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画妖
【作者】楚惜刀
【简介】画妖,妖画,
是焉,非焉……
发表于《真情女孩》,2005.12.

 


第 1 章
第1章

  素手纤毫,轻描淡写,勾出松软云鬓似烟罗。

  贴花钿,绘娥眉,修琼鼻,点绛唇。龙绡轻衣欲飞去,但见冰肌玉骨,佳人如坐云端,飘渺出尘。郁金仙裙十二破,裙边两朵并蒂莲,若隐若现。

  他挥洒自如,行云流水泼墨而出。这遗世独立的画中人,慢慢有了颜色,骨肉均匀,仿佛要掀开素纸,化鹤飞去。的9

  只余她一双秋水寒潭眼,望向空处,欲语还休,竟绘不出。那眼神背后,是怎样心事?如花自飘零,美到极处,总携了一丝哀伤迷茫。

  触不到才艳绝。他心里狠狠一颤,笔失落于无尽遐思。如何才摹得了这星眸灿目?画过的女子,都是绝色,唯她无从下笔。自知超脱于外,方可绘这天姿国色。然,他

放不下男人的眼。

  初初见时,讶于她的美,遗魂丢魄,错把墨汁当茶,几近失态。哪知看得长了,如放久的酒,越发醇香,稍一对望,便醉了。

  最后一笔,画龙点睛,迟迟动不了。记不清是第几回,总到这一步,前功尽弃。一阵颓丧,他揉烂了将成的惊世之作,瞥她一眼。似嗔似怨似诉似羞似怅似旷。似而又

非。他恨手捏不住笔,纵着心意信马由缰,管不了心,又怎看穿她的心?

  看不透便绘不成。“蜀中国手”的名头,不要也罢。

  “先生歇歇吧!”桓员外抹了把汗。谁料得这丹青妙手,画了十日,仍不成呢?

  一旁的侍女绿屏见状,端上新摘的雨前。丹泓啜了一口,舌尖微微的苦意,提醒他困境犹存。百美图上最后一位佳人,画毕便大功告成,岂料好事总是多磨。又或许,

是他舍不得离此妖娆,宁愿被人看轻,亦想多留一刻罢。

  那画中的美人,素萱,默然不语。

  相对到晚已逾十日,言语亦不过十数。她敛了平素活泼泼的个性,独于他面前沉默。自然,她不过一幅风景,无须太多说话。唯家中人各个暗自揣测,莫非这妮子也像

先前诸多闺秀,为他一改常性?

  丹泓出道以来,朝野上下均捧为天人,有“丹墨如景”、“减笔出神”诸多赞语,连皇帝也青眼有加,千金求画。兼得他清俊出尘,作百美图时,被画过的绝色佳丽,

无不为之颠倒。传言洛阳豪门某女求其一画不得,无颜面再留洛阳,羞愤出走。更有想入非非的王孙公子,以求画为名诸多痴缠,被丹泓扫地出门,传为笑柄。

  倾倒众生,不外如是。

  一时气氛僵持。丹泓皱眉深思症结所在,脸上微有一抹红。桓员外看出尴尬,寒暄了几句离去。绿屏伺候完了,呆呆立在两人间。素萱看她一眼,唇微一动,却又罢了

  “在下稍感腹饥,可否弄些小点?”丹泓终忍不住。

  绿屏点头,秋波流转,檀口轻抿,神采飞扬地去了。

  素萱顿感两人离了只余一寸,仿佛听见心跳。再看去,分明他踱到窗口,遥看天色。

  他不敢奢望她开口,仙音缭绕岂是易得?虽然,云上,全是她身影。

  “先生可否让素萱一睹过往真迹?”她开口,自己也是一惊。

  丹泓猛然回头,动作大得惊人,她的心略略一跳,禁不住笑了,云散雾开,藏匿已久的娇憨之态令他失神。她又急忙侧过脸,垂下头,暗自在袖中扼腕。

  他几乎是连跑带跳,喜悦地冲回厢房,归来时,抱了厚厚数十卷画轴,恨不得倾其所有。

  展开,墨影生动,她眼前一亮,忍不住伸手摸去。

  眼前这一幅,玉手翻转巧针线,画中人皓腕所对,正是一条孔雀妆花云锦裙。灿如云霞,深浅分明,素萱恍若亲见,不禁入画。想像身披彩裙,仰首微步,移入厅房,

必赢得父母夸叹,观者惊羡。噫,怎生得这般妄念?

  按下心事,她笑吟吟赞道:“好画。却不知画中何人?”

