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林无双忽地想起了这几句话来,心中不禁一阵迷茫,“我熟悉表哥吗?有时我觉得他好像是我至亲至近的人,有时我又觉得他好像陌生人一样。他现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吗?唉,莫说现在,小时候我和他一起玩,他想的什么,我又何尝知道?”

  林无双又想起了更远以前的一件事情,一天早上,她和史红英在花园散步,朝霞初现,晨雾未消,雾里看花,分外的美。她把这个感觉和史红英说了,史红英笑道:“人生往往是这样的,有些看不清楚的事物,你会觉得它美。或许它是真美,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幻觉。到你走近它时,看清楚了,很可能已是与你想象的并不相同!”

  “难道我对表哥的爱只是一种朦胧的爱?在我心中浮现的表哥的影子,只是水中的月,雾里的花?”

  林无双茫然若失,她心里这样问自己,自己却回答不出来。可是,史红英却给她答出来了。

  金逐流家在东平湖边,那天早晨,史红英兴致很好,她和林无双漫步闲谈,从花园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好似意犹未尽,又把林无双拉到湖边散步。

  湖上的薄雾正在消散之中,宛似轻烟,随风而逝,水色山光,豁然显露。湖中鸥鹭,狎波戏水低翔,岸上垂柳,烟里丝丝弄碧。林无双禁不住欢喜赞叹:真是一幅天然的图画,巧手难描!

  史红英若有所思,忽地望着林无双说道:“你曾否有过这样的感觉:对岸的景色总好似美得多,但走到了对岸,又觉得这边美了?”林无双想了一想,笑道:“是呀,我也常常觉得奇怪呢,其实两边的景色都是差不多的。”

  史红英道:“这是因为隔着一个湖面的原故。那边的杨柳你摸不着,那边的花朵,你采不到。你就觉得那边的景色好像比这边更美了。”

  林无双道:“你这番道理倒是新鲜。”

  史红英道:“其实也不新鲜,不是有句老话说,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是‘好’的么?不过这也只是一面。”

 

  林无双如有所悟,说道:“另一面是因为我和对岸隔着这个湖?”

  史红英道:“不错。你觉得那边的景色更美,有几分就是凭着你的想象加上去的。我还有一个比喻,那就好像是对往事的回忆一样。”

  林无双心头一跳,说道:“对往事的回忆?”不由得暗自想道:“难道她是在借题发挥吗?”

  史红英道:“不错,回忆总是甜蜜的,是么?”林无双心里想道:“不错,我和表哥在小时候吵架,现在想起来,也是觉得十分甜蜜,但愿能够时光倒流,和他像往日那样再吵一场,也是好的。”她是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的,想至此处,不觉缓缓的点了点头。

  史红英接着说道:“你觉得对岸的景色美,是因为你隔了一个湖面;你感到回忆甜蜜,是因为你隔了一段时间。这‘甜蜜’也有几分是凭着你的想象加上去的。”

  此际,林无双怅怅惘惘,独自前行,想起史红英那日和她说的这些话,不禁暗自思量:“我和表哥分手已经十年了,现在的表哥还是以前的表哥吗?或许我所喜欢的这个表哥,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是加上了自己想象的、回忆中一个虚无缥缈的人物?”

  朝阳耀眼,林无双心里的阴霾也好像在阳光照耀之下豁然开朗了,“我为什么不去见见他呢?见了他,不就是可以解答我心中的疑问了?”

  原来她正是有着一个可以去见牟宗涛的机会,这件事情,且曾在她的心底起过波澜。

  这个机会就是牟宗涛要在中原开宗立派,亦即是要把扶桑派在中原重建起来。时间已经定好了是在重九那天,距离现在不到一个月了。地点则是在泰山之上。

  开宗立派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所以牟宗涛早就向各大门派的掌门,各个帮会的首领,以及江湖上所有的成名人物发出了请帖。金逐流夫妻当然是在被邀请观礼之列了。

  林无双是扶桑派的弟子,按说本派在中原重建,她是应当非去不可的,但她为了不愿意再见表哥,是以当史红英和她说及这个消息之时,她是默不作声,毫无表示。

  或许史红英也是为了避免惹起她的伤心,后来也就没有和她再提这事了。

  其后不久,就发生了孟元超这件事情。金逐流夫妻托她向孟元超报讯。

  “红英姐姐要我来苏州跑这一趟,恐怕就是为了给我找个藉口,让我可以避过泰山之会吧。”林无双心想。忽地她又想起了分手的前夕,史红英和她的一番话。

  史红英和她说道:“这几年来你很少在江湖上走动,除了来我这儿,就是在家中闭门练剑,不觉得寂寞吗?”

