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禄朝朝,

荣华富贵渺渺;

尘世滚滚如潮,

几人成仙得道?

闲话不提,单讲一部《崔老道捉妖》。开头说的是清朝末年,东平府有个姓尤的汉子,家穷命苦没大号,只因在家中排行第一,相识的都叫他尤老大。此人占据了一座伏虎山,专做剪径的勾当,说白了就是拦路抢劫。如有往来的客人从山下经过,尤老大便持刀蹿出来,拦住来人去路,口中念动山歌:“此山是爷开,此树是爷栽,要打此处过,十个驮子留九个,牙崩半个说不字,一刀一个草里埋!”可是说一套做一套,你十个驮子留十个,他照样一刀一个,管杀还不管埋。纵然有走镖的护送,也都不是他的对手,一样成了刀下之鬼。尤老大一介山贼草寇,怎么这么厉害呢?因为从风水形势上来说,这座山可了不得,形如一头猛虎,过往之人来在山下,仰头望见山势险恶,免不了心惊胆战,本领再大也施展不得。尤老大居高临下从山上冲下来,猛虎在他背后,人借虎威,虎助人势,一分威风变成十分,谁挡得了他?

尤老大心黑手狠,凭借身后猛虎的杀气,抡刀砍人从没失过手。这叫“不怕千招儿会,只怕一招儿熟”,程咬金还得三斧子半,尤老大只有这一刀。他也不挑三拣四,不分良贱贫富,来一个是一个,有什么抢什么,身上有钱的当然好,没钱只带了半个窝头的也照抢,宰完人还得把衣裳扒走。这就是没本儿的买卖,一来二去积下许多财帛。到后来上了岁数,不再杀人越货了,在伏虎山下造了一座山庄,成了个为富不仁的大财主,又勾结官府,欺压良善,什么买卖缺德干什么买卖,钱还越挣越多。

不过人总有一死,再怎么有钱,买不通催命的阎王。尤老大也躲不过吹灯拔蜡的一天,他一撒手闭眼,山庄内免不了大设灵堂,尸首成殓入棺。但是一直没埋,三道大漆上金边的棺材就跟灵堂上摆着,为什么呢?因为他这几个儿子知道,尤老大威风一世,神佛不惧,全凭伏虎山形势绝险,借了猛虎的威势,这可是个风水宝地,得请一位精通堪舆点穴的高人,指点出坟穴方位,挖出五色祥土,再把尤老大埋下去。旧时迷信风水阴宅,认为坟穴选得好,可保子孙后代封王拜将。

尤老大的大儿子——如今山庄的大庄主,派人到处寻访,一来二去听说有一位在邑的白鹤真人,可以说是“明晓阴阳,暗通八卦”。虽说道法了得,其实没人见过,风水看得可是真准,“相形度势,堪舆点穴”堪称一绝,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大庄主一想:此等高人,不可怠慢,我亲自走一趟,方才显得意诚。当即出了山庄,在一群家奴的前呼后拥下,来到白鹤真人的卦摊前。先是施了一礼,又从怀中摸出二十两蒜条金,满脸横丝肉挤出一个笑来。白鹤真人“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没等大庄主开口,已经知道此人的来意了。按说方外之人不能够助纣为虐,可他一个行走江湖摆摊算卦的老道,如何惹得起有钱有势的土皇上?敢说一个“不”字,自己这项上人头不保。万般无奈,只好叹了口气,带上身边一个小道童,跟随大庄主来到伏虎山。山上山下看罢多时,白鹤真人给尤大庄主指点出一处坟穴,位于半山虎头之上,可称“虎头穴”,又指点说:“安葬尤老大,宜用白棺,虎头上有个‘王’字,‘白在王上’刚好凑成另一个字,后世子孙贵不可言。”

大庄主不是傻子,明白这个字不可说破,这个坟穴选的正合他心意,甘愿以重金相酬。白鹤真人却分文不取,自带道童下山去了。

等来到没人的地方,道童忍不住问白鹤真人:“师父,尤家乃是地方上的恶霸,以拦路剪径发迹,向来欺男霸女、作恶多端,老百姓对这一家子恨之入骨,您为何给他们指点这处风水宝穴?”

