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腾霄诧道:“这是什么意思?”

  孟元超笑道:“我只不过是刚刚出道的无名小卒,还没有资格成为清廷缉捕的人物。不过我是奉了家师之命跑到你们这儿来的,要说是避难嘛,也未尝不可。”

  “话说回头,和珅给嘉庆赐死之后,家师以为事情已过多年,清廷未必还像从前那样注意他了,于是不免大意了些,哪料就给清廷发现了他的踪迹,一连好几年,过的都是逃亡的日子。”

  “三年前,本门的武功我是初步练成了。有一天师父就和我说道:‘不是我不要你跟在我的身边,我是随时都可能遭受意外的,你是孟家唯一的命根子,倘若跟着我也受了不测之祸,叫我如何能够对得起你死去的爹爹?所以我想叫你到另一个地方去暂且安身了。’”

  “我当然不肯依从,但师父又说道:‘以你现在的武功,也帮不了我的忙,倒不如你的武功大成之后,再回来帮我好些,那个地方有我的两个好朋友,你到了那儿,用不着东奔西跑,又可以得到他们的指点,专心练武,当然是比现在容易成功,你必须听我的话!’”

  “师命难违,无可奈何,我只好依从。师父这才说出云老伯和令尊的名字,并且说道:‘我也很想知道这两位老朋友的消息,但我不能去看他们,因此只是为了我的原故,你也应该替我去问候他们。’云家伯父伯母,我小时候是见过的,师父就叫我认作云家的亲戚,前来投靠。但想不到云老伯和令尊都己去世,我来得太迟,见不着他们了。”

  “不过我虽然没福见着两位老伯,咱们后一代的交情却也不输于他们上一代的交情,这三年来,你我和紫萝的交情不是犹如兄弟姊妹一般吗?”

  “初来的时候,我怕连累你,不敢把我的身世来历告诉你,但我一直是等待着有一天可以告诉你的。现在就是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宋腾霄满怀喜悦,紧紧地握住孟元超双手。说道:“多谢你了,孟兄。难得你这样信任我,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了我!”

  孟元超听了这话,心里不禁有点惭愧,原来他还是有着一个秘密瞒着宋腾霄的,虽然这只是一个属于私人的秘密。

  他漏说了一件事情,他的师父要他来投靠云家的时候,还曾经这样对他说道:“舍生取义,本是我辈所当为。但你孟家是一脉单传,我要你娶妻生子之后,才许你回来与我祸福同当。你的云伯伯有个女儿,我希望你与她能成佳偶。”师父写了一封信叫他交给云伯伯,信中就透露了这个意思。云紫萝的父亲已死,但她的母亲却是看过了这封信的。

  孟元超未来之前,云夫人心目中的女婿,本来是属意宋腾霄的,只因两家孩子都小,故而没有提出。孟元超来了之后,云夫人一来因为那封信的关系,在那封信中,金刀吕寿昆虽然也没有明白提出,但已透露了他的心愿:希望徒弟能得佳偶。请云夫人帮忙,成全他的心愿。这就显然有为徒弟求婚的意思了。金刀吕寿昆和云家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既有为徒弟求婚之意,云夫人自是不能不郑重考虑。二来孟元超性格坚毅,为人厚重,宋腾霄则多多少少带有几分公子哥儿的气味,比较起来,云夫人更为欣赏孟元超的品格。

  有这两层关系,云夫人遂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任由女儿选择。不过她虽然不加干涉,暗中却是稍为偏袒孟元超的了。母亲对女儿的影响是最大的,这偏袒纵然不着痕迹,做女儿的也会自自然然地感觉得到。固然后来云紫萝爱上孟元超,并非完全由于母亲的影响。但这总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了。

  在孟元超来到了苏州的第三年,他与云紫萝其实早已是暗地里有了海誓山盟的情侣,不过因为不忍令宋腾霄伤心,暂时还瞒着他罢了。

  此际宋腾霄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心中不觉暗自苦笑:“我只道孟元超把什么都告诉了我,谁知他隐瞒了一个最大的秘密。唉,枉我自负聪明,其实真是笨得可以,人家已是私订鸳盟,我仍在暗猜哑谜。”

  心似乱麻,思如潮涌。想到了那晚的事情,宋腾霄不禁感到有点给人捉弄的难堪了。因为他不但是被蒙在鼓里,而且他还自以为是最了解云紫萝的人。

  那晚,孟元超把他和吕云两家的关系,以及他何以来到苏州的原因,一一告诉了宋腾霄之后,宋腾霄问道:“你刚才说是有事要我帮忙,不知是什么事?”

