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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进入天堑裂口后,他和他带来的人就失散了。

  这片无光的领域,显然不是外界熟知的九冥魔境。

  在这里,尉迟兰廷看见了许多令他错愕又难以想象的画面。当中,有他的前世与桑洱的缘,也有今生他们相识的开端。

  原来,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救过他一次。

  而在十来年后再见到她时,最开始,他其实没有将桑洱放在眼里。

  因为尝过受困于狭窄天地中,如履薄冰地活着,须得仗仰杀父仇人的脸色,靠母亲的委屈和牺牲,才能安稳度日的滋味,所以,在来到姑苏后,除了发誓要血债血偿,他也对彻底掌控自己的人生这件事,有了非一般的执念。

  掌控身边一切的人和事,就意味着今后不会再轻易受胁于他人,不会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逼到悬崖边。为此,一切不利于他的目标的人和事,都是多余的,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累赘。

  那时候的桑洱,就是他的累赘。

  却没想到,后来也是她,成为了他周密计划里唯一的变数,还让他一次次地打破了原则。因为人的感情,从来不是可以用尺子衡量、精准算计的东西。

  看见那些画面后,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有了解答——桑洱在这个世界里辗转于各个身体,做了那么多事,原来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她的家,是一个发达而灿烂的文明世界,那里没有妖魔鬼怪与明枪暗箭的厮杀。不管男女,从小都是自由的,他们会接受天文地理的全科教育。道路上有很多会动的铁盒子,还有让人为之眩晕的高楼大厦。走远路不用御剑,千里之遥,一日可达。

  尉迟兰廷穿行在它们的虚影之中,比起惊愕,更绵长更深重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它刺入血中,流遍全身。

  因为他试图去理解那个叫系统所说的话,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两个世界的巨大鸿沟和差距。那是任何人类都逾越不了的距离,那种离别在即、却别无他法的深深无力感,将他吞没。现在抱得她再紧,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

  因为他斗不过那一股会带走她的力量。

  况且,她还亲口说过,如果不是为了回家,她情愿没有遇到包括他之内的几个人。

  尉迟兰廷枯槁的唇抿成了一道直线,这时,却有一双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兰廷,我知道你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了大部分的事。在我走之前,我有话对你说。”已经意识到告别的时间转瞬即逝,有些话,若不抓紧时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桑洱坐直了腰,仰起头,与他对望,肃然又担忧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更绝对不要再找什么魔修帮你分走寿命,不管他吹得再天花乱坠都好。虽然锁魂匙是我半强买强卖地吃下去的,但你的寿命,勉强也算有我的一份努力。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不然我就算回了家,也会很生气的。”

  在这一刻,她还在关心他的寿命……忽然,仿佛绝境中燃起了一簇火苗,尉迟兰廷抓住了她这只抚在他脸上的温暖的手,攥紧在掌心,不愿松开,以至于指骨都隐隐发白。经过了几度挣扎,他终于深深地看着她的眼,开了口:“桑桑,你之前说,若不是为了回家,你情愿没有遇到我。由始至终,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一点……”

  周遭的空气,逐渐浑浊了起来,一切都开始扭曲。

  尉迟兰廷的后半句话,也被动荡的幻境扭曲了。可桑洱明白了他想问什么。心被冲撞着,眼眶热乎乎的,忍了一路的泪水,在这最后的一刻,终于无法自控,夺眶而出。

  在幻象消散前,她模糊着视线,感觉到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

  希望让他知道,她心底的答案。

  有。当然有。

  而且——不止一点点。

  她喜欢和尉迟兰廷在一起,把一切都交给他的安心感,喜欢冬天的时候踩着他的影子蹦蹦跳跳,喜欢他对她的纵容和用心,还有很多很多……

  可一切都来不及细说了。

  雪山,矮墙,大雪……都开始土崩瓦解。桑洱泪眼朦胧,伸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身体猛地往下一沉,堕入了无尽的深渊里。

  “宿主,时间到了。”

  睁眼,梦醒。

  桑洱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心跳失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漆黑而空寂的空间里。绵长的哀恸,好像噬心的蚁,让她想蜷缩起身体,轻轻呜咽。

  明明只是逐一告别,说句再见,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劫。

  所谓的攻略、任务,条条框框再多,也绕不过“与人相处”这四个字。

  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二十四小时都活在演戏的状态里。凡留痕之处,必会产生感情。