  “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还是多到外面跑跑的好。你回到中原好几年了,好像除了我们夫妻之外,并没有结交什么朋友?”

  “我在海外也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在飞鱼岛的时候,有一位好像姐妹般的朋友。”这位朋友,就是现在已经变成了她的表嫂的练彩虹。她说到了一半,可不愿意把她的名字说了出来。

  “怪不得你老是惦记着表哥。”史红英笑道,“请你恕我直言,我以为你若是多结识几位朋友,心情最少可以开朗一些。”

  此际,林无双想起这番话,脑海中忽地现出了宋腾霄的影子,脸上不觉泛起一片红霞,“我为什么忽然想起他呢?”

  宋腾霄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对朋友又是那么重义,林无双想起了这些,不由得心中承认是对他颇有好感了。

  “我心里从来没有第二个男子,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自以为是在深深的爱着表哥吧。”

  但是她又想起了史红英另外的一些说话了。有一天史红英和她单独谈心,谈起了她自己在未曾和金逐流相识之前,曾经对两个男子有过好感。

  林无双无意深探她的秘密,但听她说起,倒是颇感兴趣,说道:“是么?那两个人又是谁?”

  史红英道:“一个是我们六合帮的副帮主李敦,一个是红缨会的舵主厉南星。”这两个人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尤其厉南星,更是和金逐流齐名顶儿尖儿的角色。林无双心里想道:“厉舵主和金大哥乃是莫逆之交,难得他们之间毫无芥蒂。”

  史红英继续说道:“李敦人如其名,温柔敦厚,厉南星却是刚好和他两样,潇洒不羁。小时候我和李敦常在一起,帮中的头目都以为我是喜欢他了,其实我是一直把他当作大哥看待的。厉南星与我志同道合,有一个时候,我与他往还甚密,以至逐流都有点误会以为我是爱上他了。后来才明白,我和厉南星的感情,只是好朋友的感情。兄妹之爱,朋友之爱,夫妻之爱,本来是大有区别的啊,不过,如果你没有经验过这三种不同的情感,有时或许你自己都会弄得模糊的。”

  史红英的用意,乃是现身说法,向她暗示,她和牟宗涛的感情,只不过是属于兄妹的那种感情而已。

  但此际林无双想起了她的这番说话,却是另有感触了。

  “好感”有可能发展成为爱情,但却并不等于爱情,林无双现在是开始懂得了。她承认对宋腾霄颇有好感,但宋腾霄在她心里毕竟还只是一个陌生人。就是此际,当她忽然想起宋腾霄的时候,她也没有感到离开了他有何难过。

  “但我离开了表哥,却是十分难过的,难道这还仅仅是兄妹之爱吗?”但是她又想到:“为什么我会忽然想起第二个男子呢?为什么我又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爱慕表哥呢?”

  “无论如何,”林无双心里想道:“牟宗涛是我的表哥,是扶桑派的掌门人,我总不能一生避免见他!”她又想道:“宗神龙对表哥恨得牙痒痒的,他如已是为清廷所用,表哥开宗立派,为他所知,只怕他会公报私仇,也是难说。”想到此处,林无双心意立决,她决定了要到泰山参加本派的盛会。只是,“我若不回去打一个转,只怕金大哥以为我是出了什么事了?可是我又怕不能如期赶至泰山,怎么办呢?嗯,人生真是常有意想不到的事,金大哥叫我给孟元超报讯,我却见着了他的好友宋腾霄;我本来是不愿意再见到表哥的了,现在却又急着要赶到泰山去。那个孟元超不知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林无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是走了一大段路程了。

  孟元超此际也正是在独自前行,像林无双一样,心海翻波,难以平静。

 

 

 

第十一回  风尘结客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

 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张元斡

 

  扑面霜风,沾衣尘土。孟元超抖一抖身上的风沙,迈开大步,走在淮北平原的官道上。这是他离开苏州的第四天,早已渡过长江了。

  虽然只是隔着一条长江,江北江南的景色已是大不相同。道旁没有牵衣的杨柳,冷清清的路上只见一路衰草铺满一层浓霜。

  但也并非触目都是荒凉,给这深秋的景色添上几分生气的是荒原上的红草。

  红草是江淮平原上一种奇特的植物,叶背青棕,叶面殷红,长得长长的一条红草,扯直了足有六尺多长,高逾人头。这时正是红草成熟的季节,一望无际的荒原,都在茂密的红草覆盖之下,红如泼天大火,红如大地涂脂。这景色倒是当真可以用得上“壮丽”二字来作形容了。

