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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利维尔在门口迎接我,等到进入庄园之后,仆人们也纷纷向我打招呼,其中几个是我非常熟悉的——包括贾丝汀,光是看到她,我那些关于母亲的回忆就像潮水般涌现——还有几个对我来说也很陌生。我把行李箱放进房间,然后开始游览整个宅邸。我在上学时当然也回来过,所以这算不上什么久违的返乡。不过感觉上真的很像。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爬上楼梯,来到母亲的房间,走进她的卧室。

  这些房间有人打理,但那些陈设全都保持原样,这让我有种她从未离开的错觉,而且那种感觉非常强烈,几乎压倒了我。我觉得她仿佛随时都会走进房间,看到坐在她床尾的我,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搂住我的肩膀对我说:“我真为你骄傲,埃莉斯。我和你父亲都是。”

  我在那张床上又多坐了一会儿,感受着她虚无的手臂搂着我的肩膀。我突然觉得脸颊微微发痒,这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1789年5月5日

  在凡尔赛的麦努斯-普莱西斯公馆的庭院里,国王宣布了三级会议的开始。这是自1614年以来,三个社会阶级——教士、贵族和平民——的代表第一次正式会面,偌大的穹顶会议室座无虚席,一排又一排满怀期待的法国人希望国王能提出些建议——任何建议——好挽救他早已深陷泥潭的王国。某些能够指明前进方向的建议。

  国王演讲的时候,我就坐在我父亲身边。在会议开始前,我们两个还对国王怀有信心,但这种感觉很快消散无踪。因为在我们敬爱的领袖滔滔不绝的发言里,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内容,也没有给饱受压迫的第三阶级——也就是平民阶级——带来任何安慰。

  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乌鸦们。拉弗雷尼埃先生,勒·佩尔蒂埃和西维尔,以及莱维斯克夫人,他们脸色阴沉,与他们黑色的衣着正相配。当我落座的时候,我对上他们的目光,短促而恭敬地鞠了一躬,用假笑掩藏自己的真实感受。他们也带着假笑点头回应,而我能感觉到他们看着我,评估着我。

  我装作察看脚边的东西,同时悄悄借着卷发的遮掩窥视他们。莱维斯克夫人对西维尔低声说了句什么。西维尔点头回应。

  等这段无聊的演说结束,三个阶级立刻开始了互相指责。父亲和我离开了麦努斯-普莱西斯旅馆,示意车夫驾着马车自行返回,然后沿着巴黎大道前进了一段路,接着转上一条通向我们家庄园后草坪的小路。

  我们在路上闲聊起来。他问起了我在王家学校的最后一年,但我努力把他的注意力转到了不那么危险、也不必用谎言掩饰的话题上,因此没过多久,我们就开始缅怀母亲生前的种种,以及阿尔诺刚来我们家时的情景。接着,等我们远离人群以后——一边是开阔的田野,另一边是俯瞰我们的王宫——他提到了我没能向阿尔诺宣扬骑士团理念的事实。

  “您是说给他洗脑吧。”我答道。

  父亲叹了口气。他还戴着他最爱的那顶黑色海狸皮帽,此时他取下帽子,先是挠了挠下面的假发——这让他很是恼火——随后摸了摸额头,再看看手心,似乎想知道上面是否沾着汗水。

  “埃莉斯,刺客很可能会先找到阿尔诺,这点应该不用我提醒你吧?你忘了我和他一起相处过多久。我很清楚他的能力。他很有……天赋。刺客们察觉这一点也只是时间问题。”

  “父亲,如果我能说服阿尔诺加入骑士团……”

  他发出毫无愉悦的短促笑声。“噢,那现在正是时候。”

  我没有退缩。“您说他很有天赋。如果阿尔诺能让骑士团和刺客兄弟会联合起来呢?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呢?”

  “你的信,”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在信里提到过。”

  “我的确认真考虑过这些事。”

  “这我看得出来。你的想法带着年轻人的理想主义,但也表现出了某种……成熟。”

  关于这一点,我在心里向海瑟姆·肯威说了声多谢(外加一句对不起)。

  “也许你有兴趣知道,我已经做好安排,准备和刺客首领米拉波伯爵碰面了。”父亲续道。

  “真的?”

  他抬起一根手指,放到嘴唇边。“嗯,是真的。”

  “因为您希望这两个组织能进行对话?”我压低了声音。

  “因为我觉得,在关系到我们国家未来的这件事上,我们或许有些共同点。”

  我亲爱的日记,或许你正在好奇一件事:我的这些刺客和圣殿骑士联合的想法,是否和那个事实——我是圣殿骑士,而阿尔诺是刺客——有关?

