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心下不禁泛起一阵怜悯。

眼见不被家族允许的苦恋就要变成大团圆的结局,却眼睁睁瞧着情人死在自己的身边,如此巨大的打击让这样的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承受?他想要开口安慰几句,却一时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好。

半晌,苏纤纤站起身来,走到张延身边,对左寒的尸身却似视而不见,双目只是凝视着远方,眼中没有一丝感情的颤动,空洞得让人心疼。

张延心中又是一悸,忙镇定心神道:“人死不能复生,苏姑娘务必节哀。我们必定会早日缉获凶手,为状元公报仇。”

苏纤纤微一颔首,可她的眼神仍然空洞着落在远方。

张延直到此刻才发现,语言是多么的无力。

让衙役护送苏纤纤回去休息,张延正想再检验一下尸体,却听楼下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便看到一名绝色少女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沿着楼梯而上,正是左怜和死者的叔叔、左家堡主、天下第一左锋。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左怜仍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心情的波动,而左锋则脚步沉重,走到尸体前面,轻轻伸手拂落了左寒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同样的没有丁点泪水,但是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分明写满了“痛苦”二字。

半晌,左锋缓缓开口:“左家由我亲手调教的,一共有十五个子侄。到了今日,已经死了第十个。”

张延心下一阵怵然。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何等的悲哀,更何况还要这样的一个残年老人连续承受这么多次!只不知老人听似平静的语气中到底隐藏了多少仇恨。

却听老人续道:“堡中总需要有人从事不同的事情,我一直想培养小寒走文路,以便入朝为官,为了培养他的文事,只能让他荒废了武功。真真没想到啊……”他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自责,直让张延听了越发心惊。

又是沉默了良久,张延方才开口道:“状元公在此遇难,晚辈也是痛惜万分。张延必将彻查此案,早日捉到凶手为左公子报仇!”

他顿了一顿,又道:“晚辈明白前辈的悲痛心情,只是缉凶报仇乃在下的分内之事。还望老先生能够约束门人,不要因为一时激愤,作出违反律法之事。”

左锋骤然抬头,双目精光暴涨。张延甫一接触那如同实质一般的目光,竟觉一阵气血翻腾,但他的双目却依然毫不示弱地回望。待两人的目光一交,左锋却又低下头去,恢复了普通老人的神态。

就听他缓缓道:“我老了,老人都不喜欢血。”

张延不语。他知道左锋必然还有后话。

果然,左锋顿了顿,又道:“但是小寒的仇不能不报,否则只怕左家堡内的子弟们全都会不服。我可以约束他们一天两天,却约束不了他们一辈子。”

张延正色道:“左前辈声威一时无二,若想约束子弟,实在是轻而易举。封州城多年的安定保存不易,希望左前辈能够暂发菩萨心肠,给张某留一些时间。”

左锋微微一笑,话锋却一转道:“几年不见,神捕的悲梵掌还在第六层天吧?神捕为了朝廷殚精竭虑,却耽误了自家武功的进境,未免得不偿失。此刻是你悲梵掌的要紧关口,神捕何不放下俗务,专心修炼武功?”言毕,他不再理会尸体,径自站起身来,在左怜的搀扶下慢慢下楼而去。

眼见老人佝偻的身形就要消失在楼梯口,张延才骤然从他将将一句话点破自己武功进境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他镇定一下心神,方才朗声道:“前辈绝技天下无敌,在下的一点微末武功自是不入您的法眼。只是张某虽然武功低微、位卑言轻,但只要还在这城中一日,即使拼死,也决不允许封州内有违反我大明律法的恶事发生!”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刚绝,便连左锋的脚步也不由得顿了一顿,似乎在掂量此话的分量,紧接着他却只是微微一摇头,和左怜一道,缓缓消失在楼梯口处。

衙门班房中,张延手里拿着从左寒尸体上拔下来的箭,脑中却总是不时闪现出苏纤纤那空洞、凄丽的眼神。直到白千帆带着几个兄弟走进来,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白千帆走到近前,低声道:“昨日在倚醉楼二楼的所有人都已经查清楚,全部是左家的子弟,在附近也没有发现和江南有关的可疑人物。”

张延闻言一笑。眼前要从动机来讲,最大的嫌疑犯自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江南玉肃。但他若是要杀人的话,也决不会肆无忌惮地动用玉家的人手。杀害新科状元毕竟不同寻常,从这方面下手查,只怕休想抓到玉肃的把柄。

这手上的箭倒是一条明豆的线索:

——一般的箭矢无论是青铜箭、精钢箭,还是普通的木箭,都是由箭杆、箭镞组合。再配上羽毛做成的箭羽,可眼前这支箭却是用一段木头整体削成,仿佛是小孩子随手削制的玩具一般。可就是这朽木刻成的玩意儿却一箭就要了左家堡新科状元的命。

白千帆凑上前去细看那箭羽,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低声道:“这是莫非平的无影箭!而箭也正是从他曾经坐过的座位上射出的。可是当日多人可以作证,他在熄灯起舞之前便已离开了倚醉楼,之后左家派人守住了楼中的上下各个通道,莫非平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再返回其中的。那么这箭……这箭究竟是怎么射出来的呢?”

