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眉头皱得更紧,道:“但那刺客若是他们买来的,他们为何要杀他?”

楚留香道:“自然是为了要杀人灭口。”

胡铁花道:“但将我诱出去的人,却是画眉鸟,画眉鸟也和他们是同路的么?”

楚留香道:“你想必也知道画眉鸟是别人化名改扮的。”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那么你怎知画眉鸟不是他们化名改扮的呢?”

胡铁花怔了半晌,道:“画眉鸟行动虽然诡秘,但对咱们并没有什么恶意,你若说柳无眉想害你,他们就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可能?我早已说过,画眉鸟那么做,必定是在故意施恩于我,要我报答。”

胡铁花道:“他既然要害你,是要你报答什么?”

楚留香道:“你见到画眉鸟,并没有动手杀他,是么?”

胡铁花道:“我当然不能杀他。”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画眉鸟那样做,就是要我们以后不能杀他……就算我已知道柳无眉就是画眉鸟,就算我知道她要害我,我也只好放过她,因为她曾经对我有恩——她要害我之前,早已留下了退路。”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怀疑柳无眉是画眉鸟呢?”

楚留香叹道:“这其中自然有许多原因。”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但至少那用‘暴雨梨花钉’打你的人,总不会是他们吧?”

楚留香道:“为何不会是他们?”

胡铁花道:“因为那时他们明明还在屋子里。”

楚留香道:“你看到他们了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虽未看到,但明明听到他们在说话。”

楚留香道:“你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话’,你只是听到他们在不断挣扎、呼喊和呻吟,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每个人在呼喊呻吟时,声音都会因痛苦而改变的,所以我们就算听出他们的声音有些不对,也不会在意,是么?”

胡铁花又怔住了,讷讷道:“难道那时他们两人已不在屋子里,那声音只是别人装出来的?”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因为你一直认为他们在屋子里,所以你就不会想到那是别人发出的声音,这是每个人都难免会产生的错觉。”

他也叹了口气,接着道:“柳无眉不但很聪明,而且做事非常小心,她也知道要害我并不容易,所以她每次下手之前,必定先留好退步,让我永远不会怀疑到他们。”

胡铁花拼命揉着鼻子,喃喃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也不相信。”

楚留香苦笑道:“其实我也并没有完全弄明白,只不过大概的情况,我已经可以想像得出来了。”

胡铁花道:“你说来听听。”

楚留香道:“柳无眉夫妇为了某一种原因,一定要找到我,但他们找到我的船上时,我已不在了,他们退回来时,却遇到了蓉儿她们。”

胡铁花道:“他们怎会遇到蓉儿的呢?”

楚留香道:“蓉儿她们要找我,自然要先回家去看看,像她们那样的人,走在路上自然很引人注目,是么?”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虎丘李家声势赫赫,在江湖中自然耳目很多,自然早已听说过蓉儿她们和我的关系,知道她们的行踪后,自然会找上门去。”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像柳无眉那样的人,自然很容易就能和蓉儿她们交上朋友,蓉儿也许还不会多话,但甜儿却和你一样,是个直心肠的人。”

胡铁花道:“哼!你这算是捧我,还是骂我?”

楚留香也不理他,接着道:“柳无眉要想自甜儿口中问我的消息,自然并不困难……”

胡铁花截口道:“她认为你也许还留在沙漠里,所以就去沙漠找找看。”

楚留香道:“她只有这一点线索,只有去碰碰运气了。”

胡铁花道:“但蓉儿她们为何没有一齐去,反而到了‘拥翠山庄’呢?”

楚留香叹道:“她们也许是被骗,也许是被劫,也许……”

他戛然顿住了语声,面上已露出忧虑之色。

胡铁花动容道:“你难道是说,蓉儿她们根本不在‘拥翠山庄’,而且说不定已遭了柳无眉夫妇的毒手?”

楚留香长叹道:“这自然也有可能,幸好柳无眉并不是残杀无辜的人,她要对付的只是我,而且她既然要施恩于我,以留退路,也不至于杀她们。”

胡铁花皱眉沉思了半晌,忽然道:“但以时间推算,她才一到沙漠,就找着我们了,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李玉函既是江南的世家子,怎会对沙漠的地形那样熟悉?何况,石观音的住处又是那么秘密,他们怎能一下子就找到了呢?”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还有两样想不通的事,这就是其中之一。”

胡铁花道:“还有一样呢?”

