不出来。”

胡铁花叹道:“这痛苦一发作想必就很厉害,否则像柳无眉这样的人绝不会喊出声来的,却不知她生的究竟是什么病呢?”

楚留香沉吟道:“她平时看来倒也和常人无异,想不到一发作就如此可怕,我看,她这也许并不是病,而是中了什么极厉害的毒。”

胡铁花变色道:“毒?她若中了毒,李观鱼为何不想法子救她?久闻李观鱼医道极高明,拥翠山庄中来往的又都是前辈高人,方仙客更是解毒的名家,这许多人难道都无法解得了她的毒?都眼见着她受苦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

屋子里不断传出柳无眉的呻吟喘息声、李玉函的低语安慰声、床板被压得吱吱格格声。

显见柳无眉的痛苦并未减轻,她受苦不过,正在不停的挣扎,而李玉函正在努力压制着她。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进去瞧瞧,或许你能解得了她的毒也未可知。”

楚留香叹道:“柳无眉是个很好强的女人,必定不愿意被人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有什么话,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

突听“扑落”一声,院子里的梧桐树上,一只宿雁惊起,楚留香眼角似乎瞥见木叶中有银光一闪。

就在这时,已有一蓬银雨自树丛中暴射而出,直打楚留香,来势之急,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若不是那只惊起的宿雁,此番楚留香就得丧生在这一蓬银光之下,只因等他听到风声时,再闪避已来不及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一拳将胡铁花打得仰天跌倒,自己的身子也扑倒在胡铁花身上。

只听“叮叮叮”一阵急响,如暴雨敲砖,数十点银星已钉在他身旁的地上,直没入土。

接着,一条人影自树中的墙头上冲天而起,凌空一个转折,向墙外的沉沉夜色中窜了出去。

胡铁花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楚留香的身形也已掠出墙外,胡铁花瞧了满地的银星一眼,忽似想起了什么,变色大叫道:“老臭虫,小心了,这好像是‘暴雨梨花钉’。”

呼声中,他的人也追了出去。

凄迷的夜色中,有薄雾升起,楚留香的身形还依稀可以分辨,前面那人却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雾,本来还是轻轻的、淡淡的,但片刻间就已浓得像是白烟,渐渐连楚留香的人都已瞧不见。

远处本来还有点点灯火,但现在连灯光也没入浓雾里,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却又不敢出声呼唤。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出声,就可变成暗器的靶子,胡铁花知道这时若有暗器射来,他是万万躲不开的。

他不禁更替楚留香着急,因为楚留香的处境更危险。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前面的地上有亮光闪闪的东西,捡起来一看,竟是个扁扁的银匣子。

这银匣子七寸长,三寸厚,制作得极为精致,匣子的一旁排列着三行极细的针孔,每行九孔。

匣子的上面,雕刻着极细的花纹,仔细一看,才知道这花纹竟是两行字,似是小篆,又似钟鼎文。

胡铁花看了半天,也认不出究竟是什么,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以后我非但要多练练轻功,还得多读些书才行。”

他正想再往前走,忽觉一阵急风自身旁掠来,一只手切向他的软肋下,另一只却去抢那银匣子。

胡铁花暗道:“好小子,我正愁找不着你,你却送上门来了。”心念一闪间,已击出一拳,踢出一脚。

这一拳一脚说来简单,其实却大不简单,只因这人自他左边扑来,他一定要将整个身子都扭转过去,才能避得开对方的攻击,才能反击,由此可见胡铁花的酒虽喝得不少,但腰身仍灵活如蛇。

谁知对方的身形却比他更灵活,轻轻一闪已到了他身后,胡铁花这才真吃了一惊,刚想转身。

那人竟沉声道:“小胡,是你?”

胡铁花忽然间松了一大口气,苦笑着道:“你现在怎地也和我一样,连招呼也不打就出手了。”

楚留香也不禁苦笑道:“我见到你手上有银光闪动,自然认定了你必定是那发暗器的人,又谁想得到这东西竟会到了你手上呢?”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这你都想不到么?我三拳两脚,将那小子打得狼狈而逃,这东西自然就到了我的手上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真的?”

胡铁花道:“假的。”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万万追不着他的。”

胡铁花道:“我追不上他还有理可说,轻功天下第一的楚香帅,怎么追了半天,也将他的人追丢了呢?”

楚留香叹道:“若不是这场雾,我也许还能追得上他的,但此人的轻功也实在不弱,我追出墙外时,他的人已掠出去有四五十丈了。”

胡铁花动容道:“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已掠出去四五十丈,如此说来,他的轻功岂非比李玉函夫妻还高么?”

楚留香道:“只怕是要高出一筹。”

胡铁花道:“比我呢?”

楚留香又笑了,忍住笑道:“你若少喝些酒,他轻功也许不如你的,但现在……”

胡铁花板起脸道:“现在又怎样?现在我难道连李玉函夫妻都不如么?”