  他们的春夏秋冬,也是她一天天走过的似水流年。

  有过悲伤和遗憾不假。喜欢和不舍,也都是真实的。

  所以,在此之前,她才会一直担心——担心时间长了,自己会被不舍牵绊,动摇回家的坚定决心。为此,她必须牢牢地戴着一张不为任何人心动的打工人面具,好好地守着自己的感情,绝不让它有一丝发散和深思的机会,去影响心中的天平。

  等到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时刻,才终于敢让不舍和喜欢,放洪泄出。

  “宿主,该走了。”

  异时空的那扇白色的门,倏地扩大。桑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影,被吸向了那个入口。

  系统:“宿主,在旅途的最后,作为奖励,我们还可以为你实现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想要达成的愿望吗?”

  “……你可以把他们关于我的记忆修改掉,让他们不再记得我吗?”

  如果可以活在同一个时代,必不会有这样的困扰。但既然已经知道时空壁垒不能以人力打破,她不愿再让他们再虚耗时间,再去试图追寻,或是等待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那都是没有意义的无用功。

  系统:“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宿主,如果这样做的话,便是双向清零,你也会同样忘记和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你愿意接受这个代价吗?”

  桑洱的手微微一颤。

  如果将记忆双向抹杀,是不是就可以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此刻让她心脏疼痛的混乱、痛苦和不舍,也会离她远去?

  可是,这样一来,也要一并抹杀掉那些让她变得更完整的回忆。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亮如白昼的光束环绕了她的身体,一瞬间,桑洱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

  系统:“宿主,再次确认:你要执行修改记忆的操作吗?”

  在时空传递的颠簸中,系统等了很久,却没听见任何回答。

  光耀绚烂的白光,穿透力太强了。纵然闭紧了眼,眼球依然灼热而刺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洱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平息下来了。

  肢体末梢的知觉,一寸一寸地恢复,心脏恢复了跳动。

  桑洱睁眼,看到了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

  空气中氤氲着清香的洗衣粉气味儿。靠墙放置的原木衣柜门上,贴了好几张年代久远的美少女战士贴纸。墙上挂着相框,夹着她与家人的合照,还有几张年代久远的三好学生奖状。

  窗户下,从小用到大的书桌乱七八糟的。黑乎乎的电脑显示器边角粘了十来张彩色的待办便签。一罐插了吸管的可乐靠着数位板放。椅背上,还挂了一条尚未拆下标签的新裙子。

  桑洱坐了起来,有点茫然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

  与此同时,客厅里。

  桑洱七岁半的妹妹——桑童,正歪在沙发上,一边“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一手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换台。

  忽然,听见后方的卧室开门的声音,桑童头也不回地说:“姐姐,你睡醒了吗?妈妈刚才打电话回来,说晚上不用做饭了,我们一起去外面吃。”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回答,桑童拍干净了手上的薯片渣渣,回过头去,顿时吓了一跳:“姐姐?!”

  桑洱的手扶着门框,坐在地板上,肩膀微微发颤。

  抬手捂住了脸,滂沱的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她终于……回家了。

第163章

  一周后。

  傍晚,松南路步行街的一家烤肉店里。

  滋啦滋啦——

  漆黑的烧烤网上,错落有致地铺着纹理细腻的雪花牛肉,蒜末香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孜然粉和辣椒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金黄的肉块爆出香腻腻的油泡。

  桑洱叉起一块冒烟的烤肉送入口中,吹得不够凉,烫得她舌头一蜷,“嘶”了一声,拿起冰酸梅汁,猛灌了一口。冻饮淌过喉咙,呛得她闷咳了一声。

  坐在她旁边的大学室友石向彤,本来正在给雪花牛肉涮烤汁,见状,连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没事吧,呛到气管了?”

  万幸,咳嗽声很快停下了,桑洱连连摆手,摸了摸喉咙:“没事,冻了一下而已。”

  “那就好。”石向彤的注意力回到了烧烤盘上,忽然一瞪眼,急道:“陈芷薇,午餐肉要焦了,快翻快翻!”

