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惜刀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把这刹那红颜尽付诸流水。
忘却一个曾深爱的人,叫那寂寞芳华都化作无缘。


——文章缘起:佛经摩登伽女与阿难故事。发表于《今古传奇?武侠版》,2003.13期(总31期)。

  何处染尘埃

  宝靖七年二月十九,陈樱鸿二十岁,法名如恒。他终于等到这个日子,可以参加官府的经文考试,获得度牒,正式受比丘戒。
如恒生于观音诞日,父母以为与佛有缘,幼时便教他诵读佛经。可惜连年战祸,终于殃及家乡。七岁时,父母横死征战的军士剑下,路过的僧人心远帮他埋葬双亲,又自愿作他的依止师,收留他受了沙弥戒。佛门的恩德,他一日也不敢忘,入寺时许下的宏愿,成为他活着的惟一坚持。
师父心远特地把他叫进禅堂。闻着菩提香散发出的馨香,他的眉眼柔和舒展,朝师父恭敬合十。心远道:“今日准你下山,取得度牒,尽早回来受具足戒。”
一直以来,如恒未曾踏出过这方寸地,闻言,不由面露喜色。拜别了师父,他快步走出禅堂,身后是一记默无声息的叹惜。
如恒博闻强记,聪颖好学。小小年纪,连只有大德高僧才能解的经书亦可无师自通。只是不假修证,仅留于文字相,纵多闻又能如何?心远明白这道理,却不知世间诸多诱惑,爱徒能否顺利闯过。
在如恒消失的一刹,心远忽然记起三十年前的自己。
十日后,如恒没有回来,心远一如既往打坐参禅。
窗外夏蝉聒噪,就连老天也摆出了不耐的颜色,异热难堪。心远手中的念珠,在正午钟声响起时,约好了似的散落一地。他把叹息咽在肚里,轻轻阖上了眼。
一月后,如恒跪在师父面前,痛哭流涕,只说自己犯了戒,愿受一切惩罚。少年沙弥气宇轩昂,但眼中莹亮,两行清泪落得见者心碎。
心远心中沉痛,捏紧念珠问了一句:“为何出家学佛?”如恒答得诚惶诚恐:“弟子从小发下宏愿,祈一生伺候佛祖。”“寺里正值楞严会制,可知《楞严经》为何从阿难遇难说起?自去参经念忏,想通再来。”
如恒隐约知道经意,不禁汗下。再看师父,目光透彻,似乎了悟前因后果。自己本该受更大的责罚,可师父竟有意庇护么?踉跄着退出禅堂,师兄弟们狐疑地探看,四周的梵唱,一声声敲他的心。
惶惶然翻开经书——“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只桓精舍。”
佛总在他该在之地,正如机缘巧合,阿难经过摩登伽女的面前。而他,如同阿难,遇见了一生冤孽,是宿命,终究避不得。经中写阿难远游归来,到城中乞食。而他和她的相遇,不也是在化缘之时么?食与色,这情天欲海,莫非冥冥中注定逃不过去?
“午膳已过,厨房里没吃的了,请往别处去。”朱漆大门打开一隙,门丁冷冷地拒绝。下山以来,化缘时遇到的拒绝何止千百次。他安然走下高阶,正打算去其它府第。一只小轿于面前停下,走出位素衣佳人。如恒目不斜视,低头径自赶路,不曾注意。
那女子停住,朱唇轻启:“和尚?乞丐?”他身着缦衣,欠身合十:“弟子乃佛门沙弥。”飞快抬头瞥了一眼,见她以轻纱遮面,高贵不可侵犯。“你随我来。”女子款款走入府中,“我叫人备些食物,请笑纳。”
“多谢施主。”他跟在身后,心神不觉被那倩影所牵。这陌生的美,不同于宝相庄严,令心头有一丝摇荡。经过府门,他抬头,看到一个大大的“秋”字。
