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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家附近的树林间,有一条狭窄的林荫道,就是在那里,我察觉到灌木丛中有动静。我勒停马儿,侧耳聆听。住在乡间的人对变化非常敏感,而我能察觉周围有些异样。我的头顶传来刺耳的口哨声,那只可能是警告的讯号,与此同时,我看到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可位置却是在我家农舍的院子里。

  我的心砰砰直跳,连忙策马跑向院子。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明显来自火把的光。不是提灯,而是火把。而且是那种用来放火的火把。同一时间,我又看到了奔跑的人影,又借着火把的光发现他们都戴着兜帽。

  “嘿!”我大喊道,试图在唤醒父亲和母亲的同时吓退袭击者。

  “嘿!”我又大喊了一遍。

  一根火把在空中划出弧线,回转了几圈,在夜空中留下一道橘黄色的轨迹,随后带着骤雨般的火花落在我家的茅草屋顶上。屋顶很干燥——非常易燃,简直就像干柴遇上烈火。正是因为有着火的危险,我们每到夏天都会尽量把屋顶弄湿,但平时总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做,恐怕这次已经有一周没洒水了,因为屋顶“轰”的一声就烧了起来。

  我又看到了几个身影,三个,或许是四个。就在我进入院子,勒住马儿的同时,有个影子从侧面朝我扑来,一双手抓住了我的外衣,把我从马背上拖了下来。

  我重重摔在地上,一时间难以呼吸。旁边有用来筑墙的石头。武器。紧接着有人站到我身前,挡住了月亮,他跟其他人一样戴着兜帽。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俯下身子,我注意到他嘴边的布料随着沉重的呼吸抖动不止——但他的拳头随即打中了我的脸。我扭转身子,他的第二拳打中了我的脖子。他的身边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我看到了金属的闪光,知道自己无力反抗,只能等死。但先前那人粗声粗气地说了个“不”字,就这么阻止了他。我死里逃生,但没能逃过他接下来的殴打,他接下来一脚踢中我的腹部,痛得我弯起了腰。

  那只靴子——我认出了那只靴子。

  他一次又一次地踢打,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他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跑开。我的双手捂着受伤的腹部,努力转过身,趴在地上,大声咳嗽起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也许真的晕过去比较好吧。这个想法突然显得格外诱人。只要失去意识,痛苦也会消失。让我和痛苦的现在说再见吧。

  匆忙的脚步声传来,那是袭击者逃跑的声音。我听见几声模糊的呼喊。还有受惊母羊的叫声。

  我不能晕过去,我还活着。就在我即将送命的时候,得到了第二次机会,我不该就这样放过。我得救出父亲和母亲,而且我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那双靴子的主人会后悔没能当场杀了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我勉强爬起身。飘过院子的黑烟就像浓重的雾气。畜棚之一着了火。屋子也一样。我必须唤醒他们,必须唤醒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脚边的泥土染上了橙红的火光。我忽然听到了马蹄声,连忙转身,看到几个骑手正在撤退——远离农舍,毕竟他们的活儿已经干完,周围已是一片火海。我捡起一块石头,打算朝其中之一丢过去,但又想到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于是半是因为吃力,半是出于疼痛地哼了一声,将石头丢向了农舍最高处的窗户。

  这一下正中目标,随后我开始祈祷父母能因此醒来。院子里的烟雾越来越浓,熊熊的烈火仿佛来自地狱一般。在畜棚里被活生生焚烧的母羊们尖叫不止。

  他们出现在了门口:父亲扶着母亲,奋力脱离火海。他神情僵硬,双眼茫然。他所想的只有确保她的平安。等他把母亲带出屋子,小心地让她坐在我旁边的地上以后,他站直身子,像我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燃烧的畜棚和农舍。我们匆忙赶到畜棚边,但母羊的嘶叫声已经渐渐消失,我们的畜群,父亲的谋生手段也化为乌有。他的面孔被火光映得通红,这时他做出了我从未见过的举动。他哭了。

  “父亲……”我向他伸出手,可他愤怒地甩开了我。接着他转身看向我,面孔被烟熏得漆黑,一道道泪痕清晰可见,而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仿佛他用上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压下那种冲动——那种痛打我一顿的冲动。

  “你就是个毒瘤。”他咬紧牙关说道,“毒瘤。你毁了我们的生活。”

  “父亲……”

  “滚出去,”他呸了一声,“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母亲动了动,似乎想要抗议,但我不想再面对他们的痛苦——不想再面对因我而起的痛苦——于是我上了马,离开了家。

  

第十四章

  我带着满心的悲伤和愤怒策马在夜色中穿行,经由大路进了镇子,在一切的开始之处,“老橡木棍”酒馆停了下来。我蹒跚着走了进去,一只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胸口,面孔也仍在隐隐作痛。

  酒馆里的交谈声停止了。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我在找汤姆·考博雷和他的鼬鼠儿子,”我气喘吁吁地说着,恶狠狠地盯着众人,“他们来过这儿吗?”

