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朱棣立即来了兴致,“尽管说来听听!”

第86节:献丑(2)

权妃环视众人:“就命刚刚那个舞伎,以红绸蒙面,击鼓传花,鼓音停时,花在何人手中,由何人献艺,岂不有趣?”

“好啊,这个听起来倒还新鲜有趣!”朱棣极为赞赏。

于是鼓手上前,以红绸蒙面,又有人取来花枝一柄,鼓音起而花枝传,只是众人心思各有差异,想露脸逞强的,会在手里多停顿一下,想要沉寂怕出头的,就像拿到一个烫手的山芋那样,急急地扔给下家。

而不偏不倚,第一次鼓点停息的时候,这花枝正好落在汉王朱高煦手中。

浓眉大眼、阔面重颐、身材雄伟的汉王站起身,面对众人,一脸的坚毅,黝黑的肤色与棱角分明的五官,显露出他的铮铮铁骨,从小经风沐雨,被朱棣带在身边,在军中历练的他自然比寻常的皇子显得气宇轩昂,威风八面。

若微看得有些痴了,不经意间被瞻基轻轻踢了一脚,她才回过神儿。

“不知汉王为咱们表演什么惊人技艺?”权妃还未出声,坐在下首一众妃嫔中的一位朝鲜美人李昭仪先开了口。

朱高煦看也未看,只是对着朱棣回奏:“父皇,既然今日是为了庆祝瞻基的生辰,那么高煦就来一段少林拳脚,望瞻基日后勤习武,得以健体强身,文治武功俱全!”

这话在旁人耳中分明是一段好话,然而在太子妃看来,不过是公开的叫嚣,太子的肥笨与缺陷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仅太子妃,就是侧妃郭氏、谭选侍等太子滕妾也相互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儿。

而龙座之上的朱棣恍然不闻,只说道:“去吧,今日喜庆,就容你显露一回!”

朱高煦对着殿中那击鼓的舞伎吩咐:“请再奏一曲!”

“是!”舞伎恭顺回应。

随即鼓声响起,朱高煦将一套少林拳施展开来。

只见他步法进低退高,轻灵稳固,虚实兼用,刚柔相济,时而乘势飞击,出手虎虎生威。

正所谓:秀如猫,抖如虎,行如龙,动如闪,声如雷。

拳随鼓声,于高潮处乍歇。

第87节:献丑(3)

朱棣不由大加赞赏:“好!”

权妃歪倚着头,浅浅一笑:“好在哪里?臣妾只觉得眼花缭乱,看不出好坏来!”

“哈哈!”朱棣一阵大笑,扯过权妃的手,说道,“煦儿这套拳打得极好,心与意﹑意与气﹑气与力形成内外一体,更有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哦,原来如此!”权妃仿佛恍然大悟。

太子侧妃郭氏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做态,好个两相帮衬!”

太子妃立即杏眼圆睁,向她瞪了一眼,而太子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以期掩饰。

朱高煦却冲着他们走了过来:“皇兄,无恙吧?”

太子朱高炽连连摆手:“无碍,无碍,这茶饮得急了些!”

朱棣将一切尽收眼底。

权妃轻轻击掌,随即鼓点又起。

这一次,是落在太子手上,而太子妃手急,在鼓音停息的那一瞬便出手将花枝抢了过来。

旁人没有看清,而这一桌上的朱瞻基、朱瞻墉还有若微,自然是看得真切。

“原来是落入太子妃手中,素闻太子妃一向才艺双绝,不知太子妃要展哪项?”权妃笑意更浓,眼睛盯着的不是太子妃,倒是若微。

“福姬,休要胡闹,太子妃一向端庄,朕看,还是命人代了吧!”出乎意外的,居然是朱棣出言解围,权妃与众人都没有料到。

太子妃张妍盯着眼中的花枝,面上极为清冷,起身出列,回奏道:“谢父皇回护,只是这游戏也要遵从规则,臣媳虽不才,也甘愿献丑。今日宴会,权妃娘娘煞费苦心,臣媳感谢万分,愿以纸笔相谢!”