楚留香长叹道:“我实在想不通这夫妇两人为何一定要我的命?”

胡铁花又皱起眉,沉声道:“现在,他们既已知道你对他们起了怀疑,且一定看出你昨天晚上是在装病,你的处境岂非就更危险了么?”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现在我既未揭穿他们,他们自然更不会说破,他们现已知道我对他们起了怀疑,这一路上就不敢轻举妄动。”

胡铁花道:“他们难道要等你到了‘拥翠山庄’后再出手?”

楚留香道:“看来想必是如此。”

胡铁花道:“若是如此,他们在‘拥翠山庄’中必已准备了对付你的法子,以虎丘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这一着必定非同小可。”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既然知道,还要去送死?”

楚留香叹道:“事已至此,我能不去么?”

胡铁花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你自然不能将蓉儿她们抛在那里,可是……”

楚留香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们此行虽凶险,但至少不会再遇到像‘暴雨梨花钉’那样的暗算了。”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以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他们要暗算我,也只能在别的地方,用别人做替死鬼,到了‘拥翠山庄’后,这些卑鄙的手段,他们怎敢再用出来?他们怎敢将‘拥翠山庄’数十年的侠名毁于一旦?”

胡铁花道:“不错,他们不用自己的暗器,而用‘暴雨梨花钉’,就是为了怕玷污‘拥翠山庄’的声势,你若死在梨花钉下,自然谁都不会认为这是李家子弟下的毒手。”

楚留香微笑道:“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胡铁花叹道:“难怪那人一击不中,就将那么珍贵的暗器抛却,原来就是怕你发现‘暴雨梨花钉’在他们手里。”

楚留香道:“其实你早就该想到的,除了李家子弟之外,又还有谁能得到那么珍贵的暗器?”

胡铁花抢着道:“除了富甲江南的李家子弟外,又有谁一出手就能花二十万两银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他们偷鸡不着蚀了把米,却便宜了你,平白得了一样比金子还珍贵的暗器。”

胡铁花大笑道:“但我却情愿要二十万两银子。”

两人相对大笑,竟似又将此行的凶险全都忘了,竟忘了他们若死在“拥翠山庄”,银子和暗器还是别人的。

这两个人脑袋里竟似根本没有“危险”两个字存在。

虎丘,山名,原名海碧山,在苏州阊门外,故老相传,吴王阖闾就葬在此山中,水银为棺,金银为坑。

史记:阖间墓在吴县阊门外,以十万人治办,取土临湖,葬后三日,白虎踞其上,故名虎丘。

这座山并不高,但却充满了一些美丽的传说和神话,自古以来,就是才子骚人的必游之地。

楚留香他们果然一路平安,到了姑苏。

他们并没有在城外绕过去,却穿城而过,李玉函和柳无眉仍是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们心怀杀机。

楚留香难道猜错了么?

到了这以美丽闻名的城市,每个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种温柔之意,还有谁会想杀人呢?

清洁的街道上,仿佛到处都充满了美丽的少女,长长的辫子随风摇动,时时向人嫣然巧笑。

胡铁花眼睛都发直了,忽然笑道:“你们可曾发现一样有趣的事么?这里的人原来都不喜欢穿鞋子。”

只见在街上走来走去的人,果然都不喜欢穿鞋子,有些赤足,有的拖着拖鞋,就算有穿鞋子的,也没有将鞋跟拔起来,但一双双底平趾敛,莹白如玉的纤足,套在描金的木屐里,岂非更令人其意也消?

胡铁花又笑道:“你们可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喜欢穿鞋子么?这原因我已发现了。”

李玉函忍不住道:“为什么?”

胡铁花拊掌道:“就因为她们的脚生得比别处的人漂亮,若不多让人瞧瞧,岂非暴殄天物?”