  被点到名字的陈芷薇是桑洱的另一个大学室友,不慌不忙地拿起烧烤钳,开始给肉翻面。

  桑洱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望着自己大学时代的两位好朋友近在咫尺的互动,有些微的出神。

  一周前,6月6日,桑洱穿回了自己的世界。

  在旁人看来,那个闷热的下午,她什么也没做,只不过在房间里睡了一个午觉而已。只有桑洱知道,那两个小时,被异世的力量拉扯成了漫长无比的十年,她在陌生的修仙大陆上,大梦一场。

  她的命运,也真的被这场穿书改变了。

  根据自己死过一遍的人生记忆,桑洱记得,她就是在6月6日的晚上,在家里晕倒,被爸爸妈妈送进医院的。入院后,她的各器官开始极速衰竭,几个月后就病逝了。

  这一回,系统把她送回了人生的转折点之前。

  桑洱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那个夜晚,在家里迎来了日出。

  保险起见,第二天,她特意去了一趟医院,做了全套的身体检查。检查报告很详细,结论是她的身体非常健康。

  系统实现了救她的诺言。

  可惜,送她回来后,系统就消失了。反映各类数值的面板、购买物资的系统商城,也一直是关闭状态。估计系统已经功成身退,回到AI公会了。

  如果不是系统走得太快,桑洱还想抓住它问一问,在那个世界里,谢持风,尉迟兰廷,裴渡,伶舟……后来都怎么样了。

  回家后,桑洱对着她的体检报告,发了很久的呆。最后,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把它收藏在文件夹里,压到了抽屉下方,和日记本放在一处。

  接下来,桑洱投入了紧张的现代人复健计划中。

  不错,由于穿越时间太久,桑洱目前的状态,就和在深山老林里断网十年的原始人没两样。五光十色的都市,车流,摩登大楼,让她觉得恍若隔世。电视里的明星,当下的流行词汇,桑洱也一概不通。

  虽然基本的常识和生活技能都还在,不至于一片空白,但对于坐地铁、用电脑下载影片、使用微波炉、用数位板画图这些事儿,生疏感却是无法避免的。好在,她的工作室一贯是弹性工作制,有工作时就全员忙通天,项目都处理完了就能休一段小假期。现在桑洱正值休假期间,不用担心因为画技生疏,工作出岔子。

  为了尽快找回作为现代人的实感,桑洱每天都努力地当一块海绵,吸收丢失的东西,煲剧,上网,用忙碌充实生活,尽可能不让自己闲下来,去细想那些会让她心口闷疼的人和事。

  和大学室友们聚完餐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家里亮着灯,电视机上播着八点档。厨房中传来了一些动静。吴莉娟站在水池前,不知道在干什么,听见了开门声音,头也不回,便说:“小洱回来了?”

  桑洱换了鞋子,腻了上去。

  看见料理台上放了两个玻璃大碗,里面是一块块切好的水果,拌了沙拉酱,还插了两个小银叉,她眨巴着眼,问:“妈妈,买了水果啊?”

  这一周,吴莉娟感觉到,自己的大女儿好像有些心事,同时,也比小时候更爱粘着他们夫妻了。

  桑洱从高中开始,就很少把心事和烦恼告诉父母,故而,吴莉娟虽然感受到女儿的依赖和迷惘,也并未逼迫她说什么,只是无声地给予了她情感上的支持,笑了笑,说:“你吃一碗,再拿一碗去给你妹妹。她在书房看动画片。”

  桑洱听话地“哦”了一声,端起两个碗,走向书房。

  桑童还不到八岁,在读小学二年级。平时,桑成济和吴莉娟会严格控制她的上网时间,只有在完成作业后,才会让她看一会儿动画片。

  书房的门开着,桑童不在里面,估计是上厕所去了。电脑屏幕亮着,《守护甜心》播到一半,摁了暂停。

  桑洱将沉甸甸的水果碗放在桌上,随意扫了一眼屏幕,忽然看见,桑童挂在右下角的企鹅社交软件闪烁了几下,一个含有新信息的提示,猝不及防地弹了出来。

  痞子少女:【你那个失恋的姐姐,最近怎么样了?】

  桑洱:“……”

  桑洱:“???”

