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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齐奥低声说:“克里斯蒂娜……”

  “你的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回答,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皱起了眉头,“但你必须知道真相。”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的朋友,她死了。面对法国人和萨佛纳罗拉带来的灾难,曼弗雷德不愿像他们的朋友那样离开。他相信皮耶罗会组织反攻部队,并且夺回城市。但就在那名修士掌权后不久,有个可怕的夜晚随之到来:那些不愿将自己的财产投入那名修士为了焚烧和毁灭所有奢侈与世俗事物而燃起的‘虚荣之火’的人,他们的家都会遭受洗劫,并且被付之一炬。”

  埃齐奥静静地听着,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他的心脏却狂跳不止。

  “萨佛纳罗拉的狂热信徒,”马基雅维利续道,“闯进了迪阿泽塔的家族宅邸。曼弗雷德想要自卫,但暴民的数量实在太多……克里斯蒂娜也陪在他身边。”马基雅维利停顿了许久,自己也在强忍泪水。“那些宗教疯子在疯狂中连她一起杀死了。”

  埃齐奥久久地看着面前那堵粉刷过的墙壁,盯着墙上的每一处细节,每一条裂缝,甚至是上面爬过的蚂蚁。

  * * *

  [1]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的画家,卒于1455年,生前便居住在圣马可修道院。

  

第二十七章

  克里斯蒂娜的死让埃齐奥的决心更加坚定。他的家乡已经被萨佛纳罗拉折磨得太久,又有太多他的同胞——无论他们从事何种行业——落入了他的魔掌,至于违抗者不是遭到排斥、从此不再抛头露面,就是被迫流亡。是时候行动了。

  “有很多可能帮助我们的人遭到了流放,”马基雅维利解释说,“但即便萨佛纳罗拉在这座城市以外的主要敌人——我指的是米兰公爵,以及我们的老朋友罗德里戈,或者说亚历山大六世——也没法扳倒他。”

  “那些篝火是什么?”

  “那些是最疯狂的东西。萨佛纳罗拉和他的亲密伙伴组织起一群追随者,挨家挨户地要求人们交出所有从道德角度来看值得质疑的东西,甚至包括美容用品和镜子,更别提绘画、书籍这些‘不道德’的东西了。他们还没收了各种各样的游戏,包括象棋,老天爷啊,还有乐器——你说得出来的都有;只要是那位修士和他的追随者认为会影响宗教热忱的东西,他们就会带到领主广场上,投入那堆庞大的篝火,把它焚烧殆尽。”马基雅维利摇了摇头,又说,“就这样,佛罗伦萨失去了很多有价值和美好的东西。”

  “但这座城市肯定已经受够了这样的行为了,对吧?”

  马基雅维利的脸色明朗起来。“的确如此,而这种感觉就是我们最佳的助力。我认为萨佛纳罗拉由衷地相信审判日即将到来——唯一的问题在于,我们看不到丝毫的迹象,就算是某些起初狂热地相信他的人,现在也开始动摇了。不幸的是,许多有权势的人仍然会不假思索地支持他。如果能解决他们……”

  于是埃齐奥开始搜寻和抹除萨佛纳罗拉的支持者,他们也的确来自各行各业——其中有一位著名画家、一名老兵、一个商人、几位牧师、一个医生、一个农夫,还有一两个贵族,他们都是那位修士的狂热支持者。有些人在死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有些人的信仰却毫不动摇。除了任务本身令埃齐奥不快以外,他也时常面临死亡的威胁。但很快,谣言就开始在这座城市里流传——在夜深人静之时,在非法酒馆和后街小巷里。刺客回来了。刺客将会拯救佛罗伦萨……

  埃齐奥看着自己出生的城市遭受宗教狂热的憎恨与疯狂的荼毒,不禁心如刀绞。他硬着心肠为那些人带去死亡——就像一股冰冷的风,吹走了那些让这座城市风光不再的渣滓。他在杀戮时一如既往地带着怜悯,心里知道对这些早已偏离正道的人来说,这是唯一的结局。即使在这样黑暗的时刻,他也从未偏离过作为刺客的信条。