白鹤真人对徒弟说:“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为师我这两下子,无非江湖上的生意口、套子话,讲究一个马俩脑袋,再精明的人也能给绕进去,真本领却不敢用,因为一旦开了道眼泄露天机,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性命不保。可这尤家是杀人不眨眼的山贼出身,如若不给他们指点宝穴,你我师徒哪里还有命在?为师无奈之下道破了天机,如今被虎所伤,只怕命不久矣。自古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尤家纵然占了宝穴,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将来这一家老小,全得让这只猛虎吃了。”

道童听不明白师父的话,问道:“伏虎山是座山,虽然险恶无比,可也不是真虎,如何吃的了人?”白鹤镇人却不再答言。

赶等发送尤老大这一天,师徒二人躲在山上窥觑。眼见尤家这场白事办得太阔了,出堂发引之前,大门口先放三声铁炮,请来了文官点主、武将祭门,几个抬棺材的杠夫将棺木请出门外,送殡的人等摆开一字长蛇五里阵,前边挑起两根长杆,上挂素鞭开道,后边是一百二十名吹鼓手,紧跟三丈六的旌幡,接下来是一对对纸人纸马。庄主爷手持孝子幡、怀抱哭丧棒,走在棺材前头,孝子贤孙、和尚老道尾随在后。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出了山庄直奔白鹤真人指点的风水宝穴而去。一路之上吹吹打打、鼓乐齐鸣,鞭炮一挂接一挂,有多少放多少,全是一万头雷字号的浏阳响鞭,一来壮大声势,二来显摆有钱,声响震彻了山谷。一行人埋棺入土,按照白鹤镇人的交代,安葬完了刚要往回走,蓦地刮起一阵黑风,飞沙走石,遮蔽了天日。

白鹤真人告诉身边的小道童,尤家庄在山下正对虎口,出这场大殡敲锣打鼓放了那么多鞭炮,果然将这只伏虎惊了,虎口一张,尤家庄的人一个也跑不了。确如其言,打从尤老大下葬以来,尤家庄的人接连横死暴亡,山庄也让一把大火烧成了平地。

回过头来再说白鹤真人,自知道破了天机,必遭天报,临死前交代给徒弟一件事:“伏虎山形势仍在,将来还会有人借虎威为害一方,你从后山斩断虎尾,绝了它的形势,让作恶之人无所凭仗,这也是阴功一件。”说罢摸了摸小道童的头顶,叹了口气说:“你跟随为师这几年,虽教了你许多江湖上的伎俩,却不曾传授你五行道术,只因你没有成仙了道之命,不可强求……”

小道童听到此处,顿觉心中一凉,怎知师父话锋一转,又说:“你虽没有仙根,却合受人间富贵!”

这个道童姓崔,从小羡仙慕道,虽然家境贫寒,但他一不愿意去当学徒学个养家糊口的手艺,二不愿意出苦力挣吃饭,偏爱听说书先生讲《神仙传》。他寻思: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不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丰功伟业,留名于万代之下,则一堆黄土埋于荒冢,纵使后人见之,也不辨龙蛇。又想世上有“释、道、儒”三教,自古说“红花、青莲、白藕,三教本是一家”。然而释教太清苦,讲究修来世,谁见过下辈子的事?儒教太繁复,什么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尘世之中争名夺利,终日奔波忙碌;唯有道门变化无端,最为洒落。朝游三山,暮踏五岳,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那是何等的逍遥?

有了这样的念头还怎么当老百姓?他只好从家中跑出来,拜白鹤真人为师,得了个道名“崔道成”。想不到今天师父说自己没有成仙了道的命,却合受人间富贵。道童听这话耳熟,想当初昆仑山玉虚宫的元始天尊跟徒弟也这么说,这位门人弟子是谁?开周朝八百年的姜尚姜子牙。元始天尊说的也没错,灭了殷商之后封了三百六十五路正神,只有姜子牙留在尘世掌管封神榜。可他这一辈子也不亏,八十三岁封侯拜相位极人臣,扶保周朝八百载,一世英名,万古流芳,享尽人间富贵,后来还当上了巡天督御史。道童寻思:成不了神仙,当个大财主也挺好,至少吃喝不愁。忙跪下磕头请教:“万望恩师明示,弟子这富贵从何而来?”

