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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馆很小,一头有个阳台,房梁上挂着好些鸟笼,而且整个酒馆充斥着酒客。他们或是坐在桌边,或是躺在地板上,阳台上也满是对着楼下的行人起哄的醉汉。我站在门边,躲在阴影里。附近的酒客们好奇地看着我,在喧嚣声中,我听到了带着挑逗意味的口哨声。紧接着,一位系着围裙的女侍者走了过来,将两壶麦酒放到桌上。谢天谢地,那些男人的注意力都被酒吸引了过去。

  “我想找一条明早出发去伦敦的船。”我大声对她说。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翻了个白眼。“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我摇摇头。什么样的船都没关系。

  她点点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瞧见那边那张桌子了没?”我眯起眼睛,透过烟雾和酒客,看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到那边去,跟他们叫做‘中间人’的家伙谈谈。就跟他说是克莱曼丝介绍的。”

  我仔细打量,发现那边有三个人靠墙坐着,烟雾的帷幕让他们看起来仿佛幽灵,就像受了诅咒的酒客灵魂,注定要永世出没于这座酒馆。

  “他们哪一个是中间人?”我问克莱曼丝。

  她坏笑着说。“就是中间的那个。”

  我感到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下,连忙朝着“中间人”和他的两位朋友走去。我穿过酒桌之间,不时有人抬头看我。

  “这种地方居然来了个如此迷人的小家伙。”我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外加几句更加露骨、在此不便详述的评论。感谢上帝,这里烟雾缭绕,光线昏暗,人声鼎沸,空气里还弥漫着酒味。这就意味着,只有离得最近的那些人才会真正注意到我。

  我走到那三个面对着房间的“幽灵”面前——他们靠墙坐着,酒杯就放在手边——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先前那些酒客或是朝我暗送秋波,或是板起脸来,又或是趁着醉意说些下流话,但他们只是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中间人”比他的两位同伴矮小些,他的目光看向我身后,而我转过身,恰好看到那位女招待咧嘴一笑,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啊哦。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我离门很远。在酒馆深处的这里,光线更加昏暗。我身后的酒客们似乎围拢过来。墙上的灯火摇晃了一下,我看到那三人正盯着我。我想起了母亲的建议,又不禁思索韦瑟罗尔先生会说些什么。保持警惕,不要轻举妄动。评估局面。也别为自己没有早想到这些而懊悔。

  “像你这样衣着体面的年轻女子为何独自来到这种地方?”中间那人说。他板着脸从胸袋里取出一支长柄烟斗,塞进他焦黑弯曲的牙齿间的某个豁口,用他粉色的牙龈咂了起来。

  “有人告诉我,你能帮我找到一条船的船长。”我说。

  “你找船长是要做什么呢?”

  “我要乘船去伦敦。”

  “伦敦?”

  “对。”我说。

  “你是说去多佛吧?”

  我涨红了脸,暗自咒骂着自己的愚蠢。“当然。”我说。

  中间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需要一位愿意让你搭船的船长,对吧?”

  “没错。”

  “噢,可你为什么不坐邮轮呢?”

  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又回来了。“邮轮?”

  中间人忍住没有笑。“别介意,小姑娘。你从哪儿来?”

  有人重重地撞在我背上。我用肩膀向后一推,只听到有个醉汉撞到了附近的酒桌,酒水撒了一地,而他粗鲁地抱怨了几声,随后便躺倒在地上。

  “从巴黎来。”我告诉中间人。

  “巴黎?”他从嘴里取出烟斗,一条口水滴到了桌上,而他沾着口水画了个箭头。“我敢说,你来自更体面的那部分巴黎,光从你的样子就能看出来。”

  我一言不发。

  他把烟斗塞回嘴里。他粉红色的牙龈又咀嚼起来。“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埃莉斯。”我告诉他。

  “没有姓?”

  我摆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是怕我认出你的姓氏么?”

  “我看重自己的隐私,仅此而已。”

  他又点点头。“好吧,”他说,“我想我可以帮你找到一位船长。事实上,我跟我的朋友们正打算去找那位呢。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去?”

  他做出像是要起身的动作……

  这不对头。我绷紧身体,聆听着周围的喧嚣,被酒客们推来挤去,但仍旧保持着镇定。我微鞠一躬,目光片刻不离那三人。“感谢你们抽出时间,先生们,但我改主意了。”

  中间人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咧嘴一笑,露出更多发黑的牙齿。这就是小鱼看到的表情——将要吃掉它的大鱼露出的表情。

  “改变主意了?”他说着,左右看了看他那两位身材高大的同伴,“这话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你决定不去伦敦了?还是说你觉得我和我的朋友们不像常出海的人?”

  “差不多吧。”我说着,装作没有注意到他左边那人把椅子向后推了推,而他右边那人以难以察觉的幅度身体前倾。

  “你怀疑我们,是吗?”

