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哪里去?”

  “到鸟房去。”小孩说:“你的朋友和我的朋友都在那里。”

  鸟房是栋奇怪的木房,建造在一片凸起的山岩上,几棵巨大的树木间。

  木房的四周都有栏杆,屋檐鸟翅般向外伸起,檐下排满了鸟笼。

  手工精细的鸟笼里,鸟声啁啾,有的鸟小方非但不知名,连看都没看见过。

  “这些鸟笼都是我做的。”

  小孩的眼中闪着光,显然在为自己而骄傲:“你看不看得出它们有什么特别地方?”

  小方已经看出来,这些鸟笼虽然也有“门”却都是开着的。

  “我不愿把它们当囚犯一样关在笼子里,只要它们高兴,随时都可以飞出去。”小孩说:“可是飞走的往往又会飞回来。”

  他肮脏的脸上露出光辉的笑容:“因为它们也知道我是它们的朋友。”

  小方忍不住问:“我那个朋友呢?”

  小孩指着一扇很窄很窄的木门:“你的朋友就在里面。”

  木屋里宽大空阔,四壁的木板都已很陈旧,有的甚至已干裂,无疑已是栋多年的老屋,远在这小孩出世前就已建起。

  宽大的木屋里,只有一张低矮的木桌,一个巨大的火盆,和一个人。

  火盆上支着烧烤食物的铁架,人就坐在地上,背对着门。

  小方进来时,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

  他的背影很瘦,双肩斜斜下削,带着种说不出的落寞萧索,世上仿佛已很少人能惊动他,引起他的注意。

  如果你也是个经验丰富的江湖人,你从一个人的背影,也能看出很多事。

  小方的经验虽然并不十分多,可是他一看见这个人的背,就立刻确定了一件事——

  他从未见过这个人,更不认得这个人。

  只要是他认得的人,看见背影,也就一定能认得出。

  他想这个人绝对不是他的朋友。

  谁也不会跟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交上朋友。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冒称小方的朋友?为什么要一个小孩带小方来见他?

  第二十六回 剑客无泪

  小方站住。

  他走动时轻捷灵敏,就像是一根石桩钉入大地。

  他已经有了准备,准备应付任何一种突发的危机。

  他没有先发动,只认为这个人看来并不是危险的人,他只说:“我就是小方,我已经来了。”

  这个人还是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抬起他的手,指着桌子对面,轻轻的说了一个字:“坐。”

  他的声音显得很微弱,他的手上缠裹着白布,隐隐有血迹渗出。

  这个人无疑受了伤,伤得不轻。

  小方更确信自己绝不认得这个人,但他却还是走了过去。

  这个人绝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戒备警惕都已放松。

  他绕过低矮的木桌,走到这个人面前。

  就在他看见这个人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脚底。

  小方见过这个人,也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虽然是小方的仇敌,但是他如果要将小方当作朋友,小方也绝不会拒绝。

  有种人本来就是介于朋友与仇敌之间的。一个值得尊敬的仇敌,有时甚至比真正的朋友更难求。

  小方一直尊重这个人。

  他刚才没有认出这个人,只因为这个人已经完全变了,变得悲惨而可怕。

  绝代的佳人忽然变为骷髅,旷世的利器忽然变为锈铁。

  虽然天意难测,世事多变,可是这种变化仍然令人难免伤悲。

  小方从未想到一位绝代的剑客竟会变成这样子。

  这个人竟是独孤痴。

  小方也痴。

  非痴于剑,乃痴于情。

  剑痴永远不能了解一个痴情的人的消沉与悲伤,但是真正痴情的人,却绝对可以了解一个剑痴的孤独寂寞和痛苦。

  剑客无名,因为他已痴于剑,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剑,心中会是什么感受?

  如果他失去了握剑的手,心中又是什么感受?

  小方终于坐下。

  “是你。”

  “是我。”独孤痴的声音平静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来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来,因为我没有朋友,你虽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小方没有再说什么。

  有很多事他都可以忍住不问,却忍不住要去看那只手——那只握剑的手。

  那只现在已被白布包缠着的手。

  独孤痴也没有再说什么,忽然解开了手上包缠着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变形,每一根骨头几乎都已碎裂。

  剑就是他的生命,现在他已失去了握剑的手——才人已无佳句,红粉已化骷髅,百战成功的英雄已去温柔乡住,良驹已伏枥,金剑已沉埋。

  小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一种尖针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独孤痴已经变了,变得衰弱憔悴,变得光芒尽失,变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点没有变。

  他还是很静,平静、安静、冷静,静如磐石,静如大地。

  剑客无情、剑客无名、剑客也无泪。

  独孤痴的眼睛里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只碎裂的手。

  “你应该看得出我这只手是被人捏碎的。”他说:“只有一个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个人,绝对只有一个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

  独孤痴知道他知道。

  “卜鹰不是剑客,不是侠客,也不是英雄,绝对不是。”

  “他是什么?”小方问。

  “卜鹰是人杰!”独孤痴仍然很平静:“他的心中只有胜,没有败,只许胜,不许败,为了求胜,他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承认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敌手。”独孤痴道:“他来找我求战时,我也知道他必败。”

  “但是他没有败。”

  “他没有败,虽然没有胜,也没有败。他这种人是永远不会败的。”独孤痴又重复一遍:“因为他不惜牺牲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