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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不提,接说这一段“斗法定乾坤”。民国初年,天下大乱、刀兵四起,济南府的左右督军一个心狠手辣,一个行事刚猛,两人明争数年不分胜负,为了置对方于死地开始暗斗,各请高人助阵。顶仙的黄老太太先发制人,在阚三刀的右督军府门前摆局设阵,一阵比一阵邪性,一阵比一阵厉害,一阵比一阵花的钱多,却让崔老道误打误撞,只用一把扫帚、一个火锅子就给破了,又赶上推泔水车的二混子撞倒了金旗杆,真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有人说并非崔老道术法高深,实属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也有人说崔老道就是厉害,顶仙的黄老太太比不了,孰是孰非,无从考证。反正黄老太太把推泔水的这笔账也记在了崔老道头上。她身上领了一路黄仙,也就是黄鼠狼,这东西经常捉弄人,你不去招它,它也会惹你,更何况这个黄鼠狼有来头,是崔老道和纪大肚子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它本想借阚三刀的势力报仇,却连败三阵,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自是怒不可遏,心说:“我饶了蝎子它妈也饶不了你们俩。”于是又琢磨出了一个狠招儿,要取这二人的狗命。

按下黄老太太如何布置不提,再说纪大肚子坐镇左督军府,听探子来报,说阚三刀府门前的金旗杆立了不到半天儿就倒了,也以为是崔老道暗中设下的破阵之法,自是千恩万谢。崔老道来个顺水推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句“天机不可说破”,把纪大肚子哄得团团转。正自得意之时,崔老道话锋一转:“大帅不可得意忘形,昨晚贫道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此乃不祥之兆,近来不可外出,以免招灾惹祸。”并非崔老道可以上观天星下察地脉,皆因他心知肚明,凡事皆有因果,这一次惹恼了对头,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故此说了几句虚头巴脑的话,劝纪大肚子谨慎行事、加倍提防,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不干事。

纪大肚子早将崔老道当成了得道的高人,一向对他言听计从,可是身为镇守一方的督军,麾下几万兵马,不说戎马倥偬,军队里的大事小情哪天可也不少,这些事交给谁他都不放心,当不了甩手掌柜。远了不说,转天要在法场上杀人,纪大肚子就得去监刑。那个年头军阀其实跟土匪也差不多,有枪便是草头王,谁的地盘谁当家,看谁不顺眼,甭管犯没犯法、有没有罪,用不着法院宣判,胡乱安上个乱匪的名号,拉出去就毙了,死了也是白死,尸首往乱葬岗子一丢就没人管了。过去行刑讲究哪儿人多在哪儿杀,这叫“杀人于市”,以便杀一儆百。旧时济南府杀人的法场设在西门外城顶街,那个地方地势最高,犹如一城之顶,再往西是通衢大道,粮商、山货商云集于此,做买做卖,热闹非常,与北京城菜市口相似。军阀杀人的法场则在城外,也就是纪大肚子屯兵的军营。纪大肚子的势力不小,手底下两三万人,有炮兵有骑兵,称得上兵多将广、人强马壮。您听说书的先生动不动就几十万大军,两三万人马够干什么的?那是说书先生为了嘴上痛快胡吹,所谓“人上一万,没边没沿”,一万人就铺天盖地了,您算去吧,人挨人站成一排,一万人从头到尾就得排出十里地去。话说慈禧太后掌权的时候,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训练的新军加在一起不过七千余人,若是搁在偏远之地,五百人足够扯旗造反。一个中等规模的县城,守军兵丁加上地方上的民团也不过两三百人,五六百土匪可以攻打一个县城,到时候还得派人报信请州府发兵平乱。所以说纪大肚子手底下两三万兵马,已经相当可观了,人多开销就大,不提打仗所用的枪炮弹药,单说人吃马嚼,就是笔不小的开支,两三万人穿衣戴帽,加上辎重枪械,还得按时发放军饷,一天天花的钱如同流水一般。这么多兵马不可能全驻扎在城里,过去的城池也小,胡同挨着胡同,街坊靠着街坊,老百姓都不够住的,一家子八九口人挤一间小房那是常事,马路也没多宽,哪有地方屯兵?所以纪大肚子的军营位于西门外十五里,拣开阔去处,搭起一排一排的营房,外边铺设教军场,不打仗的时候在此操练。杀人的法场也在此处,靠边垒起一堵砖墙,约有两米来高,砖墙对面上风口搭一座棚子,行刑时人犯并排站在墙根儿底下,监刑官坐在棚中监督。处决的人犯多为军中逃兵、反叛,以及地方上的土匪、贼寇。