苏州姑娘不但脚生得美,而且大多是天足,到了城外,就可以瞧见一个个提着茉莉花篮的少女,轻盈地追逐着来往的车马,忽而跃上车辕,忽而跃下,听到她们那如黄莺婉啭的吴侬软语,有谁忍心不买她们两朵花?

城外七里,才是虎丘山。

但一出城门,便可遥遥望见那青葱而雄伟的山势,正像是一只猛虎蹲踞在那里,生气勃勃,头尾岸然。

他们徒步穿过姑苏,这时又回到车上,胡铁花打开车窗,瞧着这些年轻活泼的少女们,忍不住向楚留香笑道:“这些小姑娘身子可真轻快,倒真都是练武的好材料,若是练起轻功来,我保险绝不会比你差。”

楚留香微笑道:“她们这也是从小练出来的,每天也不知要在马车上跳上跳下多少次,实在比我们练功夫还要勤快多了。”

话未说完,已有个穿着青布短衫,梳着条油光水滑大辫子的姑娘跳上车辕来,手里拿着茉莉花球,盈盈笑道:“好香好香的茉莉花,公子爷买两朵吧!”

胡铁花瞧着她那春葱般的小手,忍不住笑道:“是花香?还是你的手香?”

那小姑娘飞红了脸,抿着嘴笑道:“自然是花香,不信公子爷就闻闻看。”

胡铁花大笑着就要去接花,谁知楚留香却先抢了过来,笑道:“好花都多刺,这花可有刺么?莫要扎破了我的鼻子。”

那小姑娘吃吃笑道:“公子爷真会说笑话,世上哪有多刺的茉莉花?”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就买几朵吧,只可惜此花虽好,却没有戴花的人……我也只有将这朵花再转送给姑娘了。”

他忽然将花球又送到那小姑娘面前。

那小姑娘面色忽然变了,竟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一丈多远,转个身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胡铁花皱眉道:“你看你这老色鬼,把人家小姑娘吓成这样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若不将她骇走,她就要了你我的命了。”

胡铁花失声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将那茉莉花球轻轻撕碎,只见花球中竟赫然有十几根发着乌光的小针。

胡铁花骇然道:“毒针?”

楚留香苦笑道:“若不是我接得快,只要她的小手一甩,你我此刻还想有命么?”

胡铁花默然半晌,擦了擦汗,忍不住问道:“这次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楚留香叹道:“这些小姑娘从小就在这条道上卖花,可见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白天卖花,晚上还得帮着做家事,哪里会有她那么样又白又嫩的手?”

胡铁花怔了半晌,苦笑道:“你这双贼眼实在太厉害了。”

楚留香道:“还有,这些小姑娘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怎么会说她那样标准的官话?我听她一开口,就知道不对了。”

胡铁花叹道:“看来江湖中的传言并没有错,楚留香果然是个鬼灵精。”

他忽又压低语声,道:“你看这小姑娘也是他夫妻派来的么?”

楚留香将毒针全都用一块方巾包了起来,道:“到了这里,怎么还会有别人?这次事若成了,他们固然可以推说不知道,事若不成,更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胡铁花默然半晌,喃喃道:“看来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虎丘,而是虎穴了。”

楚留香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胡铁花笑道:“也不是虎子,是虎女。”

到了虎丘正山门前,大家就下了马,李玉函和柳无眉仍谈笑风生,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方才发生过什么事。

那小姑娘莫非和他们无关?

楚留香莫非又猜错了?

山门外,有个小小的市集,小河一道,蜿蜒流过,河边停着三五画舫,画舫中不时传出银铃般的娇笑。

入了山门,两旁有许多小肆,还有许许多多乞丐,看到有人来了,就围上来乞讨,还有人远远就恭身赔笑道:“李公子回来了么?夫人好。”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心里却在暗暗猜测:“不知道这些乞丐中,有没有真正的丐帮弟子?”

思忖时,已到了那闻名的千人石。

只见一方大石,可坐千人,一眼望去,非但看不到边,连一根小草也看不到,大石的北面还有个小小的石台。

只听柳无眉悠然道:“故老相传,昔日吴王阉间在这里造坟墓,用了工匠千人,等到墓成之后,吴王怕他们泄漏墓中的机关秘密,就把这一千人全都活埋在这石头下,所以这石头就叫做“千人石”。”

这残酷的故事,从她嘴里娓娓说来,却像是连一丝血腥气都没有了,胡铁花忍不住问道:“那石台又是什么呢?”