“哦,太子妃擅长丹青,也好,内侍,笔墨赐候!”朱棣吩咐着,一眼扫去,又看到若微,她阴沉着一张小脸,眉头紧皱,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于是心中一动,随又说道:“若微丫头!”

“若微在!”若微立即起身跪在殿中。

“太子妃绘画,你以乐声相辅吧!”看似随意,却绝无回旋余地。

若微只好应允,口中谢恩,微一思忖,便命乐人抬上一把七弦琴。

第88节:献丑(4)

十指尖尖,纤细柔弱,轻拨琴弦,随即传出优雅动听的琴声。

太子妃双手执笔,凝神思量,心中宽慰,好个丫头,弹的正是《秋水》,琴音中正醇和,高旷空澈,余韵激响,仿佛道心。

太子妃当下便有了主意,双管齐下,有如神助。

一曲终了,众人恍然不觉,片刻之后,才响起寥寥掌声,抬头一望,这击掌之人正是龙椅上的天子。

这边曲终,那边太子妃刚好罢笔,将画卷交由内侍呈天子御览。

朱棣举目一望,自己虽然是行武初身,但是此幅画他却是分明看懂了。

“笔简而意繁,笔下扫尽尘嚣,墨淡而神清,墨中恰存贞洁,静穆安详,臻于化境。不论意思,单就这画功就是佳作。”朱棣笑而称许,“此画裱好后就置于这翊坤宫正殿!”

太子妃张妍当即叩首谢恩,而心中有些不安。

权妃指着画,一脸的好奇:“陛下,福姬不懂得画,可否向太子妃当面讨教?”

朱棣面上微微一变:“爱妃不懂画,却是精通音律的,怎的连若微弹的这首曲子也没听出来?”

权妃面上微窘,随转而望着若微:“若微,那就由你为本宫解疑好了!”

今日的福姬,在若微看来,如此陌生,她心中一沉,看了看太子妃,才近前回话:“回禀贤妃娘娘,若微刚刚所弹奏之曲,名为《秋水》。说的是伯牙擅琴,一次他乘船外出,时值中秋之夜,偶遇樵夫钟子期。伯牙每弹一曲,子期都能讲出乐曲的内容、风格和伯牙演奏时的感情。两人通过音乐,互诉衷肠,抒发各自志在高山流水的胸怀,并结拜为兄弟。”

“哦?”权妃一双柳眉微微皱起,仿佛无尽心事被人撩拨。

若微看她如此心情,又想起刚刚汉王的出言羞辱,顾不得许多,又开口说道:“钟子期不过是一位山野村夫,而与圣手伯牙尚能一见如故,互诉衷肠。可见芸芸众生,大千世界,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整个大殿一片寂静,朱棣俯瞰着殿内众人,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浮过,很好,如此一宴,众人心态尽露无疑,众生丑态,如此也好。他伸手拉过权妃,在她手上轻抚两下,随即起身退下。

“恭送陛下!”众人皆起身行礼。

而后,太子朱高煦第一个站起身,两旁侍从起身相搀却被他推开。

太子妃领着东宫妃嫔及诸皇孙紧跟其后。

然而行至殿门口,朱高炽偏就被高高的门槛拌了一下,一个踉跄,显些摔倒。

随后而行的朱高煦眼快手疾,立即将朱高炽扶住,而太子妃张妍与太子侧妃郭氏连忙上前扶着朱高炽向外走去。

朱高煦轻叹一声,说了句:“前人蹉跌,后人知警!”

此话道理不错,但是说在此时,分明是对太子朱高炽的嘲笑与轻视。

朱瞻基在后面听到了,立即紧走几步追上朱高煦,朗声说道:“后人之后,更有后人知警!”

朱高煦不由愣住了,这小子分明是话里有话,是在提醒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摇了摇头,“臭小子!”