  答案是“没有”。我对于未来的任何愿景,都是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利益。但如果这意味着阿尔诺和我可以在一起,不必伪装,也不会有谎言,那么我当然会为此庆幸,但这只是成功的附带好处而已。我发誓。

  随后,王宫里举行了一场仪式——我的骑士团入门仪式。我父亲穿着大团长的礼袍,身披光滑的貂皮衬里长斗篷,脖子上围着一条长绸带,背心系着纽扣,鞋子的搭扣擦得闪闪发亮。

  他将圣殿骑士的入门别针递给我的时候,我看着他充满笑意的双眼,而他显得那么英俊,那么自豪。

  我并不知道,那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他。

  但在入门仪式的时候,没人看得出我们曾经争执过。他的眼里没有了疲惫,取而代之的是骄傲。当然了,在场的还有其他人。讨厌的乌鸦们和另一些圣殿骑士也在场,他们有气无力地笑着,言不由衷地向我道贺,但这场仪式是属于德·拉·塞尔家族的。他们终于让我成为了圣殿骑士,在这一刻,我感觉到母亲的灵魂注视着我。我在心里发誓,我决不会辜负德·拉·塞尔家族的声名。

  随后,在庆祝我入门的“私人晚会”上,我经过宾客之间,感觉自己像是变了个人。也许他们以为我听不见他们在扇子遮掩下的窃窃私语,说我每天都在用酗酒和赌博虚度光阴。他们低声表示着自己对我父亲的同情。他们甚至还贬低我的着装。

  但他们的话对我毫无影响。我母亲向来痛恨那些宫廷里的女人,作为她的女儿,我对这类言辞也不屑一顾。多亏了她的教导。这些女人根本伤不了我。

  然后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阿尔诺。

  我拉着他开开心心地跳了支舞,除了重温旧日回忆之外,我还想在和他叙旧之前先让自己镇定下来。

  啊哈。看起来阿尔诺的这次出席并没有得到正式许可。或许是这样,又或许他和过去一样,给自己找了个敌人。以我对他的了解,恐怕两个原因都有。我拎起裙角,快步穿过走廊,穿梭于来客之间,而他紧随在后——说实话,我们就像一支游行队伍。

  当然了,这可不是刚刚加入骑士团的大团长之女该有的举止。韦瑟罗尔先生,你看到了么?父亲,你看到了么?我成熟了。我长大了。我想着。我决定停止这场追逐戏,于是躲进旁边的某个房间,等待阿尔诺出现,然后再把他拽进屋里,和他面对着面。

  “你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我说着,入神地看着他。

  “我能说什么呢?”他说,“你总是带坏我……”

  “你带坏我的次数更多。”我告诉他。

  然后我们就接吻了。至于如何发生的,我也说不清。前一秒我们还是重聚的老友,后一秒就成了重逢的恋人。

  我们的吻长久而又充满激情,等到最终分开时,我们盯着彼此看了好一会儿。

  “你穿的是我父亲的外套吧?”我揶揄他说。

  “你穿的这是裙子么?”他反击道。我闹着玩地拍了拍他的脸。

  “别提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木乃伊。”

  “今天的事肯定很重要,所以你才打扮得这么漂亮。”他笑着说。

  “不是这样的。说真的,今天是有不少仪式和训话,但那些都无聊死了。

  阿尔诺咧嘴一笑。噢,从前那个阿尔诺回来了。我人生的乐趣回来了。就好像天一直下着雨,但看到他的那一刻,太阳就出来了——就好像从远方回家,远远地看到你家的大门那样。我们又亲吻了一次,然后抱着彼此。

  “噢,每次你不邀请我参加你的聚会,大家就都得遭殃。”他开起了玩笑。

  “我想邀请你的,可父亲不同意。”

  “你父亲?”

  门的另一边传来模糊的乐曲声,还有走廊里那些宾客的笑声,以及匆忙而沉重的脚步声——守卫们仍然在寻找阿尔诺。然后那扇门突然摇晃起来,有人在另一边重重地敲着门,接着有个粗鲁的嗓音喊道:“谁在里面?”

  阿尔诺和我对视着彼此,仿佛又变成了两个孩子——在厨房里偷苹果和馅饼时被人发现的孩子。要是我能永远留住那一刻该多好。

  因为我觉得,我恐怕永远没法感受到像那样的幸福了。

  我让阿尔诺钻出窗户,然后拿起一只酒杯,猛地推开门,装出立足不稳的样子。“噢我的天。这儿根本不是台球室,对吧?”我快活地说。

  那些卫兵看到我,纷纷露出尴尬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这场“私人晚会”是以我的名义举办的……

  “我们在追赶闯入者,德·拉·塞尔小姐。您看到那个人了么?”

  我故意眯着眼睛看着他。“鹿子?不,我不觉得鹿会爬楼梯,它们的蹄子太小了——它们是怎么从王家动物园跑出来的?”

  卫兵们犹豫地对视了一眼。“不是鹿子,是闯入者。可疑的人物。您见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到了这时候,卫兵们都既紧张又焦虑。他们能感觉到自己的猎物就在附近,又为我的拖延而恼火。

  “噢,那是德·波利尼亚克夫人,”我压低了声音,“她的头发里有只鸟儿。我想她是从王家动物园里偷来的。”

  另一个守卫再也按捺不住,走上前来。“请您让到边上,让我们搜查这个房间,小姐。”

  我摇晃了几下,装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或许还带着些挑逗。“恐怕你能找到的只有我,”我对着他露出微笑,顺便展示了一下我的低胸长裙,“我找台球室已经找了快一个钟头了。”

  那个卫兵的眼睛开始不守规矩。“我们可以带您过去,小姐,”他说着,短促地鞠了一躬,“而且我们会锁上房门,以免出现更多的误会。”

  卫兵们护送着我离开,而我暗暗祈祷着两件事:首先,阿尔诺能顺利跳到庭院里;以及其次,在卫兵们带我去台球室的路上,能够发生点什么意外,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俗话说得好:许愿时要谨慎,因为你的愿望很可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