  在这座城市里,公众的立场发生了变化,萨佛纳罗拉明白自己的地位正在动摇。而马基雅维利、狐狸、葆拉和埃齐奥联起手来,开始组织一场起义,一场由人们缓慢却不可阻挡的领悟所指引的起义。

  埃齐奥的最后一个“目标”是位牧师,埃齐奥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圣灵教堂前向一群人布道。

  他慷慨陈词,但本就稀疏的人群渐渐失去了兴趣,很快最后几人也转身离去。埃齐奥走上前,对那牧师说:“你刚才那番话,我觉得那是你自己的想法。”

  那牧师大笑起来。“我们并不全都需要劝说或者胁迫才会信服。我已经相信了。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理!”

  “万事皆虚。”埃齐奥答道。他弹出腕刃,刺穿了那牧师的身体。“安息吧。”他说。他转身背对着死者,戴上了兜帽。

  这段路漫长而又艰辛,但到了最后,萨佛纳罗拉本人也在不知情下帮了刺客们一把,因为佛罗伦萨的财力出现了严重衰退。这并不奇怪,那位修士痛恨一切商业活动,而商业正是让佛罗伦萨强大的原因。而且最后审判仍未到来。反而有位方济各会修士对萨佛纳罗拉做出了火之审判[1]的挑战。但萨佛纳罗拉拒绝了挑战,他的权威也再次受到了重创。到了1497年3月初,城市里的许多年轻人开始游行抗议,抗议又演变成了暴乱。在那之后,酒馆重新开业,人们恢复了从前唱歌跳舞、赌博嫖妓的习惯——开始享受生活。店铺和银行也纷纷开张,尽管起初数量不多;遭到流放的人也回到了城市里不再受萨佛纳罗拉控制的区域。这些并不是一夜之间的变化,不过到了最后,在那场暴乱的大约一年之后,尽管萨佛纳罗拉仍在苦苦支撑,但他垮台的时刻看起来已经不远了。

  “你做得很好,埃齐奥。”葆拉对埃齐奥说。他们正和狐狸以及马基雅维利一起,等在圣马可修道院的大门口,身后是一大群来自各个自由区域,满心期待却难以驾驭的民众。

  “谢谢。可现在该做什么?”

  “看着就好。”马基雅维利说。

  随着响亮的碰撞声,他们头顶的一扇门打开了,有个身着黑衣的瘦削身影出现在阳台上。萨佛纳罗拉怒视着聚集在下方的民众。“安静!”他命令道,“我要你们安静!”

  在敬畏中,人们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你们为何来此?”萨佛纳罗拉质问道,“你们为何打扰我?你们本该清洁自己的住所!”

  人们却大吼着反对。“清洁什么?”有个男人喊道,“你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萨佛纳罗拉大喊着回答,“现在你们要照我的吩咐去做!你们必须服从!”

  他从衣袍里取出伊甸苹果,高高举起。埃齐奥看到那只手少了一根手指。那只苹果立刻开始发光,人们惊呼着纷纷后退。但埃齐奥仍然保持着镇定,他站稳脚跟,毫不犹豫地掷出一把飞刀,贯穿了那修士的前臂。萨佛纳罗拉发出愤怒而痛苦的叫声,放开了那只苹果,后者从阳台掉到了下方的人群里。

  “不……”他尖叫道。但突然之间,他仿佛缩小了,他的举止变得既笨拙又可悲。这对暴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们集结起来,冲进了圣马可修道院。

  “快点,埃齐奥,”狐狸说,“找到那只苹果。它应该就在不远处。”

  埃齐奥看到它正在人们的脚边滚动,却没人低头看它一眼。他冲进人群里,被重重地推挤了好几下,但最后还是拾起了苹果。他迅速将伊甸苹果放进安全的腰包里。圣马可修道院的大门已经打开——也许是修道院里的某些修士相信“谨慎即大勇”的说法,希望通过向无可避免的结果屈服来保全他们的教堂和修道院,当然还有他们自己的性命。而且他们之中也有不少人受够了萨佛纳罗拉的暴政。人们涌入大门,又在几分钟后再次涌出,身上抬着挣扎嘶喊的萨佛纳罗拉。

  “带他到领主广场去,”马基雅维利下令道,“让他在那里受审!”