  桑洱俯身,果断点开了对话框,将聊天记录往上拉去。

  看资料,“痞子少女”似乎是桑童在班上的好朋友。这场小朋友间的对话,开始于三天前。

  童梦天使喵:【哎,我姐姐好像失恋了,怎么办哦。】

  痞子少女:【你怎么知道的?她跟你说的?】

  童梦天使喵:【没有,但我姐姐最近很反常。】

  痞子少女:【比如?】

  童梦天使喵:【上周末,她午觉睡醒后抱着我哭了一场。我吃零食,拆了一包龙须酥,拌了个冰淇淋,她居然一边吃一边红了眼,偷偷抹眼泪被我发现了。还有,我们一起看电视剧时,看到一个大侠为了公主被鞭子打,我姐姐感动得眼泪哗哗……总之很可疑,她以前可不会这样。】

  痞子少女:【我懂了!我学过成语,你姐姐这叫多愁善感,触景生情,失魂落魄。她是不是被甩了啊?哎,爱情真是磨人的东西。】

  童梦天使喵深沉地复读:【哎,爱情真是磨人的东西。】

  桑洱:“……”

  桑洱眼角直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点怀疑人生。

  她表现得有那么反常吗?连七岁多的小屁孩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时,卫生间的方向传来冲水声,桑洱有点尴尬和恼羞,纠结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让妹妹发现自己看了聊天记录,把对话框关了。

  怀着心事,她回房冲了个热水澡。滚热的蒸汽弥漫在身侧,氤氲在浴室上空。镜子也很模糊,只照出了一团白皙的人影。

  桑洱裹着浴巾,睫毛上凝着晶莹小水珠,抬手擦了擦镜子。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耳熟得不能再耳熟的电子音。像是接触不良一样,一句话断成了好几截,还伴随着沙沙的电流声。

  “锁定……宿主,连接中……”

  “……信号……微弱……”

  桑洱动作一顿。

  她是幻听了吗?

  系统不是早就消失了、回到它的AI公会了吗?

  下一秒,终于变得连贯清晰的系统声音,敲醒了桑洱,告诉她这不是梦:“叮,成功与宿主建立连接。宿主,一段时间不见了。”

  震惊持续了两秒,桑洱忍不住将浴巾往上扯了扯,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系统:“宿主,此言差矣,我本来就还没和你解绑,因为事情还没完成。如果我们解绑了,系统商城和数值面板就不是关闭入口那么简单,而是直接从你脑子里消失了。”

  桑洱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事情没完成’是什么意思?”

  系统:“是这样的,宿主,你还记得在旅途临终时,你有一个许愿的机会么?”

  桑洱一怔,情绪低落了几分:“记得。”

  她的愿望,是让系统从谢持风等人的脑海里抹去她的存在。但系统只能双向清除,她不想忘记他们,所以,在最终确认时,她还是放弃了,没有应声。

  现在她还记得在那本买股文里发生的一切,足以证明系统保留了他们的记忆。

  “问题就出在了这里。由于你没有最终确认该愿望,就等同于放弃。那个愿望被作废了。许愿的指标因此空置了下来,没有完成。这样的话,任务是称不上完满结束的。”系统咳了一声:“所以,根据推移算法,我在你当时的想法里往前推移,捕获了一个愿望。我消失的这个星期,就是去安排这件事了。”

  接着,系统对懵住了的桑洱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翌日,清晨。

  天阔云疏,薄金夏阳从天穹洒下,唤醒了这座繁华的现代城市。

  七点二十分,上班上学的高峰期,路上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充满冷酷的几何设计感的摩登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燃烧般的光。

  望不见尽头的车龙,沿着马路一点点地往前挪。十字路口红绿灯闪烁,深蓝的路牌高高竖起,标着瀚通路三个字。

  学生们勾肩搭背,边说边笑,把吸管插进刚买的现磨豆浆中,一边啜着热饮,一边往学校的方向走去。夹着公文包或是妆容熨帖的上班族们,行迹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

  这里,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圈之一,坐落着顶级的教育、医疗、住房资源。中心地区,还有一个面积宽广、绿意盎然的公园。穿过公园,便会看见一座雪白马赛克外墙的高楼。

  瀚通路88号,德广私立医院。

  欧式装潢的环境,大理石地板打过蜡,中央空调送出的风,散发着雪松清新剂的味道……让这里看起来,堪比一座豪华酒店。但实际上,在数十年前,这就是全国最有名的神经科医院之一。经过了长时间的变迁,成为了一座与国际接轨的综合医院,但神经科上的顶级优势,却没有削减过半分。

  由于是私立医院,内部保密性高,环境也很清幽。凡是没有出示家属探视证的来访者,都会被拦在医院的大堂。

  烈日当空,医院的花园里,树荫轻晃。喷水池的正中心,立着一个雪白的丘比特,阴影被浓缩成了很小一片,照在晃动的水波上。

  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护工,推着一把轮椅,走到了花园里。轮椅上坐着一个苍白瘦削的年轻人,仔细一看,他的右手腕上,系了好几圈纱布,隐隐飘出了碘酒的味道。