  孟元超道:“是和家师有关的事。”

  宋腾霄喜道:“你得到了令师的消息?”

 

  孟元超黯然道:“不错。今天有个丐帮弟子给我捎来了师娘的口信,要我马上回去。”

  宋腾霄道:“为什么是你师娘捎来的口信,你师父呢?”

  孟元超道:“他老人家身受重伤,据说已是危在旦夕。”

  宋腾霄大吃一惊,说道,“金刀吕老英雄武功卓绝,是谁伤了他的?”

  孟元超叹口了气,说道:“好汉敌不过人多,他老人家给侦骑发现,在七个大内高手的围攻之下,拼死力战,杀出重围。但身上所受的伤,已是比那年他行刺和珅所受的伤更多更重了!”

  孟元超接着道:“师娘催我马上回去,为的恐怕就是要让我和师父见上最后一面的了。但我还不仅仅是为师父担心呢!”

  宋腾霄是个聪明人、孟元超想得到的他当然也想到了,说道:“不错,你师娘的处境,现在一定是十分危险,她当然需要一个得力的弟子在旁。”

  孟元超点了点头,说道:“正是为了这个原故,我非得求你帮忙不可。师父一家现在躲在祁连山中,藏身之处虽然隐蔽,也难保不会给敌人发现。师父身受重伤,师弟师妹年纪还小,师娘一人焉能抵御强敌?就是我去了恐怕也还是难护师门。宋兄,你肯帮我的忙么?”

  宋腾霄慨然说道:“金刀吕老英雄也是我的世伯,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世伯,心中是早已仰慕他的了。如今他身遭灾祸,我又岂能袖手旁观?孟兄,你这么说,忒的把小弟当作外人了。”

  孟元超道:“难得宋兄如此高义,那我就不说客气话了,咱们明天就走如何?”

  宋腾霄道:“我想还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们一同去。”

  孟元超道:“是谁?”

  宋腾霄有点不大高兴,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当然是云紫萝!孟兄,这件事情,其实你是不该瞒住她的,咱们三人如同一体,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告诉她?”

  孟元超道:“我不想连累她,她和你不同,她是一个女子……”

  宋腾霄打断他的话道:“你也太看轻云紫萝了,她是巾帼胜过须眉,和别的女子不同的呀!她的武功不在你我之下,正是最好的帮手,为什么你不邀她?”

  孟元超讷讷道:“这,这……唉,你不知道,我固然是不想连累她,而且、而且——”

  宋腾霄道:“而且什么?”

  孟元超心想:“迫不得已之时,我也只好告诉他了。”一咬牙根,说道:“而且就是我邀她,她也不会去的!”

  宋腾霄笑了起来,说道:“云紫萝不会去的!哈,你这句话也未免说得太轻率了,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去呢?孟兄,不是我向你夸口,对紫萝的心意,恐怕我会比你明白得多!”

  孟元超本来想把他和云紫萝的秘密说出来的,但听得宋腾霄这么一说,只好又再忍住,说道:“我只是猜想而已。我想她们母女相依为命,紫萝未必舍得离开她的母亲。”

  宋腾霄听了,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

  孟元超有点着恼,说道:“宋兄是笑我猜得完全不着边际么?”

  宋腾霄笑道:“这也怪不得你,你和紫萝不过相处三年,我和她却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对她的为人脾性,当然是比你清楚一些。你别看她文静,就以为她是离不开母亲的姑娘,其实她才不甘于过平庸的日子呢,她早就想到外面去闯一闯的了。她是既有温柔的性格,又有侠义的心肠的。你懂了吧?”

  孟元超木然毫无表情,说道:“懂了,懂了。但我还是不想前去邀她。”

  宋腾霄说道:“你不好意思跑去求她,我替你去说吧。现在不过三更,紫萝或许尚未就寝。你在这里等,我去去就来。”

  孟元超淡淡说道:“好吧,你去试试也好。”

  霏霏的细雨尚在下个不停,宋腾霄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冒着寒风冷雨,兴冲冲地跑到云紫萝家中,将她叫了出来。

  想不到果然不出孟元超的所料,说到最后,云紫萝还是不肯答应和他们同去。

  他们并肩站在小庭院中的荼蘼架下,云紫萝静静地听他说话。檐角的风灯在风中摇摆,但借着微弱的灯光,还是隐约可以看得见云紫萝的神情和动作。

  云紫萝好像梦游似的,定着眼神,呆呆望着他,似乎是给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着了,有点惊慌,又有点惶惑。偶尔也插上一两句问话:“你不是元超叫你来的吧?”“哦,真的明天就要走了吗?”