  有些人转过身去。还有些人耸了耸肩。

  “我们可不想惹麻烦,”酒馆老板杰克在吧台后面说道,“你给我们惹的麻烦已经够用一辈子了,真是多谢了,爱德华·肯威。”他说“真是多谢了”的时候语速很快,听起来就像是“真多谢”。

  “你很清楚包庇考博雷一家会给你惹来什么麻烦。”我警告他说,然后大步走向吧台,这时他把手伸向了我早就知道的那样东西:一把挂在隐匿处的剑。我抢先一步赶到,猛地伸出手——同时牵动了伤口,令腹部一阵疼痛——抓住剑柄,飞快地拔剑出鞘。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让杰克来不及反应。前一秒他还在考虑是否要去拿剑,下一秒同一把剑就抵在了他的喉咙上,真多谢。

  酒馆里光线昏暗。壁炉里火光闪烁,黑色的影子在墙壁上跃动,酒客们纷纷警惕地眯起眼睛,看着我。

  “好了,告诉我,”我说着,剑尖指着杰克的喉咙,让他瑟缩了一下,“考博雷父子今晚来过吗?”

  “你不是今晚就要乘帝王号离开吗?”

  发话的不是杰克,而是另一个人。某个坐在昏暗处,我看不清模样的人。我也没能认出那个声音。

  “噢,幸好我的计划有变,否则我的父母就该在睡梦中活活烧死了,”我抬高了嗓门,“这就是你们的目的,是不是?因为这就是原本会发生的事。这些你们都知道,不是吗?”

  酒馆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他们在黑暗中注视着我:那些曾跟我喝酒打架的男人,那些跟我上过床的女人。他们守口如瓶。而且他们会继续保守下去。

  屋外传来了马蹄声,然后是马车的叮当响声。其他人也都听见了。酒馆里的紧张气氛似乎变了。很可能就是考博雷父子。也许是来制造不在场证据的。我把杰克从吧台后面拖了出来,走到酒馆门口,那把剑始终抵在他的喉咙上。

  “谁都别说话,”我警告他们,“如果有人说哪怕一个字,杰克的喉咙就要开个口子。今晚需要见血的,只有放火烧了我父亲牧场的那个人。”

  这时外面传来了人声。我听见了汤姆·考博雷的声音。酒馆的门打开的同时,我也躲到了门后,让杰克挡在我身前,剑尖紧贴他的脖子。周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那三人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为时已晚。

  他们走进门的同时,我听到考博雷嘶哑的笑声渐渐停止,然后我看到了先前认出的那双靴子,那双属于朱利安的靴子。于是我从门后走出,一剑刺穿了他。

  你真该趁早杀掉我的。我会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

  朱利安的身体凝固在了门框里,他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先是看向刺进胸口的那把剑,然后又看向我的眼睛。他最后看到的正是夺走他性命的我。他死前最后的咒骂化作一口喷到我脸上的鲜血。无论如何,他都不是我杀死的最后一个人。但却是头一个。

  “汤姆!是肯威!”酒馆里传来大叫声,但即便对汤姆·考博雷这么愚蠢的人来说,这也是多此一举了。

  朱利安双眼呆滞,光芒尽失,接着他软瘫下去,最后剑身滑出了他的胸口,而他就像个该死的醉鬼那样倒在门口。汤姆·考博雷和他儿子塞斯就站在他身后,瞠目结舌的样子像是看到了鬼。打算喝上几杯,再就今晚的娱乐好好吹嘘一番的想法烟消云散,他们转身就逃。

  朱利安的尸体挡在我的前方,于是在我走出大门之前,他们也得到了宝贵的几秒钟之间,跑到了夜色笼罩的大路上。塞斯绊倒在地,正努力爬起身来,但汤姆并没有停步去搀扶自己的儿子,而是飞快地穿过大路,朝对面的农舍跑去。我转眼之间就追上了塞斯,手里仍旧攥着那把滴血的剑,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让他成为第二个死在我手下的人。此时的我早已气昏了头,而且他们都说万事开头难。我干吗不干掉塞斯·考博雷,给这世界做点贡献呢?

