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声未了,只听得劲风激荡,声如裂帛,那四面八方的掌影,就如风卷残云一般,转瞬间尽都消失。杨大姑垂下双手,倒跃出一丈开外,蒙面人携着杨华,却已到了门口。

  蒙面人冷笑道:“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谁阻得住?”

  杨大姑闷声不响,突然一咬牙根,把手一扬,撒出了一把梅花针,心里想道:“即使误伤华儿,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杨大姑的梅花针细如牛毛,发出之际,无声无息,专打人身穴道。她之所以获得“辣手观音”的外号,一大半就是由于她有这一套厉害的暗器功夫。此时蒙面人刚好转过了身,背向着她。杨大姑撒出了梅花针,自以为是非中不可。

  不料蒙面人的“听风辨器”本领比她还更高明,背后就像长着眼睛似的,恰恰就在她这一把梅花针堪堪射到背后之时,蒙面人笼手袖中,挥袖一卷,杨大姑发出的这一把梅花针全部插在他的袖子上。密密麻麻的在两边衣袖排列成行。但却没有一支梅花针能够穿过他的衣袖射进他的穴道。

  蒙面人冷笑说道:“杨大姑,你还不肯干休,那就只有自讨苦吃了。好,来而下往非礼也,让你也看看我的暗器功夫!”

  蒙面人双臂一振,插在他衣袖上那许多密密麻麻的梅花针就好像安了弹簧似的,都弹了出来,一片金芒,向着杨大姑反射回去。

  齐世杰和杨牧的六个弟子此时刚好闻声赶出,齐世杰和闵成龙走在前面。

  杨大姑大惊之下,连忙一掌拍出,一掌把儿子推开。

  金芒四散,宛如黑夜繁星,殒落如雨。齐世杰幸亏得他母亲及时推开,没有受伤。那蒙面人见杨大姑能以金刚六阳手的刚猛掌力化为柔劲,抵挡他反射回去的梅花针,使得这般神妙,也是不禁有点佩服。

  杨大姑自知不敌,沉声说道:“你恃强抢了我侄儿,你可不要后悔。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总有一日我要找你报仇!”

  蒙面人冷冷说道:“你虽然泼辣可憎,但罪不至死,我杀你做什么?我一不怕报仇,二不怕和你讲理。不错。这孩子是你侄儿,但他还有比你更亲的亲人,我是为他的母亲夺回儿子,和你到哪里理论,也不怕你!”蒙面人是脚步不停口中说话的,说到最后两句之时,背影早已消失。但他说的每一个字还是清清楚楚的送入众人耳中。

  杨大姑颓然坐下,忽听得岳豪叫道,“大师哥,你怎么啦!”杨大姑回头一望,只见闵成龙血流满面,正在呻吟,原来他的面上插有十几口梅花针。蒙面人反射回来的那一大把梅花针,有一大半给杨大姑打落,有一小半却是插上了他的面孔了。

  大约因为梅花针份量很轻,插得又不深,所以闵成龙并不如何疼痛,不过由于心中害怕的缘故,还是不免呻吟。

  众人刚才都把注意力放在蒙面人身上,蒙面人走后,方才注意及他。

 

  杨大姑正是满怀气恼,见他这样子,更是气上加气,说道:“人家没有射瞎你的眼睛,已是对你手下留情了。几支梅花针要不了你的命的。嚎叫什么?亏你是掌门大师兄,也不怕在师弟面前丢脸。来,我给你医。”

  闵成龙想道:“你只顾救你侄儿,却不顾我。哼,你自己也给人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丢脸么,却来说我!”但听得师姑给他治伤,心中有气也是不敢哼一声的了。

  杨大姑取出了一块磁石,把闵成龙脸上的梅花针吸了出来,说道:“我这梅花针是没毒的,你自己敷上金创药就行啦。”

  岳豪说道:“大师哥,我给你敷药。”为了讨好师兄,一面敷药,一面说道:“还好,还好,针孔很细,伤好之后,不容易看出来的。”范魁忍着笑说道:“可惜大师哥这张英俊的面孔却变作了麻子啦!”闵成龙怒道:“我变作麻子,你好得意么?”范魁道:“不,我只是为大师哥可惜罢了。”

  闵成龙道:“师姑,弟子受辱,无关紧要。但小师弟给人抢去,却是辱及师父英名,假如给人知道那人是从师姑你手中抢去的,那、那就更不好了。”

  杨大姑哼了一声,说道:“你不用拿话激我,我若不报此仇,也不叫辣手观音了。”

  岳豪说道:“有师姑一力担承,自是不愁此仇不报。不过有点棘手的是咱们都不认识这个蒙面人,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

  杨大姑冷冷说道:“不知道不会打听吗?我虽没见着他的面孔,可也见过了他的武功,总不至于没有线索可寻的。好,你们慢慢寻找师父的拳经剑谱吧,我可要回家了。”

  闵成龙道:“师姑不多住两天?该不是怪责弟子吧?”