张延并不答话,却反问道:“先不论凶手是如何做到的,单从你的感觉来讲,觉得凶手是哪边的人?”

白千帆沉吟半晌道:“若从动机考虑,自然是江南玉家的嫌疑最大。或许是玉大人新官上任,想给左家人一个下马威。不过,我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

说到这里,白千帆看了张延一眼,方才续道:“你曾经说过,即使看动机,也不能光看一步。左寒死了,对玉家有利,这是一步;但如果此刻玉左两家火拼起来,可能还对其他人有利。这就是第二步了。所以凶手也可能是天杀盟那边的人。但当时楼上全是左家子弟,难道天杀盟竟然神通广大到能够在左家安上钉子么?”

张延微笑点头,笑容中带着一丝赞许。白千帆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已经逐渐可以独当一面了。

白千帆受到鼓励,继续道:“但这样推论下去,也有可能是玉家杀人,顺便嫁祸天杀盟……这样乱猜就像猜锤剪包,永远没有尽头。

当时在酒楼上的酒客,除了左家的代堡主等几个不能动的人物之外,一共二十三人已经全部被羁押。现在最重要的是,查出是这里面的谁下的杀手。”

张延道:“你都问讯过了,可问出些什么?”

白千帆的精神一下低落了不少:“真邪门了。射出箭的那张台子是老大你和莫非平曾经坐过的。你们走了之后直到熄灯为止,都没有人坐在那儿。”

“我又问了它周围所有的人,他们都声称没有听到有人移动过的声音。当时有资格在楼上的都是左家子弟中一等一的高手,若说有人能瞒过所有人的耳朵悄悄移动过去,我想哪怕是白莲教主重生也一定做不到。而且出事后楼中立即便亮灯,也没人看到有人动过的痕迹。他奶奶的,从空桌子射出的箭,难道这案子是鬼魂作祟不成?”

张延微微点头道:“你确定莫非平早就离开了酒楼?”

白千帆点头道:“不错,不少人,包括左家子弟,都看到他在你之后不久就走了。我也曾想找他问话,可跑了全城都找不到他的人,不知他是走了,还是怕麻烦藏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左家宴会开始后就封了楼,不可能有外人进来的。唉,那些左家子弟也不能羁押太久,这案子实在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啊。”

张延低声自语道:“也许我们已经找到了头绪……”

白千帆不解问道:“什么?”

张延犹若未闻,低头沉默半晌,忽地沉声道:“老黄,麻烦你拿着我桌子上的手令,去调动西北大营的兵马,让他们入城协防。从现在起全城戒严,只要有斗殴者,一律抓起来严办。尤其要注意衙门附近!”

一边年老的捕快老黄躬身应是,上前拿过手令。

张延手执先皇御赐的生杀珏,可以调动全州兵马。但白千帆跟随他办案已有五六年了,比这更大的案子也经历过不少,却从没有见到张延动用过这项特权,更没有见他的神情如此刻一般的凝重。

想来是因为这案子牵扯太广,玉家、左家的仇恨说不定会以此为导火索一举爆发起来,到那时的后果会有多严重,真是无法想象!

眼下就算有兵丁入城,也只能镇压一下两家下层子弟的冲动,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若是玉肃或左锋打定主意要动手,只怕封州城立刻就要血流成河。要想解决此事,必须尽快破案!

却听张延续道:“秦风,把羁押的酒客都放了吧,但告诉他们案子了结之前,一个都不要离开封州城。”

等到手下兄弟们一个个都各赴其职,张延才慢慢站起身来,拍拍白千帆的肩膀:“走了,该咱们干活了!”