第89节:告别(1)

告别

春雨如油,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若微一遍一遍地弹着《阳关三叠》。

长亭柳依依。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

长亭柳依依。伤怀。伤怀。祖道送我故人。

相别十里亭。情最深。情最深。情意最深。不忍分。不忍分。

西出阳关无故人。堪叹商与参。寄予丝桐。对景那禁伤情。盼征旌。盼征旌。

隔着一堵院墙,朱瞻基的心忽然软了,他轻轻叩门,紫烟悄悄打开门,刚待开口就被他制止,他放慢步子,小心翼翼,不出半点声响,走近院子,由远及近,看着敞着门对着一池春水,满脸烦忧的若微,十指尖尖,抚琴清唱,神情如此专注,曲音如此绊人。

音止曲终,她抬起头,对上朱瞻基的眼,怯怯地一笑,依如初见时分的娇俏,朱瞻基有些不忍,轻声安慰:“只是随侍在皇爷爷身旁,为的是让我多多历练,不会有危险。”

若微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以后,再也不跟你吵了!”瞻基盯着她的粉面,愣愣地就冒出来这样一句。

“从来也不曾吵过。”她收了笑容,“要保重!”

第90节:告别(2)

“嗯!”他郑重应允。

“紫烟!”若微转身唤过紫烟,“还不把你的礼物呈上?”

“姑娘!”紫烟面上一红,随即跑回屋内。

如此一来,倒让朱瞻基很是莫名。

不多时紫烟又跑了出来,手中捧着一物,恭恭敬敬递给朱瞻基:“长孙殿下,这是我们姑娘送给您的生日礼物,只是那些天你们闹别扭,长孙殿下许久都不曾来我们静雅轩了,一直到今日才得以奉上!”

朱瞻基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荷包,看图案样式自己都很是喜欢,于是对着紫烟微一颔首:“多谢紫烟!”

紫烟红着脸说道:“该谢的是我们姑娘,谢我做什么?”说着扭头就跑开了。

若微充耳不闻,手起琴音响,朱瞻基一双手放在琴上相阻。

“干吗?”若微仰起脸,忽然发现朱瞻基的神色有些不同往日。

“我自然知道这荷包是紫烟绣的,但是这《雪霁图》分明是你绘的,这里面的香料也不同宫中寻常之物,想也是你特意为我调配的,对不对?”

若微眼睛一转,伸出一只手:“拿来!”

朱瞻基一愣:“什么?”

“我的珍珠耳坠子!”若微鼓着腮,气哼哼地说,“既然收了礼物,就赶紧拿来还我!”

朱瞻基这才恍然想起,他扑哧一笑:“那个,也送给我吧!”

“啊?为什么?凭什么?”若微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用手指着他,“你赖皮!”

朱瞻基顺势抓住她的手指:“我没有赖皮,等我回来,我亲手给你戴上,这次与皇爷爷远征漠北,也不知得去多少日子,就让它替你伴着我吧!”

若微闻此言,眼圈一红,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朱瞻基在一旁又劝了好久,这才和缓。

“瞻哥哥!”若微好久都没有这样称呼他了,所以,初闻之下,瞻基心中为之一颤。

“嗯!”他柔声相应。

“听说这一次权妃也随行在万岁身边?”

“是!”

若微脸上神色有几分踌躇,她揉着手中的帕子,欲语还休。

第91节:告别(3)

“怎么?”朱瞻基见她如此神情,不免更要追问详由。

“我想在临行前,去看看她!”若微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的想法,聪明如她,怎么会参不透这里面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呢,王贵妃失势以后,太子一脉作壁上观,不动声色。可是太子妃背地里却多次提醒,不能与权妃等朝鲜嫔妃相亲。

前几日的生辰宴会,明眼人分明可以看到这其中的暗流汹涌,权妃显然已经表明态度,先背离了东宫,转而偏倚汉王。自此之后,更是界限分明,不再越雷池半步。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听说权妃也随万岁出征,她总觉得该去为她送行。

朱瞻基沉默不语。

“我知道,她不该帮着汉王羞辱东宫,只是,我猜,她也是身不由己!”若微叹了口气,“她若真是那么强悍能干的人,留在故国做她的王妃、王后,岂不更实在,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来到这异国他乡?帮着汉王,与虎谋皮?难道真是她所愿?”