他不等楚留香说话,自己却先笑了,道:“你用不着回答我的这句话,也免得我听了伤心。”

楚留香道:“其实你的轻功和李玉函夫妻、一点红、南宫灵都差不多,都已可算是一等一的功夫,但这人的轻功却已和无花不相上下,这次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无花的咽喉已被利箭穿过,只怕又要以为是无花复活了。”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江湖中能有他这样轻功的人并不多,是么?”

楚留香道:“实在不多。”

胡铁花摇头叹道:“你为什么总是会遇见一些厉害的对头?”

楚留香默然半晌,才问道:“你手上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胡铁花道:“捡来的,上面还刻着字,你瞧瞧认不认得?”

楚留香接着那银匣子,脸色就变了变,道:“这是小篆。”

胡铁花恨恨道:“明明是杀人的利器,却偏偏要文绉绉的刻些人家不认得的字在上面,这简直好像明明是妓女,却偏偏要穿七八条裤子。”

楚留香道:“这倒并非是故意卖弄,只因这暗器实在是件古物,而且还是个不会武功的人制成的。”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听说过这‘暴雨梨花钉’的掌故,但上面刻的字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

“上面刻的是: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

胡铁花失笑道:“文人都会说大话,看来果然不错。”

楚留香叹道:“这倒也不是他在故意说大话骇人。”

“此暗器制作之精巧,发射力量之猛,实在不愧为‘暗器之王’四字,当今武林中几件有名的暗器,和此物一比,速度至少要相差两成,而暗器一物,决胜伤人,就在一刹那间,纵然是毫厘之差,也差得太多了。”

胡铁花道:“此物难道比石观音所制的针筒还强得多么?”

楚留香道:“石观音那针筒射出来的毒针虽急,但你等它发射后再闪避,也还来得及的,而这‘暴雨梨花钉’发射后,天下却无一人能闪得开。”

胡铁花道:“可是你方才却闪避开了。”

楚留香苦笑道:“那实在是运气,只因我在它还未发射前,就有警觉,但纵然如此,那人发射的位置若再近几尺,我还是避不开的。”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珍贵已极?”

楚留香道:“在武林中人眼里看来,它实在可说是无价之宝。”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那人为什么要将它抛在地上呢?他既然有那么高的功夫,难道连这小匣子都拿不稳么?”

楚留香道:“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柳无眉屋子里灯已熄了,这对夫妻像是已睡着。

楚留香和胡铁花悄悄回到了屋子里,他们屋里的灯却还是亮着的,只是灯芯也已将燃尽。

胡铁花将灯芯挑大了些,叹道:“咱们穷追了半夜,却连人家的影子也未见着,再不快喝杯酒,我简直就要活活气死了。”

桌上有一只茶壶,一只酒壶,胡铁花却嫌酒杯太小,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在茶杯里倒满了酒。

楚留香摇了摇头,笑道:“你迟些喝酒也一定死不了的,咱们还是先到院子里瞧瞧那些‘暴雨梨花钉’是否还在那里。”

他拿起了灯,拉着胡铁花走出去。

屋子里有只小虫,也随着灯光向外飞出,但飞过酒杯上面时,竟忽然掉了下来,掉进酒杯里。

这小虫难道是被酒气熏醉,才飞不动了?

但酒气又怎会有如此强烈?

楚留香此刻若还没有走出去,就可发现小虫掉进酒杯后,酒杯里竟发出“嗤”的一响,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

再看那小虫已无影无踪,就在这一霎眼的功夫,竟已完全溶化在酒里,变成一片泡沫。

再一霎眼,连泡沫都瞧不见了,一杯酒还是一杯酒,而且看来也还是那么清冽,连一点渣滓都没有。

这杯酒若是喝到胡铁花的肚子里去,胡铁花的五脏六腑岂非立刻就要被它腐蚀得稀烂?

开封城里不常下雨,院子里的土地又干又硬,简直和石头差不多,就算用铁锤敲,也要敲半天才能将钉子敲下去。

但此刻在灯光映照下,楚留香却发现这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竟,全都钉入地下,连一点头都没有露出来。

楚留香道:“你看他发射暗器的地方,距离这里有多远?”

胡铁花打量了一会儿,道:“只怕有四五丈。”

楚留香叹道:“这些梨花钉在四五丈外射过来,居然还能直没入土,这种暗器的力量是何等强猛,你就可想而知。”

胡铁花道:“我真想将这匣子拆开来看看,看看里面的机簧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这匣子简直就好像有二十七个小鬼在拉着弓弦似的。”

他嘴里说着话,已用一柄小刀将地上的“暴雨梨花钉”挖出了两枚,只见这梨花钉名虽是“钉”,其实却和绣花针差不多,只不过尾端比较粗些,但放在手里还是轻飘飘的,似乎连风都吹得走。

胡铁花骇然道:“这么小的一根针也能钉入地下,我若非亲眼瞧见,随便怎么我也不会相信。”

楚留香道:“就因为它的速度,所以力量才大。”

胡铁花叹道:“这小小一根钉打在地上,便直没入土,若是打在人身上,那还得了……我一定要将它们装回去,试试它们射出来时究竟有多快?”

他果然将二十七枚梨花钉都挖了出来,捧在手里。

楚留香道:“此物看来极为锋利,你要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