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遇到过几个主人。他们和这大殿里很多和尚一样,不是念经,就是打坐。他们把我看作身外之物,丝毫没有感情,我也懒得看他们一眼。

这期间我听老和尚们讲经。老人们眼中闪着神奇的光辉,一张嘴说得弟子们肃穆出神。西方世界真是好啊,我在想,木鱼也有前生来世吗?是什么因,使我现在是一只木鱼?

在菩提香飘过面前时,我偶尔会沉思。我是一只与众不同的木鱼吧?我想我有天会成佛。

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和尚。他叫静一。圆头圆脑,胖墩墩的。他一见到我,就欢喜着一脸的笑,把我放在胸口。像是祈祷,又像是亲热,我听见他壮实胸膛中的心跳。我对他有了莫名的好感。

接下来的日子,静一睡觉时总把我抱在怀里一起入睡。冬天的被窝真是暖啊,我依恋那种温热与亲切,虽然有点透不过气。他是个奇怪的和尚,然而我开始喜欢上他。

更让我惊奇的是,他给我起了个名叫“小鱼”。从早到晚,他都当我是个活物,和我说话。我真的感动得热泪盈眶,如果我有眼泪。

“小鱼,天冷了,你怕不怕?”

“今早的米里有只米虫,我把它放生了。”

“小鱼你闻闻,我的手艺好不好?”

“今天我要背十段经文,小鱼你听听看,我有没有背错。”

“天气真好呢。来,我带你晒会儿太阳去。”

“我的脚有点疼,小鱼,你帮我看看。”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从来没有人还会注意我的感受。在人的眼里,其实除了他自己,万物都是死的。而静一,他了解生命。

静一活得简单而快乐。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过得单纯而满足。我希望自己可以和他说话,但他欢快的语气中仿佛早明白我的心思,于是无言并没有成为我的遗憾。

静一离开的那天,我正好五岁生日。我们一起度过了太多美好的岁月,每日的敲击也成了一种和谐宁静的乐声。然而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静一圆圆的笑脸一如往日的明净,他捧起我,在佛像前仔细凝望。

以前,每一次离别都是突然。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前几个主人,都没机会告别就不再见。而这一次,静一反反复复看我,什么话都没说。

我不知他将去哪里。那温暖的手,离开了以后,就再没有接触。

“小鱼,今天晚上你冷吗?”有时候,黑夜里我会忽然这样想。

四了缘的故事

变,是世间恒理。

耳濡目染着平常心的教导,我习惯了处变不惊。来来去去,主人一个个换,缘起缘灭,我怀念而不伤心。

伤心无用。去自有去的道理。来时你已开心过,得与失平衡也是应当。有时我看和尚们超度逝者,亲人哭得感天动地,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想不开。在世时不知珍惜日子,不知怜取眼前人,死了又这么麻烦。

西方有极乐世界。而人间真是又苦又累的。

分离是很让人疼的吧。我经历分离,看够分离,却只觉是一种自然。正如日升日落,阴晴圆缺。

偶尔会听到主人们先前的故事,对和尚而言,已是前世了。这百丈之内,方寸之地,是求安心之所。其实修心不必一定要进寺庙,可万丈红尘太多诱惑,所以定力不足的的人便不得不筑高墙以静心罢。

这是了缘的话,他并不是对我说的。他时常自言自语,自己给自己讲经。而当众僧面,永是肃穆。

了缘也很年轻,眉宇间时不时聚着一抹淡淡的愁,一念经便又化开。经文于他,意义重大,他是全寺最喜诵经的。读着读着,便进入欢喜的状态,全身松弛,仿佛佛光普照,入定安详。

了缘有一次说到过去。从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到奄奄一息的病人,生命中的灾难反而挽救了他,他从此开始读书、读经,最后来到了这里。

故事说起来很简单。他师父说,他有佛性,与佛有缘,所以才会在刹那顿悟。了缘说,是对死的恐惧让他想求解脱。读经使他淡化了恐惧,虽然终究仍须面对。

人都畏死。可和尚应无所畏惧。没有古今,没有未来,形体会灭,精神常住。了缘是聪明的,能够明白佛经上的道理,也正是这一点聪明助他脱离前事。但他又聪明地以自身经历解经,不知不觉恋着旧日,生出些苦恼,靠着诵经在化解。了缘,有太多未了之缘。恋生之喜悦,畏死之寂静。

真正了的话,经文读不读也罢。要靠经文来压住心念,还是在半途中徘徊。了缘也明白这点,但他别无解脱之道,只能拼命地读,拼命地敲打我,拼命地求安详。

刻意的时候,看起来离终点近了,却总有那么一点距离。了缘是个好和尚,但更是凡人,成不了佛。

我时常抬头看佛,直到入迷。那金熠熠的慈悲之身,究竟是如何成就?当我死后,是否能登极乐,跟随左右?

唉,一只木鱼,也忘不了贪,何况是人?

五佛像说的故事

人伏倒在我脚下,祈求我的保佑。而我明白,我只是座雕像。人类无休止的欲望,连神也束手无策,何况是我。

当我被抬进大雄宝殿,享受着香烟膜拜,我很久都没理解其中含义。为什么人要期待神佛?我不过是块木头,金灿灿的粉末塑造了我尊崇神秘的外表,这就是人相信我的原因吗?

我常常凝视身边的所有,永远陷于这一方天地,目之所及已是我世界中的一切。木鱼、香炉、紫烟、经卷、梵唱。世人匆忙地来,我永不能给予与承诺。但常常,他们去而复返,感谢我的恩赐。

曾几何时,我总是迷茫。世间自有公理,天道循环不息。无功受禄,我于心有愧。

后来,我渐渐从人满意的神情中领悟,局限在这狭小空间,是我毕生宿命,因此我高高在上,无限空虚。

我不过是人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

莫呼洛迦 莫

那天,我看到了佛的微笑。

跳跃的烛光仿佛精灵,随意扭动身躯,明明灭灭的脸色烧尽了人间喜怨。佛于一次假寐的甜梦中清醒,嘴角犹残留隐约优雅的浅笑。虔诚的我眼光里满含疑虑,佛也有梦么?

佛洞悉我眼神打出的询问,坦然安详地一指殿外明媚如洗的春光。紧贴冰凉坚硬的地面,我缓缓滑过五百罗汉傲慢的脸。

殿门外,人间很近,天地如常,回首望远处恬然微笑的佛,我还他了悟的一瞥。佛也是平常人。只是懂千古事。

“只想旁观?”

“或你该去亲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