“你!”朱瞻基很是吃惊,他虽然知道若微一向聪明伶俐,比一般同年的女子要早熟、要智慧,只是,这番话从她口中说来,还是让他有些许的惊讶。

“对于太子殿下,不只是你,我也由衷地敬佩,所以,诋毁他,故意在他伤口上撒盐的人我也不齿,可是偏偏她对我是真心的好,一个小小的寄居宫内身份不明的女孩,对她有何利用价值呢?自登州上船起,她就一直照顾我,如今她既然随陛下远行,我不该前去相送吗?”

“若微!”朱瞻基点了点头,“你去吧!母妃怪罪下来,我自会去言明!”

若微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怕被责罚,我是怕你不舒服!”

朱瞻基微微一笑:“我知道!”

翊坤宫外,若微反反复复转了两圈,还是没有决定是否进去,这翊坤宫是她第二次来,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等同于皇后的坤宁宫,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终于,若微还是举步上前。

宫门口的宫女都不认得她,她只好递了银子,低声下气地说:“劳烦姐姐入内通禀,就说若微求见!”

第92节:告别(4)

那宫女还在犹豫,正巧权妃的保姆曹尚宫遇上,遂命人进去通传。

权妃福姬正在床上懒懒地歪着,听得宫女来报,若微求见,心中一动,随说道:“快请进来!”

若微随着宫女进入室内,看见这室内的陈设比之福姬之前的居所更加华丽,不由更是心灰意冷。

即使如此,见到权妃,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行礼请安。

然后才灿烂一笑,亲亲热热地唤道:“福姬姐姐!”

权妃鼻子一酸,口上说道:“你这个若微丫头,真真狠心,叫她们请了你好几次,都不来看我,今儿怎么想起来上我这儿来了?”

若微依旧是笑嘻嘻的:“想福姬姐姐宫里的紫菜包饭和漂亮的粉果了呀!”

“臭丫头,我当你永远也不来了!”福姬立即命人去端点心,又拉着若微坐在床上,说着体己话。

“姐姐,皇上是去打仗,你为何还要跟了去?你不怕危险吗?”若微瞪着大眼睛忽然问道。

“怕?”福姬神色一沉,“留下来我更怕!”

“啊?”若微差点被刚刚塞在嘴里的月牙糕呛到赶紧嚼了几下,这才腾出工夫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福姬又递给她一块红豆酥,“你这么鬼灵精怪的,你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宫里,除了万岁,恐怕人人都想除我而后快,不仅是她们,就是同来的姐妹,哎!”福姬深深叹息,“我本不想出头,奈何身不由己,所以如今为了自保,只好请陛下将我带在身边了!”

“姐姐,若微知道,身在后宫,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所以这一路上你自己定要多多小心!”

“我知道!”福姬打量着若微突然说道,“我还想亲手给你操办和皇长孙的大婚之礼呢!”

“姐姐!”这次若微是真的被呛到了,好一阵的咳嗽,方才停息。

“若微,你知道吗?姐姐很羡慕你,能和心上人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这份情谊在这宫里,真的是太难得了!”

“姐姐!皇上如此宠爱你,你可要惜福呀!”若微看着福姬的神色,总是觉得奇奇怪怪的。

第93节:告别(5)

“惜福,是的,要惜福!”福姬眼中一片茫然,那个夜晚,那个笛声,是他毁了自己,从此身不由己,再也不能淡泊处事,独善其身了。

当若微告别,从翊坤宫中走出来的时候,只是觉得心情更加沉重,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劲似的,但是她想不明白,于是一个人一边费心地想,一边呆呆地向前走,直到突然撞到一堵人墙上。

她揉着头,抬头一看,真是冤家路窄,竟然又是汉王。

“汉王殿下!”

“是你!”朱高煦直愣愣地盯着她,“又迷路了?”

“没有!”若微话一出口,又后悔了,没有迷路你往人家身上撞什么呀?“是的。有点晕!”

朱高煦铁着一张脸,“既如此,那本王就再送你一次!”

“不必了,不敢劳烦汉王殿下!”若微低垂着头,心里想的是,我避你还来不及呢!

朱高煦置若罔闻,说了一句:“走!”就抬腿向前走去了。

若微无奈,只得跟上。

“那天,为何选那首曲子来弹?”朱高煦人走在前面,话却是冲着后面的若微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