  护工驾轻就熟地推着轮椅,往大理石回廊上走去,一低头,就会看见轮椅上青年的发旋。

  这家医院的客户,十有八九,都是身家丰足、来头不小、注重隐私的有钱人。护工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形形色色的患者都照顾过。迄今为止,让他觉得最特别的患者,就是眼前的青年了。

  其中一个原因,是青年的脸长得太漂亮了。华人的血统与长相,又兼具了立体结构与深邃轮廓,毫无瑕疵。让护工联想到了游戏里那些精心捏出来的人物。

  而且,青年的来头也不小。虽然患者档案是对外保密的,可作为贴身照顾他的人,护工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内幕的。

  青年姓迟,今年才十九岁,父母早逝,从小随着姑姑在国外长大。

  他的姑姑是一个在古典音乐界大名鼎鼎的小提琴演奏家。在姑姑的熏陶和手把手教习之下,迟宵从小就对小提琴兴趣浓郁,并把它当做终身的事业来追求。

  年初,青年的姑姑因癌症在国外病逝。依照姑姑的遗愿,他带着她的骨灰,回国安葬。没想到,葬礼事宜办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彻底打乱了青年的人生计划,也毁掉了他作为小提琴演奏者最最重要的部件——一只灵活的左手。

  在顶尖的国内外医生会诊下,这只手经过多次手术和漫长的复健,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日常功能。但按音乐家的标准来看,这是远远不够的。

  血亲离世,举目无亲,还被迫放弃热爱的事业。在双重毁灭性的打击之下,在前天的深夜,他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到下半夜,巡逻的护士才发现了病房里的异状。那时候,他的心脏已不知道停跳了多久,按照道理,就算把华佗请来了,也束手无措。

  但也许是他福大命大。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抢救,青年恢复了生命体征。

  而且,最神奇的一点是,他并没有因为心脏停跳期间的缺血缺氧,而出现脑组织死亡、变成一个植物人。

  昨天早上,醒来以后,青年的情绪一度非常地难以置信与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话语间,隐隐透露出了他的记忆,存在一些混乱。主治医生过来给他检查和换药时,亲自劝慰了他。护士和护工也对他格外留心,唯恐他再寻短见。

  好在,大概是在鬼门关走过一次的经历,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可贵。经过了昨天一整天的鸡飞狗跳,今天一苏醒,青年整个人看起来,冷静了很多,情绪也稳定了不少,仿佛终于想通了。

  换药后,青年询问了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得知车祸的小后遗症还没治好,今天不能走后,他提出了想出去晒一晒太阳。

  走到户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就能将蓝天下的玻璃钢铁大楼收归眼底。青年看得很非常入神。开合的电梯门,喷水石池,漆黑铁艺栅栏外呼啸而过的汽车……那专注的程度,仿佛是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看到这些东西。

  微风中,阳光在他的发梢上跳跃。

  安静中,有一种万物更新,生命舒展的感觉。

  护工不忍打破此刻美好的静谧,却又担心环境太安静,青年会觉得无聊,便主动说:“迟先生,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啊,那边有个回廊,风景不错,我推您过去吧。”

  青年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好”。

  护工笑了起来,沿着石子路,慢慢走向了花园一角。忽然之间,路旁冲出来了一个容貌俏丽的年轻女孩,拦在路中央,他们的正前方。

  轮椅上的青年一怔,似有所觉地抬起了头。

  下一瞬,微风扬起,来者眼眶一红,已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护工:“?!”

  半路冲出了一个陌生人,还一屁股坐到了轮椅上,紧紧抱着迟先生,护工被弄得目瞪口呆:“这……女士,你是谁?这是我们医院的伤员,你不能坐到他身上……”

  但接下来,轮椅上青年做出的反应,硬生生地遏制了护工“叫保安来驱逐”的念头——只见青年的眼眶也红了,手臂微微颤抖了下,忽然抬起,用力地搂住了怀里的女孩,仿佛要将她嵌入怀里。

