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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入梦想,就可在梦境里美梦成真!哇,真的行啊?我要试试!”小玉看得入迷,一个字也不放过。

“做梦!”我嘀咕了一句,这种骗人的玩意,蒙小孩啊。网上的东西真没得可信。

回到公司挑灯夜战,小玉做了没多久就打哈欠回家,剩我一人辛苦。23点,关掉手机,准备回家。关机时,瞥见上面的时间:2002.10.25.23:00。这是Danny去世九周年的日子,我怔了一怔,还有其他人会记得吗?日子一下飘得很远。

——我不知道,一分钟后小玉给我打了个电话,如果接到这个电话,或许,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23:25,人已到家,开始放洗澡水。浴室很快热气蒸腾。趁着有时间,我打开电脑,想上联众打两局牌。浏览器自动弹出,输入地址时,不知怎地,想起了下午看到的网址:www.qxtxt.com。

好奇心往往会打开潘多拉之盒,只是当时并不知道。我先到一个网站去查这个域名的注册信息,结果显示——该域名尚未被注册。那么输入这个URL究竟会出现什么?

蓦地里,背脊凉飕飕的,打了个寒噤。回头一看,窗帘吹得飒飒作响,起风了。鼻端隐隐有酸意,眼泪酝酿,哈欠连天,是困了。迅速敲出那一串字符,然后,我看见整个电脑屏幕,全黑了。

那种黑,不同于死机或者停电,色块不均匀地堆积。有的地方很绝望。似乎能从深深浅浅的黑色中,瞧出人脸、兽面,挣扎的手,撕咬的嘴,淤黑的血,不由得我毛骨悚然。刚想是不是病毒,打算关机时,忽地屏幕一变。一个正常到平庸的站点显现在面前,几乎没有图形,简单的汉字排得还很难看——“白日梦.com欢迎您!”

居然真有个网站?输入梦想,就可在梦境里美梦成真。天真到像个笑话。然而,女人总会为这种明知不可能的事打动。我凝视输入梦想的那个文字框,迟疑着。

梦想?谈什么梦想?现在每天想的,就是早点下班,早点睡觉,一切的一切,只为了那120平方米且远在郊区的房子。按揭15年,月还数千,为此,成了老板最听话的手下,打落牙齿和血吞。很多人劝我,一个女孩儿家,买这么大房子干什么呀?我答曰,和鬼捉迷藏呀。空荡荡的家里,只我一人,有时,看见玻璃反射的人影,自己吓自己。然则,这是我的窝,最好的藏身地,无论打嗝放屁,都不需装出含蓄。

梦想?没安身之地时,凄凄惶惶如丧家犬,从这个城市的西边搬去东边,又从东边搬回西边,激情在位移中不断消失。那时想的就是不再搬家,于是挑了这么个住处,每天上下班,挤车一个半钟头,咒骂男人的烟味与臭汗。如今的梦想,只能是早日还债,不用每月跑银行,数着指头过日子。

等我把“早日还债”输入,又觉得好笑,没有按下enter。想想就删了。黄粱一梦,做不做都与现实无补。

那时我自然而然就想起了Danny,不知他在天堂,好吗?再见一见他,成为心底淡淡的渴望。长久以来,死亡对我显得遥远,只是一个名词。而他去时,死亡是一个动词,生动鲜明地在我眼前展开。九年前,我未经尘世风霜,心事扑扑盛开如春天花朵。九年后,我自问看透世情,心态垂垂老矣似冬日残阳。连找个梦想,都成了奢望。

梦想:见Danny一次。

我怀疑这只是个吸引访问量的骗局。可这个网站,翻来覆去地看,只有这么一页单薄的内容,没有其他企图。甚至连不要求你注册,就许你一个愿望。按下回车。

屏幕又黑了,过了半天,仍然没有动静。是啊,怎么会傻到相信有人会对你的梦想感兴趣,要帮你实现愿望呢。我拼命点鼠标,电脑仍无动于衷。

水声流到我耳中,走到浴室,发现那水流得太快太急,顺着浴缸漫溢。关水龙头,我脚下“噌”地一滑,手重重打在玻璃门上,吃痛。漫不经心洗着澡,我马上把刚才的事当作一场恶作剧。忘了。

然后,我乖乖地熄灯,睡觉。

那夜,他真的来了,悄悄坐在我床头,为我哼一声熟悉的歌:“我没有自命洒脱,悲与喜无从识别,得与失重重叠叠,因此伤心亦觉不必。”夜色模糊,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我赤足走在风中。和他并肩。他的容颜一如九年前。那么多人老去,丑陋,只有死亡可以保鲜青春,或者思念,与爱情。

我们在海边迎接黎明,如天使在等待。翘首仰望,天际蒙蒙亮,朝阳从遥远处赶来。淹没在黑色中,我们静听海浪声,以及彼此心跳。我转头看他,一袭黑袍,身体前倾,犹如魂灵出窍。他微微一笑,陪着我,继续等待阳光。

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我就醒了。明白是那个网站起了作用,但对这种玄妙的事,到底有些怀疑。就这样,带着疑惑,我来到公司楼下。

还在按电梯,小玉远远向我招手,百米冲刺过来。等近了,一起进了电梯,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昨晚给你打电话,可惜你关机了。你没有上那个网站,对吧?”她说得气喘,瞳孔散发出惊恐的光。

我仍然沉浸在美梦中,摇头。我想说我去了。小玉欣慰地拍胸口:“还好你没事。我就惨了——我要它帮我找个最帅的男人,结果,结果……我真的梦见了!”