食物甘美,然而他心眼所见,俱是那女子袅袅身影。在客房一面用膳,一面忍不住向家丁询问,方知这秋府,是怀德大将军秋盛天的家宅。秋将军文武双全,是当朝炙手可热的重臣,权势仅在四大辅政王爷之下。半月前奉诏讨伐北夷,捷报频传,有望大获全胜,提前班师回朝。
人虽离开了秋府,心却始终有所挂牵。经论考时,如恒心不在焉,差点张冠李戴,这才添了小心。于是,她的印象全抹去了。他生就陪伴青灯古佛的命,不该牵惹这红尘。
终于,顺利拿到度牒。就要启程回寺的那一晚,却偶然听到几个江湖客的对话。“连赫赫有名的扬州双虎,也要去秋将军府闯那三道难关?哈哈……”一人尖尖的嗓音,怪声怪气地刺破夜晚的宁静。
如恒的双脚立即被粘在地上,原来自己的耳力如此好,居然能听见二十丈外路人的寒暄。黑夜里,他悄然掠近,像一只蝙蝠。
“偏就你能去得,我们去不得?秋家小姐怎会嫁给你这色鬼!”扬州双虎中的高个子“嘿嘿”对那人冷笑。“是啊,凭你太行山妖,恶名昭著,也敢来京城寻死!”另一个矮子已然单刀在手,虎视眈眈,“不如我们先替官府收拾了你,也好给秋小姐送上一份大礼!”
那太行山妖清瘦单薄,月光下的脸和善有加,如恒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绰号。
扬州双虎已出手了。刀光铺出一张光网,漫天白影闪烁,两人同时砍出九刀,招呼太行山妖周身数个大穴。但令如恒不解的是,在他看来,二人动作太慢,倒像孩童玩耍,只怕仅是虚张声势罢。
那太行山妖不敢怠慢,甩出背后的长枪,横扫两人胸胁空隙。“叮叮铛铛”,一连串击挡之声,仿佛晚风中的风铃,绕耳悬梁。可在如恒眼中,三人话中虽有深仇大恨,却都带了一颗慈悲心,你推我让,不肯用尽全力。“善哉善哉!”他默默念道,原来江湖并非如师父所言的险恶。
一念未已,扬州双虎中的高个子故意卖了个破绽,引那太行山妖上钩,另一个矮子伺机而动,挥刀处,正是太行山妖的长枪必经之地。如恒一看不好,方想出言相救,不想那矮子的刀砍了一半,竟停在中途,径自朝地上跌去。
“你……用毒!”矮子手扶胸口,喉咙“咯咯”作响,吐出一口血水。那高个正欲回刀,也忽然撒手,跪倒地上,指着太行山妖,已说不出话来。
“哼,说老子恶名昭著,你们装什么无辜!”太行山妖朝地上啐了口吐沫,“要不是老子手快,早被你们先解决了!”
躺着的两人不停抽搐,爬虫般蜷曲的身子扭动了几下,激烈而痛苦。“解药……”两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那太行山妖上去,就势踢了两脚,“噗噗”两声闷响后,二人没了声息。他插好枪,拍拍两手,朝远处暧昧地一笑:“美人莫急,我来了!”
这语气,让如恒没来由地一阵心痛。他跟在那凶手身后,无声无息、如影相随。若非出家人不能犯戒,他早想出手给这人一点教训。视人命如草芥,实在是罪过罪过。他本想先埋葬那两名死者,但思及秋家小姐,惟恐出事,只得先跟去瞧个究竟。
如恒回想往事,一念及此,按下经书。那日,倘他不多事,又怎会牵扯日后,数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葛?

  行到水穷处

  仿佛又见,秋府大门前人头攒动,与日间的肃穆迥异。各色江湖人物,涎着笑、媚着脸向门丁递上名帖。门丁面无表情,凡有递帖者,无不核对姓名,全无名气的便毫不理会,若来人还有些名堂,则让其在一纸文书下签好姓名,派上一号,入府内照壁后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