柳无眉道:“那就是神僧竺道生的讲经台,上面还有唐代李阳冰的四个篆字,写的就是‘生公讲台’,白莲池旁的那块石头,就是有名的点头石,常言道:‘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典故就从此处来的。”

她步履就和语声同样轻盈,山风自石后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吹舞起她的衣襟,她整个人都似将乘风而去。

胡铁花听得痴了,也瞧得痴了,心里却不禁暗暗叹息道:“这么样一个仙子般的美女,真会是杀人的凶手么?”

然后他们就走上剑池。

只见四面林木森森,萧碧幽翠。一道木桥如彩虹般横卧池上,池水青绿而冷冽,上面点点浮萍。

楚留香伫立在池边,便觉一股清寒之风扑面而来,青碧的池水中,竟像是隐藏着阵阵杀气。

远处秋云四合,清风中有暮钟声缥缈传来。

楚留香微笑道:“唐代名士李秀卿,品评此水为天下第五泉,却不知此水最宜淬剑,正是古剑客的淬剑之地,现在又有当代第一剑客李老前辈时来品题,这‘剑池’二字,倒也真可说是名下无虚了。”

柳无眉嫣然道:“据说这名字还有个来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相传吴王阖闾的坟墓就在这剑池下,他死时以三十柄名剑殉葬,连专诸用的鱼肠剑等也在其中,所以这里才叫做剑池。”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我若也葬身此处,和吴王阉间这样的雄鬼为邻,倒也可算是不虚此生,死得其所了。”

柳无眉神色不动,嫣然笑道:“楚兄既然知道这是天下第五泉,可知道天下第三泉也在这里么?”

绕过剑池,就可以瞧见一个很大很大的石井,面阔丈余,井旁还有个朱栏曲绕的六角山亭。

楚留香笑道:“这里只怕就是天下第三泉‘陆羽茶井’了,昔年李老前辈邀集了天下名剑客,在这里烹茶品剑,前辈风流,实在令人不胜仰慕之至。”

突然一人长叹道:“只可惜江山虽依旧,人面却已全非了。”

 

第九回 天下无敌

这时暮色已临,晚霞流丽,山巅上的虎丘塔影间,有孤鹰盘旋着,却将这如图画般的美景衬托得无比苍凉而萧索。

这一声叹息也正是无比的苍凉,无比的萧索。

只见一缕孤烟,自那六角山亭中袅娜飞出,瞬即四散。缥缈的烟雾中,凄凉的山亭里,正有个羽衣高冠的白发老者,在独坐烹茶,他的寂寞,看来也正和那在绝巅高塔旁盘旋着的孤鹰一样。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老先生昔年莫非也是在此间烹茶品剑的盛会中人么?”

那老者又长长叹息一声,道:“不错,只可惜故人们多已仙去,只剩下老朽百病之身,还在人间流浪,再想找一个能伴我在此烹茶试剑的人,亦不可得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都不觉有些寒意。

昔年能在这里烹茶品剑的人,可说无一不是绝顶的剑客,至今若能不死,剑法无疑更出神入化。

这老者恰巧在今日旧地重游,枯坐此间,想来必非偶然,他若是在等人,那么等的是谁呢?

胡铁花忍不住道:“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那老者并未回头,只是缓缓道:“老朽帅一帆。”

楚留香耸然道:“莫非是昔年一剑动三山,力斩过天星的‘摘星羽士’帅老前辈?”