  跨越了时代的重逢,要用最热烈的拥抱来迎接。

  桑洱鼻子发酸,但这股流泪的冲动,并不来自于悲伤,而来源于尘埃落定后,纯然的惊喜和欣悦。

  从昨天半夜,听完系统的话后,桑洱就坐不住了。

  系统说,他把谢持风、尉迟兰廷、裴渡、伶舟,这四个人格,带到了她的时代。

  这一切的开端,是桑洱在回家之前,在脑海里一晃而过的一个想法:若可以活在同一个时代,必不会被这样撕心裂肺的诀别所困扰。

  系统提取的就是她前面的那个假设性的想法——如果可以活在同一个时代。

  这四个人格,本就来源于一体。是一个叫迟宵的少年四次毁灭与重生的阶段性人格。若要把他们带到这个时代,就必须物色合适的躯体,并重新编纂分裂的人格,将他们合为一体。由于成功率不高,系统并没有事先声张。

  好在,因为四个人格虽然极其看不惯彼此,可他们希望再见桑洱的意愿,却都很强烈。因为他们的配合,编纂出乎意料地顺利。不过,花费的时间还是极长。

  两个时空是彼此独立的。在桑洱看来,她回家是上周的事。

  可在那个世界中,他们等待的时间,却已有上百年。

  青丝白发,红颜枯骨。

  在这漫长得近乎绝望、在漆黑空间的等候里,唯有再见她一面的愿望,和过去的回忆,支撑着他们,迎来曙光,被系统带着,回溯时间,跳跃到了她的世界里,一个名叫迟宵的青年刚死亡的这一个时间点上。

  一听完系统的话,桑洱就按捺不住,想冲过来了。

  不过,系统劝阻她说,迟宵的身体刚刚被“抢救”回来,正躺在监控病房里。她来了也进不去探视。若一直在医院门口蹲着,说不定会被保安当成可疑人士。桑洱就忍到了现在。

  两人紧紧相拥,许久,桑洱才从激动的情绪里慢慢平息下来,察觉到了迟宵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对了,他现在是个伤号,自己还整个人压到了他腿上……桑洱有点窘,连忙从他腿上下来了。

  但青年并不让她远离自己,牢牢地牵住了她的手,手心泛着潮汗。

  一旁,莫名觉得自己吃了一嘴狗粮的护工,终于讪讪地开了口:“女士,你是过来探迟先生的病的吗?天气这么热,不如你们直接上去病房去聊吧。”

  桑洱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反手,牵紧了青年的手。

  回到私家病房里,把门锁上了,桑洱挨近了床边,往迟宵背后塞了个靠枕,睁大眼眸,一边抓住他的手,一边细细观察他的神色,终于,小心地问:“你是兰廷……对吗?”

  迟宵定定地凝视着她,嘴角微微一扬:“桑桑,你分得清我吗?”

  “我当然分得清你们。刚才在花园里有别人,所以,我不敢这么说而已。”桑洱的指腹有点颤抖,摸了摸他的脸颊,问:“他们三个呢?为什么现在是你出来了?”

  “他们都在。只是,每次只有一个人格能控制这具身体。当我出来时,他们就会沉睡。”尉迟兰廷反手将她拉近了点,重新搂入了怀里,低声道:“现在的状况也只有我出来才能应付好。昨天控制这具身体的不是我……闹出了很大的动静,那些穿白衣服的人差点要冲上来,往我身体里打针。”

  桑洱:“……”

  也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中,让最聪明、最会伪装的人格出来应付这一切,和医生护士打交道,才不会露馅。若是露馅,迟宵可能会被人当成精神病,那么,他们恐怕不能这么顺利地见面。

  至于昨天出来的是谁的人格,桑洱忽然觉得不用问了。

  忽然,感觉到头发上有轻吻落下,桑洱仰起头,试图要起来,却敌不过这股力量,温柔的吻,绵密地落到了她的眼皮上。他的眼眸,仿佛也比平日更亮,更柔和:“桑桑,我终于来到你的世界了。我听系统说,是你的愿望,才把我带到了这里。”

  “嗯……”桑洱闷着鼻音,用力地点头,她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他说,仰起脖子,却感觉到眼前青年的神色,出现了一丝丝微妙的变化。好像一醒来,看到彼此这么亲密地躺在了同一个被窝里,有点错愕,红意微微浮上了耳根:“我们怎么会躺在一个被窝里?”

  “……”与他对视了片刻,桑洱心底浮现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猛地坐直了,盯着他,问:“持风,是你吗?”