师父说:“江西龙虎山乃祖师爷得道之处,想当年祖师爷还在山上的时候,常有一只三条腿的小蛤蟆不离左右。想不到这小小蠢物,居然也一心向道。祖师爷去哪儿它去哪儿,祖师爷给门人传道,它便在旁边一动不动地听,久而久之成了金身。在祖师爷眼中这顶多是个小玩意儿,但这小金蛤蟆也不简单,可以聚财,放金库中金满、放银库中银满、放米缸中米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后来小金蛤蟆找了个机会问祖师爷,它几时可以下山见识见识?听说人世繁华,也想开开眼界。祖师爷心想:这东西可以招财,放它下山入世,定会惹出祸乱。有心把它一巴掌拍死,却又于心不忍,就让它在五雷殿守护天书,有个时限,只守一昼夜便可,等到功德圆满了,才放它下山走一趟。相传有一部玄天所授的《鬼门天书》,封于石匣之中,从来无人得见,仅有其中一页被刻在龙虎山五雷殿的石壁之上,绝不容世人窥觑。从此这三条腿的小金蛤蟆一直趴在五雷殿中,看守刻在石壁上的一页天书。祖师爷又安排了一个火工道人,躲在五雷殿对面的山峰之上,天一黑就捧出铜镜,用一道金光将五雷殿罩住,殿中亮同白昼。小金蛤蟆等来等去,从东汉年间等到此时此刻,这一天也没过完。”

白鹤真人讲完前事,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让徒弟收好了,下了龙虎山再打开,又叮嘱他:“你切记为师之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上龙虎山五雷殿盗宝无妨,可千万别看石壁上的天书,否则你也会落得为师这个结果。你命中富贵全在这金蛤蟆身上,错过这个机会,不免一世贫苦,切记切记。”说完口诵一声道号,竟此与世长辞。小道童跟随师父日久,情分已深,不免大哭一场,将师父遗蜕藏入一个山洞,又遵师嘱暗中截断虎尾形势,千里迢迢直奔江西,一路之上不敢耽搁,孤身一人来到龙虎山下。

相传此山乃祖师爷得道之处,丹成而龙虎现。五雷殿隐在十里雾中,峰高路险,又有深涧阻隔,凡人无从接近。道童按师父指点进山,带上干粮躲在峰下看了几天。当真和他师父说的一样,五雷殿对面有座山峰,每天天一黑便射出一道金光,照得五雷殿一片通明。只有先将这道光收住,金蟾才下得了山。道童发财心切,看明白了情况,心中有了计较,连夜攀上险峰,到上边天也快亮了,忽见一个火球飞将上来,疾如流星快似闪电,只觉眼前一花,那个东西就一下子落在了峰顶。

小道童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高冠彩羽的大公鸡,比一般公鸡大出去一倍有余,头顶上的鸡冠连同脖子下边的肉垂儿,红得如同烈火一般。大公鸡正落到一块青石板近前,石板上躺定一个破衣烂衫的火工老道,满身枯枝败叶,两只干瘪的枯手将一面铜镜抱在怀中,容貌奇古,脸如死灰,七窍之中有许多虫子爬进爬出,可把道童吓得够呛。这火工老道不似活人,分明是一具僵尸!

道童伏在乱草丛中不敢作声,屏住呼吸,瞪大了双眼去看。只见大公鸡抖了抖羽翼,将火工老道身上的小虫一条一条啄下来吃,直啄到红日西沉。说也奇怪,老道身上的虫子越来越少,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胸口一起一伏好似恢复了气息。大公鸡啄完了虫子,振翅而起,一道火光飞下山去不见了。再看老道,伸个懒腰坐起身来,掸去身上的枯枝败叶,抬头看看天色渐黑,捧起手中铜镜照亮了对面山峰的五雷殿。