  “临安府越冰柔。”他答得轻描淡写,神思全在她笑容上,一时迷醉。

  听说这位织绣山庄当家小姐是临安府第一美女,一手好针绣。面对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他是否还是一个画者?素萱侧头遐想,那一边,丹泓不觉望得痴了。

  她敏感一笑,矜持道:“此画工处极工,难得不失风流,又有放逸之笔。最妙者,当属佳人回眸一笑,虽是半面,娇媚尽出,当属上品。”

  丹泓也不谦虚,点点头,安之若素。此幅画眼正在回首一瞥间,他却不知,她看中的,只那云霞而已。

  他内心喜不自胜,忍不住趁起身绽出笑来,特意取了壶,往茶碗里倒去。

  她随手又掀开一幅,半晌不言语,许久,轻叹一口气,方问道:

  “此幅如仙子凌波,素袜绝尘,不知是哪家闺秀?”

  “慧绣宫宫女。”他连名字都忘了。原本要画什么江贵妃,可沾了世俗的庸脂俗粉,入不了他的眼。那宫女自有一番灵秀,他不顾圣上反对,硬是舍下后宫佳丽,独绘

一个婢女。

  “原来是宫里人,难怪。”她又多看了两眼,细探画中技法。

  他就此凝视她,不觉神形偕忘,仿佛远古洪荒时已如此凝望。坐忘成石,仍会痴痴望下去,朝她所在方向。

  她止水心境有如风过,终究拨开一丝涟漪,心头如贝壳上的细小縠纹密密叠叠荡开。眼虽观画,心已不在。这炽热眼神,是迎是拒,是喜是忧,怕在这心慌意乱时无从

推想。

  他陷在美景中不能自拔。笔,有若千钧,此时提起,写下的只是个情字。说到底,能令他失去自控,也唯此字。的dc6

  她忽地推画起身,径自走到门口,门外天光泻地,照得她周身如羽化登仙,耀眼无匹。一脚跨出门坎,她方回过头道:“先生累了,改日再画。”

  一来二去,桓家上下,都猜出了丹泓对她的心意。桓员外不置可否,桓夫人张口丹先生,闭口丹先生,言语亲切有如家人。

  一日清晨早起,素萱懒懒地取了正在绣的鸳鸯帕,发愣。绿屏瞧她的眼神,多了暧昧。素萱看出究竟,转头笑骂:“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绿屏嘻嘻一笑:“小姐以前读崔珏的诗,绿屏尚记得几句。”

  素萱知她说那首鸳鸯诗,不由也忆起了当中的句子:“琴上只闻交颈语,窗前空展共飞诗。何如相见长相对,肯羡人间多所思。”诗是好诗,可长相对又是何人?她低

头看那锦帕,易惹相思,难解风流,莫非心已动,人不知?

  绿屏自顾自若有所思,掩嘴笑道:“别人都为丹公子相思,独独小姐,是丹公子为你相思!”言语中很替她得意。的3

  素萱无动于衷,像在听街巷间的闲谈,眉眼间清清淡淡的。绿屏一直与小姐亲若姐妹,此时生出不以为然,以为她隐瞒心意。

  “他真是好,我且把你嫁了去。”素萱淡淡地道。

  绿屏方一窃喜,揣摩出小姐语带奚落,胸中添堵,又不能犟嘴,丢下一句话:“只怕奴婢没这福气!”兀自恨恨发呆。

  素萱终发觉两人间有了罅隙,而这罅隙源自一个不请自来的男人。他的身影,浮现出来,却始终模糊。她坐不住,走至书案前,提笔写了首诗。绿屏也不去看。末了,

她看看绿屏,哑了嗓子道:“出去走走罢。”的680

  另一处,丹泓心念忽动,往素萱的香闺走去。早间露重,犹有花瓣沾露的清香随风飘来,荡入他鼻端。

  门开。无人。他犹豫,也只一瞬,毅然进屋。

  案上一纸,墨香犹存,却是一首《江南好》。他轻轻吟道:“读春影,淡柳丽花间。先谢东君绵绻意,暂存漠漠五分寒。相伴故梅残。”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句“先谢东君绵绻意”,一袭微笑侵上眼角。回屋时,心神大定,自觉已能将她入画。