  孟元超的心境也是这样:沉郁苍凉。而沉郁苍凉之中却包着一团火。

  故园的景色在白云那边,看不见了。但对故人的怀念,却还在孟元超的心头起伏,不能自休。

  他想起那晚的事,不禁叹了口气,心里想道:“那个黑衣女子,除了紫萝,决计不是别人。但她为什么要逃避我呢?纵然不能再续前缘,也该和我见面啊!唉,日夕苦相思,相逢不相识!怪也只能怪我的糊涂了。她如今有夫有子,敢于不畏人言,独自跑来看我,这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跟着他又想起了吕思美,想起了这位活泼天真的小师妹,心中不禁又是带着几分内疚,暗自想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只好辜负师娘的好意了。但愿小师妹能够和腾霄终谐连理,共到白头。她和腾霄要比和我适合多了。”

  正在浮想连翩,心事如潮之际,忽听马铃声响,只见荒原上的红草恍似波分浪裂一般,跑出了一匹骏马。

  这是一匹四蹄雪白,毛色深红的红鬃马。骑在马背上的是个髯须如戟的粗豪汉子。骏马西风,粗豪骑客,和这红草平原的壮丽景色倒是十分相衬。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之下,这样的一匹红鬃马在红草丛中跑出来,那眩目的鲜明色彩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团火猎猎烧来一样。

  “好一匹骏马!这粗豪的骑客恐怕是一位草莽英雄了!”孟元超心念未已,只见这匹骏马已经跑上官道,转眼间就从他的身旁风也似的掠过了。

  那个粗豪汉子从他身旁掠过之际,忽地“噫”了一声,两道利剪也似的目光向他投掷下来,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马不停蹄的就跑过去了。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旅客,决不会在草原纵马,舍正路而不由的。虽然他后来还是跑上了官道。孟元超蓦地心头一动,“莫非他是冲着我来的?如我所料不差,他一定还会回来。”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时刻,只听得健马嘶风,那个髯须汉子又回来了。

  “果然是冲着我来的!”孟元超心想。他是个精明机警的人,登时就想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是这个汉子是江湖上的独脚大盗,意欲劫他。去而复回,乃是为了观察清楚之后方始动手。

  另一个可能是这个汉子是朝廷的鹰爪,听得风声,追踪他的。但还不能断定他是不是孟元超。

  孟元超心想:“若是前者,我倒不妨坦白的告诉他,他走了眼。我并不是‘肥羊’,只是个没有油水的穷酸。若是后者,嘿嘿,那就活该他倒霉了,我可得用他的鲜血涂我这口宝刀!”

  蹄声戛然而止,髯须汉子来到孟元超的面前,这次果然是两样,来到了孟元超的面前,他就勒住了坐骑了。

  髯须汉子打量了孟元超一眼,冷冷问道:“你是哪条线上的朋友?”

  这一问倒是颇出孟元超的意料之外,拦途截劫的强盗是不会这样问“羊牯”(行劫的对象)的,朝廷的鹰爪更不会用这样的口吻。

  孟元超怔了一怔,暗自思量:“难道他竟是同道中人?”冷眼一瞧,只见这个髯须汉子的目光,隐隐似含杀气,分明是来意不善。

  孟元超是“钦犯”的身份,觉察这人的来意不善,自是不能不谨慎提防,心想:“管他是什么人,我且胡乱搪塞一阵,看他怎么说。其实这句话倒是应该我问他才是。”

  孟元超打定了主意,决定不先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装作惶然不解的神气,问道:“你说什么?我可不是‘货郎’(挑着担子在乡村走动的卖家常用品的小贩),身上哪有什么针线?”

  髯须汉子看出孟元超身具武功,“哼”了一声,心里想道:“这厮分明装蒜!”但他虽然看出孟元超并非常人,却还未曾摸清孟元超的路道;倒也不敢造次。哼了一声之后,忍着怒气,双眼一翻,大声说道:“我问你,你是干什么的?”

  孟元超道:“我是走路的,没犯什么事吧!”

  髯须汉子气往上冲,心里想道:“这厮装蒜倒是装得到家,竟把我当作公差了。”

  孟元超见这髯须汉子变了面色,心道:“来了,来了!”按着藏在衣内的刀柄,暗自戒备。不料这髯须汉子咬了咬嘴唇,火气忽然好似减了许多,只是淡淡说道:“好吧,你不肯说,那就算了。我只问你,你可曾见有一个骑着黄骠马的汉子从这条路上经过么?”

  原来这髯须汉子本是想把孟元超拿下盘问的,但转念一想:“这厮看来不是好人,但也难保我没有看错。好几个老朋友都曾劝告过我。说是我这暴躁的脾气应该改改才行,我这老毛病怎的又想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