  “白痴!亵渎者!”萨佛纳罗拉喊道,“上帝将会见证你们的亵渎之举!你们怎敢如此对待他的先知!”他的一部分话声被人群愤怒的呼喊淹没过去,但他的恐惧和愤怒同样强烈,因此他没有停止咒骂——因为萨佛纳罗拉知道(虽然他想到的肯定多半不是这几个字)他除了孤注一掷以外别无他法了。“异端!你们都会因此在地狱里被烈火焚烧!你们听见了吗?焚烧!”

  埃齐奥和他的刺客同伴远远跟在那些暴民身后,而萨佛纳罗拉仍然大声说着他半是恳求、半是威胁的话语。“上帝的利剑将会迅速而突然地降临在大地上。放开我,因为只有我能拯救你们免受他的怒火!我的孩子们,听我的话吧,趁着一切还不算太迟!真正的救赎之道只有一条,你们却要为了物质享受而抛弃它!如果你们不再听我号令,整个佛罗伦萨都将尝到上帝的愤怒——这座城市也会像索多玛和蛾摩拉那样陷落,因为他将会知晓你们的背信弃义。上帝助我!我就要被一万个犹大杀死了!”

  埃齐奥离得够近,能听到其中一个抬着萨佛纳罗拉的市民在说:“噢,省省你的谎言吧。从你来到我们身边之后,就一直在散播痛苦与憎恨!”

  “也许你的头脑里有上帝,修士,”另一个人说,“但他离你的心灵很远。”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领主广场,人群发出胜利的欢呼。

  “我们受够了苦难!我们要再次成为自由的人!”

  “生命之光很快就会回到我们的城市!”

  “我们必须惩罚这个叛徒!他才是真正的异端!他扭曲了上帝的言语,用来谋取私利!”有个女人大叫道。

  “你的宗教暴政的枷锁终于打破了,”另一个人宣布道,“萨佛纳罗拉终会受到惩罚。”

  “真理之光照耀我们,恐惧早已远离!”第三个人大喊道,“你别想再发号施令了,修士!”

  “你自称是上帝的先知,可你的话语却黑暗而又残忍。你声称我们是魔鬼的傀儡——但我想,真正的傀儡恐怕是你!”

  埃齐奥和他的朋友们不需要进一步插手了——他们开启的这台机械将会代替他们完成工作。这座城市的统治者们既渴望保住性命,又不想失去权力,于是纷纷前来表示他们的支持。高台架起,三根木桩周围堆起了薪柴和木头,而萨佛纳罗拉和他的两名最为狂热的副手被拖到了广场上,进行了一场短暂而残忍的审判。既然他从不留情,人们也不会对他留情。很快他们就戴上了镣铐,被领到木桩前,绑在了上面。

  “噢上帝啊,请怜悯我,”萨佛纳罗拉高声恳求,“请带我远离邪恶的拥抱!罪人围绕在我身边,我请求您予我救赎!”

  “你曾想烧死我,”有个男人讥笑道,“现在情况反过来了!”

  行刑者将火炬投入木桩周围的木柴中。埃齐奥看着这一幕,脑海里想着的却是多年以前,他那些在同样的地点失去生命的家人。

  “可悲的我,”木柴燃起火焰,而萨佛纳罗拉以嘹亮而痛苦的声音祈祷起来,“孤单无助[2]……我违背了天堂与尘世的律法。我该何去何从?我该向何人求助?谁又会怜悯我?我不敢仰望天堂,只因我的罪孽乃天堂所不容。我亦无法于尘世安身,只因我在尘世早已声名狼藉……”

  埃齐奥走上前去,尽可能地靠近他。尽管他为我带来了深切的悲伤,但没有任何人,即便是他,应当在如此的痛苦中死去,他心想。他取出上好子弹的火器,装在右臂的护腕上。就在那时,萨佛纳罗拉注意到了他,目光半是惊恐,半是期待。