自古至今,杀人的规矩从来不少,首先一早上要拜狱神。狱神是谁呢?民间流传的版本众多,最普遍的说法是汉相萧何,也就是月下追韩信的那位。刘邦称帝之后,萧何采摭秦六法制定律令,后世称之为“定律之祖”。过去的死囚牢在大狱的南侧尽头,迎面墙上画一个虎头,下边是个二尺见方的小门洞,代表虎口。有犯人熬刑不过死在牢中,尸首不能从大门出去,必须打这个小门洞往外顺,意在送入虎口,因此,民间又把死囚牢称为“虎头牢”。其实墙上画的并非老虎,而是狴犴,外形似虎,乃龙生九子之一,平生好打官司,仗义执言,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虎头牢的对面是“狱神庙”,说是庙,可没有庙堂,只是在墙上掏个洞,做成一个壁龛,里头供奉一尊蓝衣青面的圣者,那就是狱神萧何。凡有处决或刺配的犯人上路,官差和囚徒都得跪拜狱神。京剧《女起解》里苏三有这么几句唱:“低头出了虎头牢,狱神庙前忙跪倒,望求爷爷多保佑,我三郎早日得荣耀。”除了祭拜狱神,人犯怎么提、绳子怎么绑、怎么勾名字、怎么插招子、杀剐怎么下刀,这里头全是规矩,没有一下生就懂的人,全凭师傅带徒弟,一点点传授。过去还有这么个说法,杀人的刀轻易不能磨,因为刽子手杀业太重,为求心安,他们宁可相信杀人的是刀,而不是自己,如果把刀磨快了,相当于助刀杀人。这无非是自欺欺人,到头来还是掉脑袋的人犯倒霉,赶上刽子手的刀钝,二三十刀砍不掉脑袋,只能往下锯。

说话这会儿已是民国,没有斩首的章程了,处决人犯以枪毙为主,军营中虽有砍头执法的大令,却并不常用。枪决人犯的规矩也简化了不少,不过该走的过场还得走,比如说人犯上法场前吃的这碗饭,到什么时候这个也不能省,人都要死了,怎么不得做个饱死鬼?不过话说回来,一般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再好的酒肉也吃不下去,没几个心那么大的。说中午就枪毙了,上午在牢内摆上桌子,让灶上掂仨炒俩,凉的、热的、荤的、素的全上来,再烫壶酒,盘腿坐定,“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最后来两碗米饭配酸辣汤,哪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真到了这会儿,腿不发软,还能站得住,便是心狠胆硬的好汉了。有不少人犯早已尿了裤子,浑身瘫软走不动道,当差的只好找来一个大号箩筐,把人犯扔在里头,抬到法场上再从筐里翻倒出来。所以说牢里只给预备一碗饭、一片肉,拿筷子插在碗中,形同香炉。为什么家里大人不让孩子把筷子插到饭碗上呢?就是打这儿来的。除了一碗饭、一片肉,额外还给一碗酒,当然不是好酒,据说还有里边掺迷药的,使犯人迷迷糊糊上法场,至少能死得舒坦点儿。行刑当天早上,犯人们一见狱卒带着酒饭进来道贺,没有不胆寒的,有的哭天抹泪,有的斜腰拉胯,也有的“英雄好汉”开始指天骂地,都明白这是要上路了。狱卒可不理会你吃与不吃,端起碗来往嘴边上一抹,酒往脸上一泼,就当吃过了。接下来必须将饭碗、酒碗摔碎,按照老例儿,摔得越碎越好,否则杀人不会顺当。说来邪门儿,在军阀纪大肚子杀人这天,饭碗、酒碗掉在地上滚来滚去,没一个摔得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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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大肚子要在军营门处决一批犯人,仍沿用过去的规矩,杀人的时辰定在午时三刻,因为此时阳气最盛。准备则从一早开始,给犯人们安排吃喝,吃的叫长休饭,喝的叫诀别酒,饭碗、酒碗不能有囫囵个儿的,全得带破碴儿,这是规矩。吃喝完毕,逐一提出待决的人犯,有长官挨个儿对号儿,姓什么叫什么,所犯何事,身量戳个儿、怎么个长相,全得对上。再从名册中勾去名姓,以免有人替死顶包。背后插好招子,也叫“亡命牌”,上面用墨字写清名姓罪状,拿朱砂笔在名姓上打一个红叉。人犯被处决之后,如果说一时没有家属收尸,就拉到乱葬岗子埋了,起一个小坟头,亡命招子往上一插,权作坟前之碑。纪大肚子位高权重,身为手握重兵的督军,不必理会这些个琐事,中午去一趟法场就行。正坐在督军府中和崔老道说话的时候,有手下的副官来报,说出了一件怪事儿,给待决人犯用的碗没一个摔得碎,只恐今天杀人不顺,不如改期行刑。