那老者霍然站起,仰天长笑,山亭四面的秋叶,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有如雪花般地飘飘落下。

只听他长笑着道:“楚留香果然不凡,老朽新茶初沸,阁下何不进来共饮一杯。”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已知道来的是楚留香了,显然早巳得到了李玉函的消息,正是在这里等着楚留香的。

再看李玉函夫妇,不知何时已踪影不见。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微笑道:“烹茶在下奉陪,若要试剑么,在下却……”

帅一帆霍然回首,厉声道:“却怎么?老朽人虽已老,剑却还未老哩!”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他掌中已多了柄碧如秋水的长剑,楚留香站在数丈外,已觉剑气逼人眉睫。

胡铁花竟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帅一帆傲然笑道:“自然是好剑。”

他目光似乎比剑光更厉,瞪着楚留香道:“老夫此剑已有十三年未曾离鞘,今日为你而出,你也可以引以为傲了。”

楚留香长叹道:“名剑出鞘,例不空回,前辈今日莫非定要取在下项上人头么?”

帅一帆厉声道:“我辈武夫,正当死在剑下,你难道还怕死不成?”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前辈若要赐教,在下也只有奉陪,但却要请教前辈一件事,以前辈的声望,想必不致隐瞒。”

帅一帆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在下与前辈素无怨仇,前辈却定要取在下性命,莫非是受人所托?”

帅一帆浓眉轩起,道:“不错,但对手若非楚留香,老夫还不屑动手。”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还要问前辈是受谁所托,前辈想必也不肯说的,只不过前辈纵然不说,在下也能猜得出七八分。”

帅一帆道:“很好,拔出你的兵刃来动手吧!”

楚留香道:“遵命。”

短短两个字还未说完,他身形忽然冲天而起,掠到一株木叶未枯的大树上,采下了一条柔枝。

帅一帆号称“摘星”,轻功之高,自可想像,但他见到楚留香这一跃之势,仍不禁为之耸然失色。

只见楚留香将那段柔枝拗成五尺长短,枝头还留着三五片树叶,他横枝当胸,示礼道:“前辈请。”

帅一帆皱眉道:“这就是你的兵器?”

楚留香道:“正是。”

帅一帆怒道:“好轻狂的少年人,纵是李观鱼,也不敢对老夫如此轻慢无礼!”

楚留香道:“在下毫无不敬之意。”

帅一帆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只要运用得当,大地万物,莫不是伤人的利器,若是运用不当,纵是上古神兵,也难伤人毫发,前辈高人,怎会不解此意?”

这两句话他淡淡说来,其中却充满了逼人的锋芒。

胡铁花暗中一笑,知道这也是楚留香的战略之一,对手若是太强,楚留香就一定要先杀杀他的威风傲气。

何况,帅一帆掌中这柄剑,显然是削铁如泥的利器,楚留香若以金铁之属和他动手,也挡不了他宝剑的锋锐。

此番他以柔枝应敌,取的正是“以柔克刚”之意,就算占不了什么便宜,至少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胡铁花现在才知道楚留香与人交手时的机智,确非他人能及,他几乎忍不住要劝劝帅一帆:“你何必定要和这老臭虫动手呢!‘摘星羽士’这名字并不是容易得来的,你何苦定要将之毁于一旦?”

山亭中的茶烟已散了。

帅一帆不再说话,一步步走了出来,他脚步走得极缓,才只走了两步,胡铁花却已吃了一惊。

胡铁花少年时好勇斗狠,长大后脾气也没有改很多,平生与人动手打架,简直跟吃家常便饭一样。

这十年下来,也可说什么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剑法有独到处的剑术名家。

这些人剑法有的轻灵,有的辛捷,有的狠辣,但无论什么人,也都要等到剑式刺出后,才能给别人威胁。

可是此刻这“摘星羽士”帅一帆,他非但长剑还未出手,甚至连人都还没有走出来,胡铁花就已隐隐觉出他剑气的逼人了——他整个人都像是已被磨炼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胡铁花身在局外,已有这样感觉,何况楚留香?