  和他预料的反应完全不同,云紫萝没有兴奋,更没有激动。

  宋腾霄说完之后,只见地上片片花瓣。原来是云紫萝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不自觉地把一朵朵的蔷薇花揉碎了的。

  宋腾霄十分着急,问她:“你倒底是去呀还是不去?”

  云紫萝冷幽幽地说道:“我很想去,可惜我不能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爹爹死了,我要陪伴母亲。我舍不得离开她。”

  唉,这个答案也给孟元超料中了。

  “哼,我以为你是巾帼须眉,谁知你果然给孟元超说中了,竟是个舍不得离开妈妈的姑娘!”宋腾霄从来没有向她发过脾气的,这次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云紫萝“嘤”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随便你怎样说我,从今之后,你不要再理我好了。”跑回卧房,“乓”的一声就把房门关上了。

  宋腾霄在她窗下赔了许多好话。过了许久,云紫萝才停了哭泣,出声说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怪你。我们还是好朋友。我只是恨我自己不能去罢了。现在天快亮了,元超等得也恐怕不耐烦了,你还是赶快和他去吧!”

  做梦也想不到得到这样的结果,宋腾霄也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了。

  现在回想起来,宋腾霄是十分的后悔了。

  后悔自己不该向云紫萝乱发脾气,更后悔自己竟然那样糊涂!

  他看看站在面前的杨华,心里想道:“原来她在那个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孟元超的孩子,当然怪不得她不能去了。”

  杨华吃饱了肚子,见宋腾霄如痴如呆地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不觉有点惶惑,说道:“宋大叔,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找妈妈的吗?”

  宋腾霄道:“不错,我是要和你去的,但你刚刚吃饱,不宜跑路,再歇一会儿。”

  回忆的幔幕又再拉开了,由于杨华提起要找妈妈,他却想到了三年前他回苏州找寻云紫萝的一幕了。

  孟元超是和他说好了的,假如他的师父幸而不死的话,待他师父的伤好了,他们就可以回来。假如他的师父不幸而死,他们就要护送师父的家人到小金川去,因为小金川有一支抗清的义军,义军的领袖冷铁樵和萧志远是他师父的好友。

  这就是说,假如没有意外的话,少则半载,多则一年,他们就会回来与云紫萝重见了。

  想不到这一去就是五年!去时是一对朋友,回来只他一人。而且当他重到云家的时候,云家门庭依旧,人面已非了。

  在那五年中,他的生活是充满紧张惊险的,紧张得有时候甚至使他无暇再想起云紫萝。

  他们从苏州兼程赶去,到了祁连山,正好赶上和孟元超的师父诀别。

  孟元超伏在师父榻前,低声说了两句不知什么话,宋腾霄只是隐约听得“你老人家的心愿”这几个字。

  吕寿昆听了徒弟的禀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指着他的儿女,却向宋腾霄说道:“我和你爹是好朋友,我见到你,就像见到你爹爹一样,我很高兴。但我恐怕不能和你细谈我们当年的往事了,我的这双儿女,请你、请你和元超多多照顾。”

  他们见吕寿昆面有笑容,精神甚好,还以为他有好转的希望,不料这竟是回光返照,吕寿昆交代了后事,双脚一伸,就死去了。

  吕寿昆既然不幸而死,他们当然不能就回苏州,只好按照第二个计划,护送吕寿昆的家人前往小金川了。

  可是在他们动身之前,却又碰上了一件意外。

  说是“意外”,其实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因为清廷的鹰爪,既然发现了吕寿昆的行踪,第一次捉他不住,吃了大亏,当然是不肯就此甘休,还要继续搜捕的。

  他们就是适逢其会,碰上了清廷大内高手第二次的搜捕。

 

  这一天刚好是吕寿昆逝世之后的第三天,他们业已安葬了吕寿昆,如果没有这个意外的话,第二天他们就会动身的了。

  这一次来的大内高手共有五人,这五个人都是曾经参加过第一次对吕寿昆的围捕的。

  第一次围攻吕寿昆的高手本来是有七个人的,幸而其中本领最高的两个重伤未愈,没有同来,否则那一晚的结果就当真是不堪设想了。

  敌人那边也有他们的打算,那一次他们和吕寿昆斗得两败俱伤,吕寿昆比他们的人伤得更重,即使没有死掉,料想他也是无能为力了。他们以为只须对付吕寿昆的妻子,故此虽然缺少了两名本领最强的好手,还是放胆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