纪大肚子不听这套,他征战多年,杀人如麻,刀下亡魂无数,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升官发财娶姨太太一件也没耽误,子弹看见他都得拐弯儿,当时骂道:“全是他娘的酒囊饭袋,让你们杀几个该死的鬼都前怕狼后怕虎,还怎么打仗?你丈母娘个腿儿的,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给老子杀!”副官不敢再说别的,领命下去照办。一旁的崔老道见状暗暗称奇,却也不便多言。纪大肚子传过军令,见时候不早了,从头到脚穿戴齐整、别枪挎刀,骑上高头大马,率领卫队出了督军府,耀武扬威来到城外的军营。营门口两队军卒雁翅排开分列左右,见督军的马队到得近前,齐刷刷打了个立正。纪大肚子来到教军场上翻身下马,早有人在上风口监斩的棚子里边摆设太师椅,桌子上瓜果、点心、茶水、烟卷齐备,一众军官簇拥着纪大肚子坐定。指挥行刑的军官出列敬礼:“午时三刻已到,请督军下令!”

纪大肚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烈日当空,又扫视了一番法场,见二十余名人犯横列一排,一个个均是五花大绑、双膝跪地,眼上蒙着黑布罩,开枪的执法队也已到位,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开枪行刑。纪大肚子这个督军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到了节骨眼儿上真有官威。只见他面沉似水,一张大脸都快耷拉到脚面上了,连话也不说,只是点了点头,虽然没出声,可比高喊三声更让人胆寒。军官明白督军大人的意思,领命转身,高声传令。法场外围备下三尊铁炮,炮兵听到长官发令,当即拽动绳子头。三声震天动地的“追魂炮”响过,在场之人听得个个胆寒。执法队的军卒“哗啦啦”拉开枪栓,纷纷端枪瞄准,眼瞅着子弹就要出膛。正当此时,法场上刮起一阵狂风,霎时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吹得人左摇右晃睁不开眼。原本是艳阳高照,顷刻乌云翻滚,天黑得跟锅底似的,伸手不见指,回手不见拳,咫尺之外看不见人,那还怎么枪毙?带兵的军官只得传下令去,先把人犯押起来,以防他们趁乱逃走。