  “是你,”他抬高嗓门,想要盖过燃烧的响声,但他们的交谈更接近于头脑中思想的交流。“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我的兄弟,请给予我怜悯,尽管我并未给予过你。我把你留给了恶狼和野狗。”

  埃齐奥抬起了手臂。“别了,修士。”他说着,开了枪。在火堆周围的骚动中,他的行动和枪声都无人察觉。萨佛纳罗拉的头颅垂在胸前。“平平安安地去吧,愿你的上帝来评判你,”埃齐奥轻声说道,“安息吧。”他看着另外两名修士——多梅尼科和西尔维斯托——但他们已经死去,破裂的肠子撒在嘶嘶作响的火堆里。血肉灼烧的恶臭充斥于每个人的鼻腔。人群开始平静下来。很快,周围就只剩下噼啪作响的火焰声了。

  埃齐奥转身离开火刑架。他站在不远处,看到马基雅维利、葆拉和狐狸正看着他。马基雅维利对上他的目光,做了个不起眼的鼓励手势。埃齐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爬上火刑架另一头的高台,所有人都转向了他。

  “佛罗伦萨的市民们!”他以嘹亮的嗓音说道,“二十二年前,我也曾站在这里,看着我挚爱的亲人死去,遭受我认为的朋友的背叛。复仇蒙蔽了我的心灵。它原本会将我吞噬殆尽,但有几位陌生人为我指点迷津,教会我如何超越自己的本能。他们从不向我灌输答案,却指引我自行学习。”埃齐奥看向他的刺客同伴,此时他叔叔马里奥也站在了那儿,他抬起手来,微笑着向他打招呼。“我的朋友们,”他续道,“我们不需要其他人告诉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要听从的不是萨佛纳罗拉,不是帕齐家族,甚至不是美第奇家族。我们有遵循自己道路的自由。”他顿了顿,随后续道:“有些人想要从我们手中夺走那份自由,可悲的是,你们之中——我们之中——有太多的人把自由欣然交给了他们。但我们拥有选择的权力——选择我们所认定的真实的权力——而正是通过运用这种权力,我们才成其为人。没有书籍或是老师会给予我们答案,会为我们指明道路。所以——自己选择前进的路吧!不要追随我,也不要追随任何人!”

  他看到某些贵族脸上不安的表情,不禁在心里笑了起来。或许人类永远不会改变,但稍微推他们一把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他跳下高台,戴上兜帽,走出了广场,顺着领主宫北墙边的那条道路——他过去曾经两次走过这条路,还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回忆——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这便是埃齐奥人生中最后一次漫长而艰难的使命的开始,而他明白,自己终将面对那场无可避免的对决。除了陪伴他的马基雅维利之外,他安排刺客组织在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其他成员前往意大利半岛的各处,所有人都配备着吉罗拉莫那张地图的备份,费尽辛苦收集着那本古籍剩下的散佚书页。他们搜寻了皮德蒙特、特伦特、利古里亚、安布里亚、威尼托、弗里乌利、伦巴第;还有艾米利亚-罗马涅、马尔凯、托斯卡纳、拉齐奥、阿布鲁佐;以及莫利塞、阿普利亚、坎帕尼亚和巴斯利卡塔;甚至还有危险的卡拉布里亚地区。他们在卡普里岛浪费了不少时间,又横跨第勒尼安海,前往绑匪之乡撒丁岛,以及匪徒肆虐的西西里岛。他们拜访了国王和公爵,与担负同样使命的圣殿骑士战斗,但最后他们赢得了胜利。

  他们在蒙特里久尼集结。这场搜寻花去了漫长的五年,而罗德里戈·博尔吉亚——即亚历山大六世——尽管年事已高,但仍然身体健壮,也仍旧坐在罗马教皇的宝座上。圣殿骑士团的力量尽管有所减弱,却依然是个严重的威胁。

  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 * *

  [1]一种宗教审判方式,受审者需手持烧得通红的犁铧或其他铁器,行走约9英尺的距离,若结果毫发无伤,则视为无罪。

  [2]此两处原文为拉丁语,这段祷告词是萨佛纳罗拉流传后世的作品之一,在十六世纪翻译成多种语言,传播到整个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