  可那日,素萱推说不适,没让丹泓过来。他担心,不安地在庭中乱走,直到无意瞥见她一人,穿出桓府后门。

  他跟踪她。或者是被牵引。由一只命运的手,一根情欲的丝。无形中他成了扑蜜的蜂,追花的蝶。想舍,也舍不去了。

  一路走至无想寺。

  她去烧香拜佛?他怕人多眼杂,远远立在庙外等候。

  不多时,她悄然出寺。越行越偏。眼见得来到一处野花烂漫之地,盛放的鲜花一如她娇艳年华,刺目诱人。他越看,越觉不可逼视,仍睁大了双眼凝望。

  她站立花丛,影影绰绰,忽见一道霞光冲天,笼罩四周,宝相庄严。他心一紧,躲得愈发隐秘。

  她脸上霞气氤氲,时明时暗,从袖中取出一道纸符,喃喃自语。似经非经,似咒非咒。他听得头痛欲裂,猛吸一气,拼命忍住。蓦地,见她咬破中指,一抹嫣红,他如

被点死穴,怔怔望她戳破纸符。

  符一沾血,顿时起火,金蛇乱舞。那火,烧到他心里去,看到火光下她的脸,妖异如鬼。

  他的汗,涔涔流下,衣衫尽湿。

  次日,丹泓走出房门,脚下虚浮,目光空落,仿佛身陷噩梦。临到要作画,他甚至不愿去碰那笔墨。

  “先生教我学画罢。”素萱妙目如水,突然说道。他呆呆一愣,醒过神慌忙点头。他明白,这方寸大乱时,不执笔是绝佳的逃避。

  她真是性灵,一学便会,如有神助。几日下来,素萱无论绘物描人,无不肖似,像是生来就执笔作画。连桓员外夫妇,亦觉惊奇,女儿有此异禀,先前却未得知。

  丹泓自叹不如,又想起那不该看到的一幕。生生心痛。

  素萱既已学画,桓员外夫妇更觉她与丹泓可配合无间,将那百美图完成。在丹泓停画半月后,他重新以一个画者的眼光审视素萱。一样难以下笔。

  她素面朝天,并无铅红粉翠修饰,或站或倚,本就成一幅画。

  “你是妖!”丹泓喃喃地道。

  绿屏“噗嗤”一声笑出,这国手想是画傻了,天仙般的小姐怎会是妖。

  画不成啊。最难描绘是精神,可九十九位女子都已形神俱备,怎就奈何不了这一张容颜?莫非,在心里放久了,反而难于落笔?那一幕又回到眼前。花间燃符的女子,

她究竟是何身份?

  “我来画先生如何?”素萱展颜一笑,又回首对绿屏道,“屏儿,可记得我收在屋里的鹤脂香?去取了来。”

  绿屏侧头,不记得放在何处,心疑她是想与丹泓独处,借机遣开自己,颇为不悦地离去。

  丹泓心一动,意乱情迷,推敲她此举深意,却自痴了。

  她磨墨。墨色青黑,有异香。若在往日,丹泓定会奇怪询问,此时心已撩乱,直勾勾盯紧了她看。

  她闭目良久,神游天外。

  丹泓屏气凝神,未曾想那美目闭起亦是绝美。或可画芭蕉叶下,美人倚栏小憩,一地落花。他蓦地心颤,宁愿化飞花一朵,沾衣不去。

  她忽然睁眼,晶莹透亮,执笔如有神助,落点疾似马奔狼逐,又似天女散花。时而浓笔重彩,写意传神,时而淡毫轻墨,寥寥数笔。几下里境界全出。

  “成了。”她弃笔,傲然昂头,像大胜归来的将军。

  丹泓含笑走至案前,凝目一看,怔怔地,呆了。

  一座田间小屋前,丹泓持笔而出,神采飞扬,似是刚一气呵成画完一幅绝作,又似胸有成竹,正待落笔作画。全作酣畅淋漓,却留有余地。黄庭坚绘李广,拉弓引而未

发;顾恺之画裴楷,容仪添毫则胜。所谓迁想妙得,大抵如是。

  尤其他那双眼,气韵生动,直似真人。

  丹泓浑身大震,定定抬头望向她。她冷冷的目光射来,完全穿透了他。

  那一眼,生离死别。

  丹泓明白,他要死了。

  他仿佛看到,佛手如山,死死攥紧他的脖子,指缝中丝丝渗出血来。殷红触目,恐惧压得他动弹不得。挣扎中,回想饮毛茹血的往昔。撕杀、争斗、求存,他曾活得那

般不易。

  可惜了一点一滴累积的修行。

  “我来收你的命!”她朱唇轻启。

  丹泓眼前,刹时飘过一张张凄美绝艳的脸。也罢!死在她手上,甘心。亲手攫夺了无数个大好年华,他没什么好怨。该得的报应,该有的下场。

  可叹曾以为她动情。

  可悲她早知他是妖。

  他最后一次望向窗外,碧蓝的天,素净清澈,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去处。为什么呵,在流血的黄昏下,天色淤黑如泥,像他曾住过的污浊洞穴。无数扭动的爬虫慢慢堆积