可这还没完,转瞬间大雨滂沱,如同把天捅了一个窟窿。纪大肚子也慌了神儿,在卫队护送下躲入营房。有几个军官在一旁劝他,说杀人之前摔不碎碗,响晴白日又刮来这么一阵阴风苦雨,以至于错过枪决的时辰,许是今天玉皇大帝家里办喜事,不该见血?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反倒把纪大肚子惹怒了,不由得火往上撞。这无异于让他认?,连几个死囚也处决不了,往后这个督军还怎么当?况且“军心不可动摇”,纪大肚子手握重兵,深知“军心”二字的紧要,于是“啪”地一拍桌子,吼道:“去你娘的,什么时辰不时辰的,玉皇大帝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又不是我老丈人,我纪大肚子杀人从来不分时辰,传我的军令,等到风停雨住,照杀不误!哪个胆敢动摇军心,待会儿他娘的一块儿毙。”

自古道“兵听将令草随风”,督军一声令下谁敢不听?满营兵将一口大气也不敢出,大眼儿瞪小眼儿就这么干等着。纪大肚子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两眼直勾勾盯着营房外的大雨一言不发。直到入夜时分,这场大风雨才过去。纪大肚子传令下去,二次提出人犯,立即执行枪决。在场的军官面面相觑,各朝各代也没有夜里处决人犯的,那可说不定真会出什么乱子,但在纪大肚子的虎威之下,谁也不敢多言。接令提出人犯,绑到法场之上。白天这场雨下得不小,好在军营地势高,雨水存不住,脚底下却不免泥泞不堪。一众人犯有的是逃兵,有的是土匪,在泥地中跪成一排,心里头没有不骂的:“哪有这么折腾人的,这跟枪毙两次有什么分别?”

纪大肚子一挥手,响过三声号炮,执法队的军卒举枪就打。军队里杀人和官府不一样,官府行刑时人犯跪成一排,低头露出脖颈,一个刽子手挨个儿杀,砍三个人换一次刀;军队里的刽子手是从军营中抽调的,多为投军不久的新兵,借此让他们见见血、开开光。每个人犯后边都站着一名军卒,步枪子弹上膛,接令以后同时搂火,干净利索气势也足。怎知这些军卒手中的步枪全哑了火,怎么搂也搂不响。在场的众人一个个脸都绿了,哑火倒不出奇,过去的老式步枪,子弹经常卡壳,可谁见过二十多条枪同时打不响的,这不邪了门儿了?要说最难受的,还是那些待决的人犯,有绷不住的屎尿齐流瘫在泥地里,也有哭求军爷给个痛快的,之前不说是枪毙吗,怎么改成把人吓死了?

纪大肚子气得脸色铁青,带兵的最忌讳军心动摇,这要是传扬出去,济南府左督军纪大肚子亲自指挥枪毙人犯,二十多条步枪全都哑了火,还不得让阚三刀笑掉了大牙?连绳捆索绑的人犯都打不死,那还如何带兵打仗?纪大肚子久经沙场,称得上马踏黄河两岸、枪打三州六府,比不了秦琼秦叔宝,怎么也不输给混世魔王程咬金。他当即咒骂了一声,喝退执法队的军卒,拔出自己的两支快枪,抬起手来左右开弓,一枪一个将这些人犯挨个儿点了名。纪大肚子向来杀人不眨眼,一时兴起从这头杀到那头,杀得血光四溅,死尸横七竖八倒在当场,心说:“早知还得老子自己动手,中午就把你们一个个全崩了,何必等到此时?”纪大肚子浑身上下连血带泥,也不说洗把脸换身军装,气哼哼地命人牵过乌骓马来,带上卫队扬长而去。留下法场上的一队人马戳在原地,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不说军营这边如何收敛尸首,只说纪大肚子骑马回城。说来也邪了,军营那边大雨滂沱下了多半天,离开军营半里之遥却连地皮都没湿。走到半路上,冷不丁瞧见道旁有个小院儿,四周全是漆黑的旷野,唯独这个小院里边却灯火通明。门口站着俩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身穿锦绣旗袍,纽襻上挂着手绢,开衩的地方露出一截大白腿,白花花晃人眼目。往脸上看,柳眉带笑,杏眼含春,正冲他这边招手。纪大肚子南征北战,东挡西杀,那也是吃过见过的主儿,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个窑子,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挺标致,看来里边的也错不了。之前去军营可没少从这儿路过,怎么没留意呢?纪大肚子行伍出身,虽不是贪淫好色之辈,总归英雄难过美人关,一时间心旌荡漾,顿生寻花问柳之意。只是堂堂督军带领一众手下去逛窑子,面子上实在不好看,日后也不好带兵,于是不动声色,鞭鞭打马进城回到督军府,吩咐人伺候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血腥之气。到了这个时候,刚才那股劲头还是没过去,连吃饭也顾不上了,支开伺候他的下人,换上一身便装,青布裤褂,脚底下穿一双黑布千层底的便鞋,抓了一把银元揣在兜里,趁月黑风高,蹑足潜踪翻墙头跳出了督军府,连跑带颠儿直奔城外的窑子。那位问了,这么大个督军,至于心猿意马急成这样?您想啊,当初宋徽宗为了美色,从皇宫挖地道去窑子,瘾头儿不比他大?一朝人王帝主、后宫佳丽三千尚且如此,何况他个使刀动枪的大老粗?再者说了,纪大肚子连着毙了二十几名人犯,合该冤魂缠身,可是神鬼怕恶人,这些年他领兵打仗杀人无数,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那一众冤魂也对他无可奈何。纵然如此,纪大肚子仍觉得浑身上下血脉偾张,着了魔似的,心窝子里头“扑通、扑通”狂跳不止,没嗓子眼儿堵着就蹿房顶上去了,不找个地方泄一泄火那是万万缓不过来的。