  杨大姑道:“你不是急于报仇么,所以我才要赶回去禀告杰儿的叔祖啊!”

  闵成龙大喜道:“他老人家已经回来了吗?”

  原来齐世杰的叔祖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四海神龙”齐建业,齐建业不但本领高强,而且交游广阔,长年在外,很少回家。是以倘若要打听什么武林人物的来历,向他请教,多半会得到答案。

  杨大姑似乎是嫌他问得多余,根本不予理睬,齐世杰道:“叔公回来已经有十多天了,听说不久又要出去的。”杨大姑说道:“你已知道叔公不久就要外出,还在这里多说闲话干嘛?”齐世杰应声道,“是。”背起行囊,便即跟在母亲后面,离开舅舅的家。

  蒙面人此时也正在携着杨华疾走,但走的方向却与杨大姑母子不同。他是向着杨家屋后的山上走去;去找寻杨牧的坟墓的。

  他打败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辣手观音”杨大姑,丝毫也不觉得高兴,心中只是一片茫然。因为他的两个问题还是未曾得到解答,杨牧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云紫萝也不知如今是在何方?

  杨华给他牵着小手跑路,好像腾云驾雾一般,只听耳边呼呼风响,两旁树木不住后退,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有点害怕。忽觉身子一轻,原来是蒙面人抱起他跳过一道山涧,杨华禁不住“呀”的叫了一声。

  蒙面人将他轻轻放下,微笑说道:“吓坏了你吧?”

  杨华道:“好玩得很,一点也不害怕。叔叔,你的轻功真好,比我爹爹还好。你是什么人?”

  蒙面人道:“我姓宋。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你叫我宋大叔就行了。”

  杨华道:“宋大叔,咱们现在是去哪儿?”

  蒙面人道:“你这次跟我出门,以后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我带你去和你爹爹告别。”

  杨华小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说道:“你不是说要和我去找妈妈的么?”

  蒙面人道:“不错。但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着你的妈妈,所以我想让你先向爹爹辞行。”

  杨华道:“但爹爹也早已不见了啊,你找得着他吗?”

  蒙面人道:“我是带你到他坟前磕头,你爹不是葬在后山吗?”

  杨华道:“不,你到那里也是见不着他的。”

  蒙面人笑道:“当然是见不着他。你不明白,你跟着我走就好了。”他只道是小孩子不懂事,却不知坟墓早已掘开,杨华是因为早已知道棺材里没有他的爹爹,才这样说的。

  杨华给他拉着飞跑,不敢分神多说,只是接连说了两声:“好,跟你,跟你!”

  蒙面人心里想道:“这孩子已经七岁,还是这么不懂事。倘若找不着云紫萝,我可是自讨苦吃了。”

  但随即又想道:“云紫萝失了孩子,一定非常伤心。总得有一个人来做这件傻事,替她把孩子先带出去,然后慢慢找她。孟元超不来,只有我宋腾霄来做这一件傻事了。”

  忽地他想起了杨大姑骂他的说话,心中不觉苦笑,又再想道:“那泼妇说我是她的旧情人,我倒希望是的。只可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芳心何属。当然她是不甘愿嫁给杨牧的,但却不知道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我呢还是孟元超?”

  心海波翻,尘封的往事有如沉渣泛起,霎时间都涌到了心头了。

  二十年前,当云紫萝还是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的时候,他们就是好朋友了。因为他们同住在一个村庄,两人的父亲也是极好的朋友。

  云紫萝是从外地搬来苏州的,后来他才知道云紫萝的父亲是一位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少年时闯荡江湖,和他父亲曾经有过好几次共同患难的交情。他之所以搬来苏州,或许就是因为老年寂寞,想和老朋友住在一起的缘故。

  后来两人的父亲相继谢世,但两家交谊仍然如故。虎丘山上,姑苏台畔,他和云紫萝不知曾消磨过多少个月夜花朝?云紫萝把他当作哥哥,他也把云紫萝看成妹妹。两小无猜,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当是再也恰当不过的了。

 

  可是到了云紫萝十五岁那年,他们这两小无猜的情形忽然有了改变。并不是因为大家年纪渐渐长大的缘故,而是因为了一个“第三者”突如其来。

  这个“第三者”就是后来也变成了他的好朋友的孟元超。

  孟元超和云家是世交,两家好像还有点亲戚关系。他来了之后。宋腾霄与云紫萝原来的“两小无猜”的情况就一变而为“三人同行”了。每次宋腾霄约她出去游玩,她总是要把孟元超一同叫去。反过来也是一样,孟元超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少不了一个宋腾霄。