在他眼前,穿过七窍,钻进五脏,搬运体内精华。呕出所有夺来的元精,胸腹空虚到被撕裂,他一无所有。

  终于被打回原形。

  他一向以为那是前世。不能回忆,不忍回忆。隐约中他早习惯人的身份,举手投足,他翩然如仙。仙。便是这真诱惑引他出格。集百位处子精魄,藏于画中,汲为己用

,就能羽化成仙。摇身一变,他迷惑众生,众生也甘心被他玩弄。

  世人爱的,唯一副臭皮囊而已。他将皮囊修炼得极美,又源源不断,让世间女子,以为能留下不灭容颜。年华只得一瞬能让人恋,而他的笔,铸就生生世世,焉不使人

趋之若骛?

  可这生生世世,仍是谎言。他黯黯想。轮回不醒,对他这个永堕畜生道的异类,出路只有不择手段。

  偏这生死关头,遇到命中魔星。他爱上她,偏画不成她;她不爱他,却能将他的精气神,毕肖地落于笔端。这是怎样的讽刺啊。

  “为何你要逼我!”他悲愤一呼。原可聚体内元气,做最后一击,但一看到她,所有的不解与怨恨,尽化苦笑。一寸寸地冰,冻到麻木。他便不死,知她有弃他的念头

,已无法活。

  素萱被这一问,问到茫然。为何?那缘由演至此刻局面,业已不再紧要,唯,她停不下来。被执念推动,认定了对错的她,停不下来。她怔怔地问内心,是否被那生出

的不忍搅得不安。又很快压下这妄念,拼命地告诉自己,他是妖,绝不能心软。

  有多少眉梢眼角自以为是爱,有多少一颦一笑想当然是情,可一旦眼睁睁看清烟消云散,丹泓方才悟了。一切令他挣扎的爱恋,不过如他笔下虚幻的皮肉,何处来,何

处去,终究成空。

  魂魄一丝一缕飘渺成烟,轻柔无质,如他虚虚落落的心。无论如何用心,都不能在她心上留下分量。谁会记得随手拍死的虫蝇?卑俗到不值一顾。既如此,他去也罢!

  他黯然决然投向画中。

  那幅画犹似吞吐烟云的蚌,一吸一吐之间,已收了丹泓,静静地,还原成死水不惊。

  争了几百年,又如何?功亏一篑。终是舍不下凡心,也活该是这宿命。丹泓枯朽的皮囊,似断壁颓垣轰然瘫倒。多少女子爱慕的皮毛,忽余下浓血枯骨,不堪一看。

  素萱呆呆立着,一瞬间地老天荒。

  她的心被什么东西,一勺一勺地剜去。转眼生,转眼死,一纸画卷,收拢残生。她究竟是锄妖,还是伤生?

  眼前一切,犹如梦境,她伸手,可人已不在。

  持香而回的绿屏睹此惨状,骇然厥倒。之后悠然转醒,先是惊怕,魂安魄定后,又噼啪落泪。素萱懒问缘由,却知她自己,也有泪欲倾。

  说不清。

  唯有避开那画,怕见那相思欲狂的眼,变作刻骨铭心的恨。

  当晚,桓家举家搬迁,远避他方。老父疑家中仍残了妖气,又恐丹泓的同党寻仇,加之一代国手死得不明不白,自要择地避祸。素萱想,搬了也好,胜过整日对那庭台

楼阁,无处不有他的痕迹。

  但,躲得了眼,躲不开心。

  于三千里外的荒僻小城中,素萱倚窗而望。日坠西山,满天红霞,却似血光,充满不吉利的意味。恍惚中,又见他的眼,目不转睛,揣摩她的心意。她一慌,回首,书

架上厚厚一叠画作,刺痛双目。那是他心爱的百美图。

  闲时,她在那幅绘有丹泓的稿上,淡墨晕染一树梅花。花繁枝劲,疏影斑斑。起初,偶落三两点花瓣于泥上,怕他寂寥,又渐添了一汪溪流,花随流水去,颇有点自伤

往事的意味。

  她不禁忆起那首《江南好》,仿佛成谶。如果梅是她精神,两两相伴,或他于画中,仍不寂寞。

  可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