  眼前的青年迟疑了下,慢慢一点头。牵住了她的手,发现她没有躲闪,他眉宇有了一丝丝如释重负,凝视着她,说:“桑洱,是我。”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用力地扑住了,重重地往后砸在了柔软的被窝里:“持风!”

  人格的切换,来得无声无息。桑洱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她本以为,自己能一次性和四个人格都说上话,但只切换到了第二个人格,这具身体便似乎有点不堪疲倦了,闭着眼睛,沉睡了过去。

  系统:“宿主,四个人格刚来到这具身体里,每次切换都会耗费很大的精神力,续航能力也没发展起来,没有那么快适应过来的。”

  桑洱低头,轻轻地捊了捊青年的发丝,目光柔和,一叹:“算了,慢慢来吧。”

  来日方长。

  双方重逢后,桑洱每天都会过来探望迟宵——这是青年目前对外的名字。

  第二天,桑洱来的时候,等着她的就是伶舟和裴渡的人格了——对于第一天没有见到桑洱这件事,他们似乎还颇为不满。公平起见,硬是撑到了身体“没电”时,也不肯让昨天的两个人格出来,可以说是报复心很强了。如果不是在同一个身体里,说不定他们还会当场撕打起来。

  有爱人相伴,身体的康复自然特别快。

  出院的日子,如约而至。

  那是一个晴好的周末,桑洱陪迟宵,办理了出院手续。牵着他的手,行至路边,迟宵望着远处斑斓的霓虹灯,和车水马龙的陌生大街,又是一阵出神。

  就在这时,旁边递过来了一个冰淇淋。

  桑洱笑眯眯地说:“尝尝看?这是我的世界的千堆雪。”

  此时,控制着这副身体的,正是伶舟的人格。他愣了一下,慢慢地露出了一点好奇和欢喜,接过冰淇淋,有点笨拙地咬了一口。冷冰冰的糖霜上洒了褐色的碎粒,甜而微涩,很新奇的口感。

  桑洱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笑着说:“这叫巧克力,是一种零嘴,好吃吧?”

  伶舟盯着手中的甜筒,学舌似的,说:“巧克力?”

  “除了这个,还有很多口味,下次再带你尝吧。”桑洱说着说着,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便问:“怎么了吗?”

  伶舟摇头,低声嘟囔:“没什么,只是想早点适应这个世界就好了。”

  桑洱快跑了两步,比他高出了两级台阶,这样,她就能和青年平视了。于蓝天之下,她看着青年的模样,想起了系统临走前的那一幕。

  ——没错,在事情尘埃落定后,系统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系统面板和商城,也彻底消失了。

  在它消失前,曾告诉桑洱,谢持风、尉迟兰廷、裴渡和伶舟这四个人格,虽然都认可自己是迟宵的一个人格,分裂的时间亦只有几十年,但因为经历跌宕起伏,他们都形成了很强烈的自我意识。即使回到了同一个身体里,也会是四块色彩斑斓的橡皮泥。

  如果想让争端平息,将他们搓成色差均匀、调性统一的一整块,将会花上很多年才能达成。

  桑洱当时便发出了疑问:“‘很多年’是指多少年?”

  系统咳了一声:“保守估计,四十年后可以完成。”

  桑洱:“……”

  行吧,到那个时候,大半辈子也过去了,大家都到了可以参加夕阳红旅行团的退休年纪了。

  ……

  瞧见桑洱露出了一丝丝笑意,青年蹙眉,仿佛有些不解:“你笑什么?”

  “没什么。”桑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想了想,又挪了下来,捏了捏他的脸颊,安慰道:“不要着急,我会陪着你慢慢熟悉这个时代的生活的。走吧,现在就先带你租房子。”

  青年点头,默默地被她拉着往前走了一段,忽然,他的神色出现了细微的变化,用力地反握住了她的手,像是按捺着醋意,有点不甘心地说:“桑桑,你刚才请那家伙吃了巧克力的千堆雪,我也想要。”

  “你,裴……这不是还没吃完吗?你手里还拿着另外半个呢。”

  “不一样。”

  “呃——你不要无理取闹,这哪里不一样了?”

  “反正不一样。”

  “你刚刚出院,冰淇淋不能吃那么多,会闹肚子的!”

  打闹的声音渐渐远去,融入了车水马龙中。

  日朗,风清。

  人成双。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和之前一些章节遗留了还没修,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