  “也许吧。”我扬起下巴,承认道。我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同时也让右手更加接近短剑的剑柄。

  “这又是什么原因呢?”他问。

  “噢,首先,你没问过我能负担多贵的船费。”

  他又笑了起来。“噢,你肯定有办法挣出这笔钱的。”

  我装作没听懂他的话。“噢,没关系,感谢你们回答我的问题,但我还是自己去找船吧。”

  他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我们已经决定帮你找船了。”

  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再次浮现。“我该走了,先生们。”我说着,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开始穿过人群。

  “不,你不能走。”中间人说着,挥了挥手,他的两条走狗立刻朝我扑来。

  那两人站起身来,将手伸向腰间的佩剑。我向侧后方退去,拔出剑来,朝着前方那人挥了挥,他们立刻停下了脚步。

  “哎呀。”其中一个说。他们两个开始放声大笑,这让我有些惊慌。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那一刻,中间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弧形匕首,而他的打手之一止住笑声,走上前来。

  我本想用剑逼退他,但我的动作不够坚定,周围的人又太多了点。我本该划破他的脸以示警告,但我的剑却落了空。

  “看来你没少练剑啊。”

  但事实并非如此。在将近十年的学校生活中,我几乎完全没练习过剑术,虽然在某些夜晚,等寝室的其他女孩都睡着以后,我会取出藏在隐蔽处的那只礼物盒,打开盒盖,审视那把钢剑,用手指抚摸铭刻在剑身上的文字,但我很少拿着剑去僻静的地方练习。我只能保证自己没有完全忘记用剑的技巧,但生疏是肯定的。

  面对那三人,我慌了手脚——原因也许是我的技艺生疏,也许是实战经验的欠缺,又也许两者兼有。总之在当时,让我倒在潮湿发臭、满地木屑的酒馆地板上的,并非让人眼花缭乱的剑招,而是那两个走狗之一双手的一推。他看出我只是在虚张声势。我的身后躺着那个早先被我撞倒的醉汉,而我在推力下后退一步,脚踝撞上了他,随后失去了平衡。下一瞬间,我就倒在了他身上。

  “先生。”我说着,希望自己的绝望能穿透酒精的遮蔽传入他的耳中,但他双眼呆滞,脸上也沾满了酒液。下一秒钟,我痛得尖叫起来,因为有只靴跟踩在我的手背上,然后用力碾压,迫使我松开了剑柄。另一只脚踢开了我心爱的短剑,我翻了个身,想要起身,但有双手抓住我,把我拉了起来。我绝望的目光从退到一旁的人群——大多数人都在笑着看戏——转向倒地的醉汉,再转向我那把被人踢到桌下的短剑。我奋力挣扎。中间人站在我的面前,挥舞着匕首,露出阴森的笑容,牙齿仍旧咀嚼着烟管。我听到身后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感觉到了冷风的吹拂。他们拖着我步入夜色。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我刚刚还在拥挤的酒馆里,但一眨眼的工夫,我就来到了几乎空无一人的庭院:这儿只有我,中间人和他的两个打手。他们把我推倒在地上,而我大吼大叫,努力摆出勇敢的表情,可心里想的却是:真是愚蠢——愚蠢、幼稚又自大的小丫头。

  我究竟在想什么?

  这座庭院通向鹿角酒馆前方的码头,那里人来人往,但他们要么是没有看到我,要么就是对我的困境视若无睹。不远处有一辆小型马车。中间人跳上马车,他的打手之一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另外那个拉开了车门。我看到车里还有另一个女孩,比我年轻些,大约十五六岁,留着齐肩的金发,穿着破旧的棕色连衣裙,打扮像是个农家女孩。她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但她说的话完全被我自己的尖叫和呼喊声盖了过去。那打手轻松地提起我的身体,但就在他试图把我丢进车厢的时候,我的双脚踩在了车身上。我立刻弯曲膝盖,用力一撞,迫使他向后退去,同时连声咒骂。我利用惯性转了个身,让他失去平衡,和我一起摔在泥地上。

  看到我们的样子,马车上的中间人大笑起来。另一个打手仍然按着车门,透过他们的笑声,我能听到车里那个女孩的抽泣。我明白,如果让这些恶棍把我塞进车厢,我们两个就都大事不妙了。

  接着酒馆的后门开了,突如其来的喧闹、热气和烟雾打断了他们的笑声。然后有个人走出门来,把手伸向自己的马裤。

  是先前那个醉汉。他叉开双腿,打算朝酒馆的墙壁小解。就在这时候,他转过头来。

  “那边没出什么问题吧?”他用嘶哑的嗓音说着,又转回脑袋,继续解起了马裤的纽扣。

  “不,先生——”我开了口,但旁边的打手立刻捂住了我的嘴,让我叫不出声来。我挣扎着想要咬他,却是白费力气。中间人坐在驾驶座上,低头看着我们:被打手按在地上并捂住嘴巴的我;仍然在摆弄马裤的醉汉;抬起头等待指示的另一个打手。中间人抬起一根手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更加用力地挣扎,朝着捂住嘴巴的那只手大喊大叫,全然不顾他的手肘和膝盖施加的压力。我只希望自己能想办法挣脱,至少能发出足够响的声音,好吸引那个醉汉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