  还是不行。我下不了手。除了怜悯之外,我的心里还有疑虑。有可能——虽然几率很小,但的确有可能——塞斯根本不在场。

  于是我用剑柄狠狠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随之而来的是愤怒而痛苦的叫声,还有他重重倒地的声音,多半已经人事不省,而我从他身边冲过,飞快地横穿道路,跟在汤姆后面。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没法证明汤姆也在场。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他穿过大路,冒险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双手搭上石墙顶部,翻过墙去。看到我的同时,他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呜咽,也让我有时间为他与年龄不符的灵巧身手而惊讶——不用说,是恐惧帮他加快了脚步。我跑到墙边,剑交左手,借力翻过墙去,在另一边稳稳落地,随后继续追赶。

  我近得几乎都能嗅到他的臭味,但他已经跑到了农舍的外屋那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听到附近传来靴底刮擦地板的响动,似乎院子里还有第三个人。我猜想那也许是塞斯,或者是这间农舍的主人。也许只是老橡木棍酒馆的酒客之一。但我一心只想找到汤姆·考博雷,因此没去在意。

  我在外屋的墙边蹲了下来,仔细聆听。不管考博雷逃到了哪儿,显然都停下了脚步。我左右张望,看到的却只有夜色下黑漆漆的屋子,听到的只有不时的羊叫声和虫鸣声。在道路的另一边,酒馆的窗户透出灯光,但除此之外,那儿非常安静。

  在近乎压抑的寂静中,我听到屋子另一边传来踩踏碎石的响声。他正在那儿等着我,满以为我会粗心大意地追到外屋后面去。

  我思索着他的位置。他应该以为我会出现在那个转角。因此,我把步子放得尽可能缓慢而轻巧,朝着对面角落接近。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了几块石头,只能默默祈祷对方不会听到。我沿着屋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前进,在转角处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汤姆·考博雷应该正埋伏在另一边。如果我弄错了,肚子上恐怕就要多一把匕首了。

  我屏住呼吸,冒险探出头去,看了看外屋的另一边。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考博雷就在远处的角落。他背对着我,手里举着一把刀子。他一心一意地等着我从另一边出现,身后毫不设防。我只需要迈出三步就能赶到他身边,用我的剑刺进他的脊梁骨,而他连放个屁的时间都不会有。

  但这样不行。我要留他一命。我要知道他那些同伴去了哪儿。那个阻止朱利安对我下杀手,而且戴着戒指的高个子男人究竟是谁?

  于是我废了他的一条手臂。名副其实地。我冲上前去,砍断了他的胳膊。

  噢,至少我打算这么做。但很明显,我的剑术技巧远远不够纯熟,也可能是那把剑实在太钝的缘故?总之,当我双手握剑砍向汤姆·考博雷的前臂时,剑刃割开他的袖子,陷入血肉,但没能砍断他的胳膊。但至少他丢下了武器。

  考博雷尖叫一声,连忙后退。他捂住受伤的胳膊,鲜血喷洒在农舍外屋的墙上,也落在泥地上。与此同时,我看到黑暗中有东西在动,于是想起了自己听到的响声,以及存在另一个人的可能。但已经太迟了。有个身影钻出黑暗,来到月光下,我看到了兜帽里漠然的双眼,他身上的工作服和靴子也整洁得过了头。

  可怜的汤姆·考博雷。他毫无察觉,背脊径直撞上了那个陌生人的剑,对方用力一刺,剑尖便从他的前胸穿了出来,鲜血潺潺涌出。他低头看着剑尖,发出了自己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声咕哝,接着那陌生人一甩剑身,他的尸体便滑落下来,重重地落在地上。

  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对吧?差不多是这样。不过这句话往往会有例外,而且我面前的这个人头戴兜帽,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利剑。我的脖子上还有他的戒指留下的痕迹,我的脸也因为他的拳头隐隐作痛。至于他为什么杀死汤姆·考博雷,我不清楚,也不关心。我发出一声战吼,猛冲向前,我们双剑交击,发出的鸣响如同寂静夜晚的钟声。

  他轻易地挡下了我的攻击。一次,两次。我从前冲变为后退,被迫慌乱地抵挡他的攻击。仅是不够纯熟?不,那时的我根本不懂剑术。我用剑的本事不比用木棍时更出色。他轻巧地剑锋一转,在我的胳膊上开了一道口子,我先是感到温热的血液自二头肌处泉涌而出,浸湿了我的袖子,随后感到持剑臂的力气似乎在缓缓流失。我们不是在打斗。根本不是。他是在耍弄我。等他玩够了,就会杀死我。

  “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喘息着说,可他却默不作声。唯一能证明他听到了我的话的,只有他在兜帽下的双眼露出的一丝笑意。他的剑路骗过了我的双眼,而我的反应不够快——不光是不够快,而是太慢太慢了——没法阻止他在我的胳膊上留下第二道伤口。

  他再次出剑。然后又是一次。这次我才意识到,他就像个医师那样,每一剑都极其精准,足以伤到我,又不会留下无法痊愈的伤势。足以让我失去还手之力。到了最后,我甚至没能察觉自己的武器脱了手。我只听到它坠落地面的响声,接着低下头,我受伤的手臂流出的鲜血滴落在剑刃上。

  我以为他会除下兜帽。可他没有这么做。他反而抬起剑锋,贴着我的下巴,另一只手示意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