纪大肚子人高马大,心里头又急,甩开两条大长腿,转眼就到了城外,路上还一个劲儿嘀咕,人家可别关门上板。紧赶慢赶来到门前,但见门户洞开,高高挑起两个大红灯笼,往里边看更是红烛高照,隐隐传来嬉闹之声。纪大肚子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怕被人认出来,低下头拿胳膊肘挡着脸往里走。一条腿刚踏进门槛,便从里边迎出一个妇人。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年纪,穿得花里胡哨,脸上擦胭脂抹粉,浑身的香味直呛鼻子,倒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未曾说话,先把塞在胳肢窝下边的手绢摘下来往前一甩,嘴里直“哎哟”。说她身上哪儿疼?哪儿也不疼,说话就这毛病:“哎哟,我说今天左眼皮直跳呢,敢情财神爷来了,您可让小奴家等得好苦啊!”

纪大肚子翻眼皮子一瞧这位,甭问就知道是个鸨二娘,就你这个岁数还“小奴家”呢?褶子里的粉抠出来都够蒸屉包子的了!没心思和她多说,大半夜跑来可不是为了会她,抬腿迈步进了堂屋,往八仙桌子跟前一坐,吩咐鸨二娘准备上等酒菜。妓院有妓院的规矩,没有进了门直接脱鞋上炕的,先得跟姑娘们见见面,行话叫“开盘子”。那可没有白见的,搭上莲台喝花酒,四个凉的、八个热的,外带各式干鲜果品满满当当摆一桌子,这叫打茶围,又可以说是投石问路。什么月季、牡丹、红海棠、白芍药,出来一群窑姐儿陪着,斟酒的斟酒、夹菜的夹菜、弹琴的弹琴、唱曲的唱曲,一口一个“大爷”,耳鬓厮磨,燕语莺声。等吃饱喝足摆够了排场,抓出钱来挨个儿打赏,再挑一个顺眼的上楼,这才能翻云覆雨、共度良宵,摆得就是这个谱儿。可别小看窑姐儿身上这套本事,也讲究基本功,好比说相声的讲究“说学逗唱”,唱戏的讲究“唱念做打”,窑姐儿的十个字要诀“掐打拧捶咬,哭死从良跑”,掰开揉碎了说,哪一个字的门道也不少。