  孟元超体格魁梧,但眉目之间却有一般清秀之气,人又沉默寡言,云紫萝常常打趣他,说他像是江南的山。

  宋腾霄比较活泼;弹得一手好琴。举止文雅,但有时发起脾气来却很凶。云紫萝也常常打趣他,说他像江南的水。

  宋腾霄记得有一次他们三人同在杭州,游览西湖。湖中泛舟之后,又到孤山折了梅花回来,再到湖边的苏堤漫步。其时已是月上梢头的时候了。三个人都沉醉在美妙的景色之中。宋腾霄不知他们二人在想些什么,他自己却在想着心事。清风掠过湖面,他嗅到了云紫萝的发香。他忽然大胆起来,觉得有些话应该和云紫萝说了。

  孤山上有宋代处士林和靖的坟,云紫萝手捻梅花,低声吟咏林和靖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久不说话的孟元超忽地说道:“我不喜欢林和靖。”云紫萝问道:“为什么?”孟元超道:“这个人太过矫情。”云紫萝又问道:“何以见得?”孟元超道:“林和靖梅妻鹤子,岂非不近人情?”云紫萝道:“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其中自有乐趣。历来文士,都说他是高风亮节呢。”孟元超道:“他爱梅爱鹤多过爱世人,充其量不过是个自了汉。”云紫萝笑道:“不错,我知道你胸怀大志。你是个入世的豪杰,不是个出世的隐士。”接着问宋腾霄道:“你呢?”

  宋腾霄笑道:“谈什么出世入世未免太玄,我倒是因为你念了林和靖的诗,想到了另一位诗人的名诗来了。”云紫萝好似颇感兴趣,说道:“谁的诗,念来听听。”

  宋腾霄说道:“这是苏东坡的诗,正是吟咏西湖的。”于是轻声念道:“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念完诗后,笑道:“西施是古代的苏州美人,你是现代的苏州美人。却不知你这位西子是爱湖光潋滟的西湖呢?还是爱山色空濛的孤山?”

  云紫萝一听这话脸都红了,啐道:“乱嚼舌头。”宋腾霄笑道:“说说笑又有何妨?不过我倒真想知道你是爱山还是爱水?”云紫萝过了半晌,笑道:“苏东坡早已替我回答了,湖光也好,山色也好,湖光山色一般佳!”

  这一次的试探,没有得到结果,不久他们就因为一件意外的事情分手了。云紫萝芳心属谁,始终是一个哑谜。

  宋腾霄惘惘前行,双脚在跑,一颗心也在跑,像野马一般,跑到了西子湖边,跑到了小孤山上,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往事一幕幕地翻过心头。

  杨华清脆的童音银玲也似地将他从梦境之中摇醒:“叔叔,不用跑了啦,咱们到了。你瞧,这里哪找得着爹爹?”

  宋腾霄定睛一看,只见坟碑倒地,坟墓早已掘开,墓旁是一具揭开了盖的空棺。

  云紫萝给他的哑谜他没参透,杨牧之死在他心上造成的疑团却已经是揭开了。

  宋腾霄道:“你爹爹呢?你知道他躲在哪里?”

  杨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们都说爹爹睡在棺材里,可是棺材里可并没有爹爹!叔叔,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呢?”

  宋腾霄道:“这件事要见了你的妈妈才能知道。你妈妈呢?”

  杨华道:“妈妈打不过姑姑,跑了。”

  宋腾霄道:“这坟墓是你姑姑掘开的吗?”

  杨华说道:“不错,还有师哥他们。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好人的,但是他们掘爹爹的坟,又和妈妈打架,他们就不是好人了。叔叔,我说的对么?”

  宋腾霄道:“对,你的姑姑和大师哥都不是好人。但你也用不着理会他们了,你跟我走吧,到长大了才回来,就谁也不敢欺负你了。”

  杨华忽道:“不,我现在不想走了。”

  宋腾霄道:“为什么,你不是说愿意跟我的么?”

  杨华道:“我肚子饿,你拉着我,我也跑不动了。”原来他因为发脾气没有吃中饭,现在肚子正饿得咕咕的叫。

  宋腾霄笑道:“不用发愁,我有好东西给你吃。”打开一个装满糕饼的锦盒,道:“这是合桃酥,这是千层糕,这是桂花糖,你一定喜欢吃的,吃吧。”原来他带来的这盒糕饼,正是云紫萝平日最爱吃的苏州采芝斋的糕饼,想不到未能送给母亲,却给孩子吃了。

  杨华吃得津津有味,连连赞道:“果然好吃,果然好吃!”宋腾霄在一旁微笑着看他吃饼,忽觉这个孩子的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很像是一个人。

  一路上宋腾霄因为在想着心事,没有仔细看他。此时只觉得这个孩子不但是眼神酷似,连面貌也很有几分像是那个人!

  突然间宋腾霄想到了一个本来是不该想的问题:“他是谁的孩子,他是谁的孩子?”

  杨华发觉他的眼神有异,吃了一惊,放下糕饼,问道:“叔叔,你定着眼珠看我干嘛,是不是怪我吃得太多了?”

  宋腾霄道:“不是的,你放心吃吧。我是想着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