骄阳当空,城门紧闭,城内空旷得很。全副武装的兵丁正在四处巡逻,空旷的街道上只能偶尔见到三两路人急匆匆走过,看来戒严令的效果着实不错。

但白千帆却是不敢乐观。

案子就算破了,结果反而会更糟也说不定。求上天保佑,杀左寒的不是姓玉的。不然封州城只怕就要改名为丰都城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这场凶案只是普通的江湖仇杀,根本与玉家无关,比如,是那个莫非平干的。

白千帆自嘲地一笑,可惜这是决不可能的。

不像白千帆一般沉重,张延一出衙门,心情却似乎变好了许多。

他带着白千帆直奔北门而去,找到一家视线很好的茶摊径自坐了下来,招呼白千帆道:“坐,这家的茶不错。嘿,别坐外面,你的头发该吓着客人了。来,里边坐。”

白千帆一脸苦笑。他外号白发浮云,昔日曾是著名的独行大盗。

“浮云”的名号是因为他轻功卓绝,而“白发”的名号则是因为他身罹怪病,头发自孩提起便是黑白混杂,待十几岁后更是变得发白如雪。这一头白发成了他最大的招牌,只是平时还好,到如今这般想要隐藏身份的时候便是一大问题了。

白千帆坐定道:“头。咱们这是?”

张延喝一口茶道:“拘捕莫非平!”

白千帆一愣:“那日莫非平应该不可能返回杀人啊,咱们为什么要抓他?况且自昨夜他离开倚醉楼之后,就一直行踪不明,咱们到何处去抓?”

张延骤然道:“就在这儿!”说着猛地飞出,临走还不忘朝桌子上扔了一把铜钱。

追捕·相惜

只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自城内飞奔而至。马上的骑士端的是好骑术,快到城门口也丝毫不减速。

只听他大声喝道:“玉大人有加急奏章,我要出城,快开城门!”同时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对着守城的兵丁一晃,而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丝毫没有影响自己这一人一马的速度。

众兵丁刚准备开门,却见一条人影自茶寮纵身而出,速度竟比奔马还要快上许多,转眼便拦在了这一人一马的前头。

来人双掌一挥,就听骏马“嘶”的一声长鸣,竟被他的一双肉掌强行按倒在地。马上骑士却丝毫不慌,就在马倒地的前一刻双腿一用力,飞身直奔城墙而去。竟是一名高手!

堪堪飞到半空,只觉厉风扑面,却见一名白发青年手执一柄长剑,后发先至,挡在自己眼前。

本来剑走轻灵,但在这白发人的手中使来却如同开山大斧一般,带着强劲的风声迎面削劈,看似笨拙,却封死了骑士前进的所有道路。

那骑士自知此刻自己身在半空,根本无处着力,若是硬碰硬必将吃亏。当即,他深吸一口真气,身子骤地下沉,却觉身下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风向上袭来,同时一个声音大笑道:“莫兄何不在封州城再盘桓几天?”

霎时间这骑士的前后都被袭来两人的一掌一剑全然封死,眼见已是无路可逃了!

那扳倒奔马的正是张延,而白发人自然就是白千帆了。

白千帆见张延骤然出手,拦截那传信小校,便已猛然醒觉:

——封州城早已被封锁,要想出城而不惊动守兵,便只有乔装一途。而目前能够自由出城、最容易乔装的,当然是每天都会出城的官府信使。只是莫非平竟敢如此公然行险,端的是精明胆大!

白千帆再一想,张延居然能早一步料到莫非平的打算,来此守株待兔,更是谋略过人,心下不由暗暗佩服。

这一刻,他自不能在一边闲看,当即拔剑飞身拦截。

白千帆与张延搭档已久,果不其然,两人一出手便配合得天衣无缝,把这乔装改扮的莫非平前去后退的通路统统给堵死。

眼见身份被揭穿,又被两大高手夹攻,莫非平却丝毫不见惊慌。当此危境,他大喝一声,更加急速地下扑,双掌全力拍出,瞬间已经和张延硬拼了一掌。

阎王御史的悲梵掌虽然名动天下,但莫非平的武功原本要略高他一些,可是甫一接手,莫非平丹田剧痛,引动重伤发作,一身内力还不到平日的一半。当即强弱立判,莫非平胸口一窒,一口鲜血喷出。

张延一愣,他本来估量自己并非此人的对手,只想拼着受伤拦下其一招,以待白千帆赶到,两人好联手擒敌。可没想到一触之下,莫非平的内力之弱完全出乎他意料,看来是早就受了严重的内伤,却让自己拣了个便宜。

思量间,却见莫非平的身形借着张延这一掌之力,复又冲天而起,速度竟比方才还要快上许多。

白千帆一剑阻住莫非平的去路,正自得意,就见莫非平以更快的速度反扑回来。此刻案情未明,白千帆不愿伤莫非平的性命,当即长剑一个翻转,朝着莫非平右肩疾刺而去,意欲把他逼下生擒。

谁知莫非平居然丝毫不躲,直直合身扑上,长剑瞬间刺穿了他的肩膀。

鲜血纷飞,白千帆一愣,莫非平却毫不迟疑,强忍剧痛,一拳挥出,正正击中白千帆的前胸。白千帆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倒飞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