纪大肚子逛的这个窑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不上最高档的,布置的也还讲究,姑娘们说不上国色天香,至少看得过去。不过纪大肚子家里养着七八个姨太太,平时也不够他忙活的,而今黑天半夜跑出来嫖宿,这些个庸脂俗粉可不对他的心思,看看这个,肌肤不白,瞅瞅那个,腰肢太粗,没一个入得了他的眼。鸨二娘见没有纪大肚子中意的,一不急二不恼,又把手绢在纪大肚子眼前晃了几晃,说了声“大爷您随我来”,便头前带路,把他引到内堂。尽里边有间屋,门头上挂了一支箭。纪大肚子撩眼皮看了看,纵然心生疑惑,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鸨二娘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里边有个女子应道“来了”,莺声婉转,就这一声应答,听得纪大肚子两条腿都酥了。只见屋门一开,迎出一个美人儿,低垂着眼帘,对纪大肚子款款下拜,紧接着美目含情往上一撩,纪大肚子登时看直了眼,细细端详。这个美人儿发如墨染、唇似涂朱、肤白若玉、眼若秋波,头插翠凤簪、耳别金雀花,上身绢丝芙蓉衫,下穿鸳鸯百褶裙,腰系金鸾紫络带,脚下双丝文绣履,这几步走得袅袅婷婷、妩媚婀娜,腰肢轻摆、一步三摇。纪大肚子的魂儿都被摇飞了,目光如同秋后的蚊子,直往美人儿的肉皮儿里叮,恨不得上去咬一口。刚才那几位跟她一比,那就是搓堆儿卖的货啊!这位纪大督军自从发迹以来,称得上吃尽穿绝,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家里姨太太娶了一房又一房,可怎么就觉得眼前这位这么漂亮呢?说到底,人就图个新鲜劲儿,家花不如野花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要说这位姑娘比纪大肚子家里那几位真能好看多少,这还真不好说,更何况此时的纪大肚子如同让鬼迷了心窍,眼中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鸨二娘手绢捂嘴“咯咯”笑了两声,伸两手把纪大肚子往前一推,抽身退步反带二门。甭看纪大肚子平日里耀武扬威,颐指气使,谁都不放在眼里,可此时美色当前,心里也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上下直扑腾。环顾四周,屋内当中摆着一张花梨大理石面的圆桌,做工精绝,桌上茶水点心俱全。靠西侧有一张书案,上面是各种法帖、宝砚、笔筒、宣纸,砚台上搁着几支毛笔,案上摊开一幅画了一半的兰草图,墨迹未干,旁边一只汝窑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牡丹花。又见锦床雕花,垂着紫色纱幔,靠床一张梳妆镜台,镜子四边镶着玳瑁彩贝,台面上摆满胭脂水粉,又立着黄铜烛台,烛影摇红。美人儿坐在床沿嫣然一笑,正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纪大肚子两眼发直,说话也不利索了:“你……我……他……”也不知哪儿来这么三人。美人儿嫣然一笑,朱唇轻启,冲着纪大肚子的大脸蛋子吹了口气,娇滴滴地说:“大爷,您还有什么磨不开的?奴家我花名叫小鸦片,今儿个就我伺候您了。”纪大肚子只觉香风扑面,神迷意乱,心说:“瞧人家这名儿起的——小鸦片,真是人如其名,沾上一次就得上瘾!”既然全是明白人,没必要多费口舌,夜间之事咱也不必细表。纪大肚子与小鸦片折腾了大半宿,再抬头一看已过了寅时,正是天要亮还没亮的时候。纪大肚子不敢耽搁,怕天亮之后人多眼杂,伸出大手在小鸦片的脸蛋上拧了一把:“夜里再来找你!”说完穿上衣服出门往回赶,脚步匆匆进了济南城,来到督军府的后墙根底下,怎么出来的怎么进去,翻墙头进院,不敢惊动家眷,悄悄溜入书房和衣安歇。这一宿说起来也是力气活儿,把他累得够呛,过了晌午才起来吃饭,吃完饭仍觉头昏脑涨,接茬儿闷头睡觉,养精蓄锐,准备等到夜里再去“体察民情”。