谁也想不到这羽衣高冠,飘然有出尘之感的老者,竟能在刹那之间,变得如此地锋利可怕。

山风吹过,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他的脚步也始终不停地向外走,但别人竟似觉不出他身子在动。

只因他已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剑气,别人只能觉出他剑气的逼人,已忘了他自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剑气融而为一,充沛在天地间,所以他动的时候,也似不动,不动的时候,也似在动。

胡铁花终于也发现这种前辈名剑客的气魄,实非他人所能想像,他本想劝劝帅一帆的,现在却开始为楚留香担心了。

他自己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将这股剑气击破。

山风虽然很强劲,但整个天地都似已凝结。

胡铁花只觉汗珠一滴滴沁了出来,天地万物都像是已静止不动了,就连时间都似已完全停顿。

他只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

他已透不过气来。

他无法想像楚留香此刻的感觉多么难受,但是,就在这时——楚留香的身形突又一飞冲天。

谁也想不到他在这么大的压力下还能冲天飞起,谁也想不到他这一跃之势,竟如身化箭矢。

帅一帆仍如磐石般坚凝不动,只是掌中剑已一寸寸抬起,剑上似乎带着有千万斤的重物,看来说不出的沉滞。

但胡铁花却已看出他剑式正是配合着楚留香身形的变化,楚留香身形纵然夭矫如龙,他剑尖却始终不离楚留香方寸之间,无论楚留香从什么方位落下,都逃不开他这柄剑之一刺。

楚留香终于已落了下来。

他上冲之势如箭矢破空,一飞冲天,下落之势却如神龙夭矫,盘旋飞舞,变化万千,不可方物。

帅一帆掌中剑也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楚留香手里的柔枝忽然划了个圆弧,枝头的几片树叶,却忽然离枝向帅一帆射出。

帅一帆长啸一声,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

胡铁花只见剑光已将楚留香吞没,那几片树叶竟已被这凌厉的剑气所粉碎,消灭得无影无踪。

然后,剑气顿消,帅一帆掌中剑已垂落,面上木无表情,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已在这一刹那中僵硬。

他本来若是把刀,现在就已变为木刀,已变得黯淡无光,他的锋芒与杀气,也已无影无踪。

再看楚留香却已落到他面前一丈外,他掌中的柔枝,已变得光秃秃的,竞连树皮都已被剑气剥光了。

胡铁花既不知道楚留香是怎么样自剑气包围中冲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谁胜谁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躬身为礼,道:“前辈剑法精妙,实为在下生平仅见。”

帅一帆茫然望了一眼,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三句,长剑忽然化为飞虹,在苍茫的暮色中闪了闪,便流星般摇曳着向剑池中落了下去。

过了半晌,才听得“噗通”一响。

于是剑池中又多了柄绝世的名剑。

帅一帆茫然望着远方,全身都已虚脱,他的生命与灵魂都似已随着这柄剑落入剑池中。

楚留香面上不禁露出黯然之色,长叹道:“在下取巧,虽侥幸逃脱前辈剑下,但也未能取胜,前辈何苦……”

帅一帆厉声道:“你不必说了!”

楚留香道:“是。”

帅一帆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忽然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行去。

楚留香目送着他身形远去,长叹道:“前辈风范,果然不同……”

他话声很轻,但帅一帆忽又回过头,望着他,像是要说什么。

楚留香躬身道:“前辈还有吩咐?”

帅一帆默然半晌,终于也长长叹息一声,道:“胜而不骄,谦恭有礼,后辈如你,又岂是前辈能及?”

楚留香道:“多承前辈赞许,在下却不敢言胜。”

帅一帆又望了他许久,忽然道:“你和李观鱼究竟有何仇恨?”

楚留香道:“在下与李老前辈素昧平生,仇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

帅一帆目中透出诧异之色,道:“既是如此,李观鱼为何要杀你?”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不知道,李老前辈难道也未曾说起么?”

帅一帆仰天长叹,道:“李观鱼昔年曾有恩于我,只要他信符所至,纵然要我割下自己头颅,我也在所不辞,你明白么?”

楚留香道:“在下明白。”

帅一帆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又将这句话说了三遍,身形在暮色中一闪,便已不见。

楚留香摇头长叹道:“此人果然不愧为英雄,只可惜这样的人,在江湖中已经越来越少了。”

胡铁花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问道:“他最后的一句话,究竟有什么含意?你真的明白了么?”

楚留香叹道:“他这是在告诉我,他为了要报李观鱼之恩,就算要他性命也在所不惜,所以他虽然并不知道李观鱼为何要杀我,还是来动手了。”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他真是受李观鱼所托而来的了?”

楚留香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