道童在一旁看傻了眼,原来老道并非僵尸,白天睡觉,夜里举镜,身上长出的虫子乃是“瞌睡虫”。大公鸡从清晨到日落把虫子全部吃尽,老道方能醒转,在此举镜一夜,天一亮又在峰顶高眠,如此周而复始。道童怕惊动了老道,不敢轻举妄动,挨到东方渐白,老道身上、脸上又爬满了虫子,倒在青石板上,再次变成了一具干尸。过不多时,一团火球落在切近,大公鸡再次来啄老道身上的虫子。道童趁机溜下山,等到大公鸡下来的时候,出其不意用道袍将公鸡兜住。没了大公鸡吃掉瞌睡虫,山上的老道这一觉不知要睡多少年。他仗起贼胆,摸黑上了五雷殿,按师父之前所说,先到供奉黑虎玄坛武财神赵公明的偏殿,点起一根蜡烛,提心吊胆磕了几个头,蹑手蹑脚来至近前,战战兢兢在坛下摸出一枚老铜钱,也不知何朝何代之物,但见上铸“落宝金钱”四字。小道童以红线绳拴定金钱,拎在手上进了“五雷天罡殿”。

殿中多年不见人迹,却是一尘不染,道童只将手中的“落宝金钱”一晃,便听得“咕”的一声响,跃出一只三条腿的小金蛤蟆。这蠢物生来贪心,见到“落宝金钱”眼都直了,道童手中的金钱往东它不往西。眼见钓上了金蟾,只要带下山去放进一个匣子之内,从此匣中金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道童心中大喜,正想带金蟾下山,一抬头瞧见石壁上密密麻麻凿刻了许多文字,心中“咯噔”一下。师父死前说过,龙虎山五雷殿中的天书一眼也不能看。可石壁上的天书近在眼前,好不容易来到殿中,这是何等的机缘,只看一眼又有何妨?这个念头一起,登时好似百爪挠心,再也降压不住,借烛光往壁上观瞧,他不瞧则可,一瞧进去,便如痴如醉,两只眼再也移不开了,直到蜡烛烧尽,烫得他一缩手,才发觉天光已然大亮,想不到看了整整一宿,要问这一宿看了多少?两行半!

咱们说两行半可不少了,换个没慧根的人,一个字也认不得,想当初这一页天书传到世上,姜子牙看过三行,开周八百年;张良张子房看过两行,立汉四百载。这个道童看了两行半,不敢说比得了姜太公,比张子房那是绰绰有余。正当他得意忘形之际,忽然想起师父说他命浅福薄,担不住五行大道,有了道术也不能用,不用还好,用了一准儿倒霉,轻则折胳膊断腿,重则送了性命,既然如此,真不如带上金蟾下山,享受一世荣华富贵。这会儿才想起自己上龙虎山五雷殿来干什么,可再低头一看,三条腿的金蟾和“落宝金钱”都不见了。

道童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不该不听师父的话,贪恋道术放跑了金蟾,错失了这一场大富贵,当真连肠子都悔青了。又怕惊动了巡山的神将,也不敢再打天书的主意,只落得两手空空,灰头土脸地下了山。

咱们说的这个小道童正是崔老道,据说他放走的金蟾,下山借了一个人的肉身,此人正是憋宝的窦占龙。此后的窦占龙胯下一头黑驴,走南闯北四处憋宝,腰间挂着一枚“落宝金钱”,片刻不曾离身。他一辈子躲过九死十三灾,皆因贪恋俗世荣华,不肯再回龙虎山。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擅长降妖捉怪,不过这一身的本领从不敢用,常年吃苦受穷,乃天津卫四大奇人之首;二一位是目识百宝的窦占龙;三一位是水上公安屡破奇案的河神郭得友;还有一位火神庙派出所的所长飞毛腿刘横顺,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凭一双快腿追凶拿贼,民间都说这是火神爷下界,脚底下有风火轮,否则跑不了这么快。这四位中的任何一位,拎出来都够说一部大书,包括《河神郭得友》《火神刘横顺》《崔老道捉妖》《窦占龙憋宝》,这一整套书合称《四神斗三妖》。咱们今天说的是《崔老道捉妖:夜闯董妃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