到了晚巴晌儿起来,照例邀崔老道一同吃饭。崔老道在饭桌上见到纪大肚子印堂发黑、气色极低、眼窝深陷,与头一天判若两人,不由得暗暗吃惊,一把攥住纪大肚子的手腕子,说道:“大帅,你可别怪贫道我心直口快,这个‘死’字都写在你脑门子上了!”纪大肚子心神恍惚,全身乏力,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没听明白崔老道的话,哪来的这个“死”字?崔老道在他头顶一拍,追问道:“昨天夜里你去了何处?”纪大肚子愣了一愣,别人他不好意思说,对崔老道却不敢隐瞒,将半夜出去逛窑子一事浮皮潦草地说了个大概。崔老道脸上变颜变色:“城外全是荒坟野地,怎么会有窑子?这也就是你八字刚强,换旁人已经没命了。纵然如此,你的三魂七魄也丢了一半!”纪大肚子让崔老道的一番话惊出一身冷汗,这才觉得古怪。首先来讲,自己正当壮年,马上步下攻杀战守练就这一身体魄,按说逛窑子嫖宿不至于如此乏累;再一个,城外怎么会有窑子呢?仔细一想,从军营到城里的这段路歪歪斜斜、坑洼不平,以前也没少走,只记得两边全是坟头,昨天半夜却没注意到,那我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崔老道又让纪大肚子把前前后后的事仔细讲述了一遍,听完之后点了点头。昨日当天在法场上杀人百般不顺,想必是对头作怪,迫使纪大肚子在夜里杀人,带了一身的煞气,以至于阳气衰落,被引入一个下了阵法的“窑子”。要不是纪大肚子刚猛异常,当天就回不来了,只消今夜再去一次,他这条命就没了。

纪大肚子听得脸上青一阵儿紫一阵儿,心知崔老道所言不虚。之前被美色迷住了心窍没来得及多想,此时越想越不对劲儿,难不成真是阚三刀和黄老太太下的套?千不该、万不该、悔不该、大不该,不该降不住色心、管不住邪念,多亏崔老道在督军府中,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下说什么也不能再去逛那个“窑子”了。崔老道却说:“那可不行,你还得再去一趟,因为你的三魂七魄有一半陷在其中,去了不一定死,不去一定活不成。”纪大肚子有点儿为难,如果说两军阵前枪林弹雨,他纪大肚子从没怕过,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为军之人宁死阵前不死阵后,万一死在窑子里,一世英名付诸东流,传讲出去那可是好说不好听。

崔老道既然点破了此事,不帮忙也说不过去,更何况纪大肚子这座靠山倒了,他也得喝西北风去。不过崔老道不能出头,顶多躲在后边给纪大肚子出出主意。他说:“城外的‘窑子’多半是个坟窟窿,黄老太太一个顶仙的能有多大手段,真招得来深山的老怪、古洞的妖魔,又岂能容你活到此时?依贫道所见,小鸦片被褥之下必有魇人之物,你去抢出来即可。但是不能空手前去,你得找根竿子,上边挑只活鸡,事先放在门口,得手之后出门扛着竿子跑,活鸡可别掉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方可躲过一劫。”