“那还不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的梦如果是偶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加上小玉就有点像真的。

“好个头!”小玉脸上殊无欢喜,“那帅哥简直比鬼还可怕!”

她面容扭曲,我完全相信她是见鬼了,同情地问:“怎么回事?”

“单看他的眼,很帅,梁朝伟那种,会放电;单看他的唇,也很性感,布拉德•彼特那种,迷死人;单看他的鼻……”

“你别单看了,听你说的,不是很英俊吗?”

“可合起来看,就一点也不好看了呀!他还敢跟我说,是我造他出来,他要一生一世在我的梦里陪着我!你听听,恐怖不恐怖?我都被吓醒了,然后赶紧给你打电话。”

原来如此。我寻思,每个器官都长得像明星,合起来也差不到那里去,小玉太挑剔了。

“我还没说完呢。给你打电话打不通,我只好再睡啦,结果,结果那个死人头又来梦里缠住我不放……真是见了大头鬼了。你想个办法救救我吧!”

“先开工。”我言简意赅,“晚上我们再去那个网站看看。”

这一忙就没完没了,Danny给我带来的好心情一扫全无,鸡飞狗跳的。为了周末不加班,噼里啪啦两只手当八只用,终于,在临下班前5秒钟,我做完了!

忘了说过要和小玉访问那个鬼网站,约了一个朋友做美容,我三步并两步逃出了办公楼。我们这种人,都是辛苦赚钱,大把花钱,躲在空荡的房子里享受孤独。这是我的日常生活,每一周就这样过去。练瑜伽,做SPA,消除想象中的皱纹。而欲望,来得快,去得也快,乃至于没有激情可爆发,没有痛苦可感伤。

在鸡肋世界里活着鸡肋的人生。

这天晚上回到家,已是凌晨,头发上仍残留酒吧里的烟味。呵护自己的同时,又任由城市污染着自己。喝了点酒,头有点昏,踢了鞋上床。一挨枕头,我就呼呼大睡。

梦里,他又如约而至。他不停地挖一个洞,埋些东西下去,又掩上。再挖,再埋。我看了很久,然后说,我帮你挖吧。拿了把铲子,才几下,就刨出个很大的坑。原来掘墓也不是难事。可埋什么好呢?我四处张望。

远处是高高的房子,铁皮桶似的,连阳光也透不进去。天是灰色的,没有云,或者,有很多云。因为暗,很难分辨得清,它们面目晦涩,带着奚落。往近处看,身边找不到花草,都是石块,很大,大到搬不动。一个个长得古怪,实沉,但狡猾,仿佛一不留神就会长脚溜走。

没有东西可以埋。于是我掏出心,它活蹦乱跳,一尾鱼似地在手心里窜。把心放下去,那个坑就忽地变成血红色,也砰砰跳起来。坑在呼吸。一呼,吐出无数血泡,一吸,带走无数尘埃。望着它,我感觉眩晕。

这时Danny走过来,帮我把心拣出来,轻轻地,擦去上面的灰。你怎么把它也丢掉了。他为我安好那颗心。我笑了,在他身边跳着,像个七岁的孩子。

下一个场景忽然就变在群山之上,镜头一直旋转,旋转,那山脉就如赌桌上的骰子,任由转盘摆布。他仍是一袭长袍,坐在悬崖边的太师椅上,拉起二胡,凄凉的乐曲弥漫天地间。我向他伸手,但他永远遥不可及,怎么接近,都有拉不拢的距离。他缓缓站起,一时比天还高,阳光映出他金黄的轮廓,看得我目炫神迷。

朝这世间微微一笑,他纵身跳下悬崖。动作从容,优美,如诗如画。我分明看到他眼角的一颗泪,散在空中,化成星星点点。

然后我意识到这是梦,他死了,早已死在九年前,和我的青春梦想,一起死了。我的泪就流下来,不可遏止的。那一种锥心的痛,渐渐把身体凿穿,空心萝卜似的,到空洞,到茫然,到麻木。一个人像破了的风筝,扯断线,挂在枯零的枝头。那样高,那样没有着落,残破到无法修补的伤口,刺目地显现在眼前。

我哭啊哭啊,直到醒来,发觉眼泪沾湿了被子,而心痛仍未过去。于是我放声大哭,声音凄厉,像粉笔在吱吱苦笑。纵容自己放开一切,想起所有伤心的放弃的忘掉的往事,彻底痛一下,就好。

哭了好久,发泄完的我清醒许多,开始思索一个问题。如果真像小玉所说,每晚都会梦见同样的人的话,我能否承受天天见到Danny?就算是再日思夜想,一生只做同样的梦,无疑也令人发疯。何况,思念只有偶尔品尝才甘美,成日相对,夫妻都变怨偶。

我只在他的忌日,缅怀他离去的遗恨。不能想象如果再梦到他,我是否会一开始就哭泣?

收拾心情起床,打开电脑上网。我瞄了眼表,2:19。

到了白日梦,奇怪,主页换了,黑色的背景下居然连设计也省了,歪歪斜斜的美术字排成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