纪大肚子不信满天神佛,也信得过崔老道,有了崔老道这番指点,他的底气就足了。当天夜里,纪大肚子换上一身利索衣裳,打好了绑腿,足蹬快靴,按崔老道的吩咐,扛着根竹竿,竿头挑上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鸡嘴用胶粘上,出城来到窑子门口,先找了个荒僻之处藏好竿子,抖衣衫径直而入。鸨二娘见主顾登门,会心一笑,领着一众姑娘上前相迎,这个拉胳膊那个扯袖子,“大爷”长“大爷”短的,手绢直往脸上划拉,脂粉的香气熏得纪大肚子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纪大肚子听了崔老道的话之后,留心打量这些人,觉得这里边没一个对劲儿的,怎么看也不是活人,心中不寒而栗。他一言不发,扔下几个小钱,推门进了最里边挂着箭的那间屋子,见那小鸦片香肩半露,半倚半卧靠在床头,正冲他抛媚眼。纪大肚子定了定神,叫小鸦片别急,先去安排酒饭。趁屋子里没人,他伸手往褥子底下摸索,指尖果然触到一团物事,二指夹出来一看,竟是个大红荷包,上面走金线绣了个“黄”字,提鼻子闻了闻,又骚又臭,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纪大肚子再怎么粗枝大叶,也看得出这是黄老太太设的局,无奈此时不好发作,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揣上荷包夺门而出,三步并作两步跑出窑子大门。鸨二娘见他出来,连忙上前拦阻。纪大肚子马踏连营的勇猛,急起眼来谁能拦得住?他手都没抬,只用大肚子往前一拱,就给鸨二娘顶了一个跟头。纪大肚子出得院门,抓起挑了活鸡的竿子就跑。说也怪了,刚才来的时候还是月明星稀,此刻却是黑雾弥漫,抬头望不见天,低头辨不清道路。纪大肚子心慌意乱,只得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脚底下的路也不见了,遍地泥泞,两步一个踉跄,三步一个跟头,背后竿子上的活鸡受了惊吓,又开始“咕咕咕”乱叫。跑了还不到半里地,感觉有人伸手拽住了他的脚脖子,他脚底下不稳,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摔得鼻青脸肿。正当他叫苦不迭之际,忽觉身后劲风来袭,不知是什么东西冲他来了,正乃“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纪大肚子久经战阵,听风声就知道躲不开,来得太快了,只听嗖的一声响,但觉脖子后头一热,本以为脑袋没了,伸手一摸头却还在,回过神再看,挂在竿子上的活鸡已经死了,鸡血喷了他一后脑勺。过得片刻,四周的黑雾散去,天上的月光照下来,荒烟衰草,万籁俱寂。纪大肚子见自己站在一个大坟坑前,布局怎么看怎么像那个窑子。前边戳了两个花里胡哨的纸人,坟坑中还有十几个纸人,可是有女无男,擦胭脂抹粉,装扮妖娆,团团围着具没盖儿的破棺材。里头是一具白森森的枯骨,歪歪斜斜倒着一只花瓶,棺材帮儿上有支箭,箭镞上兀自滴血。

纪大肚子恍然大悟,坟坑就是那个窑子,敢情是这些个东西作怪,想必自己昨天夜里躺在棺材中,抱着白骨睡了一宿。念及此处,他周身打了个寒战,裤裆里边直冒凉气,又是后怕又是羞恼,赶紧跑回城中督军府,派副官带兵捣毁坟穴,又把荷包拿给崔老道看。崔老道说:“黄老太太也够阴狠的,在荒郊野外摆下‘陷魂阵’,不仅以妖魔邪祟置你于死地,还下了钉头箭,此箭不见血不回头,竿子上的活鸡给你挡了这一箭,是你的救命恩公。眼下你只需将荷包揣在身上三天三夜,魂魄即可归位,到时候再一把火将它烧为灰烬。”

纪大肚子听崔老道说明了前因后果,不由得怒火中烧。顶仙的黄老太太倒在其次,最可恨的还是阚三刀,没本事真刀真枪跟老子厮杀,净在背后使阴招儿。正寻思如何才能出了这口恶气,阚三刀的请帖却已送到了他手中,上边写得明白,明日里阚三刀在乾坤楼摆酒设宴,点了名请纪大肚子和崔老道一同前往。纪大肚子火往脑门子上撞,口中连连大骂:“好你个阚三刀,我不去找你,你倒来寻我了?”明知是鸿门宴,不去可等于怕了阚三刀,就问崔老道意下如何,该怎么办?

崔老道嘴上能耐惯了,他玄门正宗五行道法,参透天地玄黄理、胸藏万象妙无穷,怎么会把一个顶仙的放在眼中?这个装神弄鬼的黄老太太,说破了大天,无非是只黄鼠狼借人作祟,米粒之珠也放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