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想和这三个人结识,二来也想试试自己这匹坐骑的脚力能不能赛过他们的马匹,于是孟元超快马加鞭,流星赶月般的疾追上去。

  三个骑客,两女一男,走在最前面的一骑是个衣裳淡雅的少妇,后面两骑并辔驱驰,靠得很近,态度亲热,似乎是对夫妇。男的三绺长须,女的鬓云高耸,大约都是四十岁左右年纪,装束不类中原人士。

  这对中年男女在听得孟元超朗吟之时早已回过头来,转眼间孟元超骑的这匹红鬃马已是来得近了。这两人看得清楚,吃了一惊,那男的陡地喝道:“你这匹红鬃马哪里来的?”夫妻俩不约而同的拨转马头,迎将上来,一左一右,把孟元超夹在中间。

  这句问话大出孟元超意料之外,他本来是准备一追上了就和他们打招呼的,听得这样的问话倒是不禁怔了一怔了。

  要知孟元超是“钦犯”的身份,而这匹坐骑他又已经知道是尉迟炯偷来的,本来是御林军统领北宫望的坐骑。是以听得这样的问话,心中自然是不能不有所戒惧了。

  “牟宗涛的扶桑派是从海外搬回来的,这次在中原开宗立派,意欲重光门户,邀请来观礼的客人听说也是龙蛇混杂,未必都是吾道中人。这人一张口就问红鬃马的来历,只怕多少也是和北宫望有点关系的了。”

  俗语说:“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何况友敌未明,焉能推心置腹?孟元超想至此处,怔了一怔之后,便即反问他道:“阁下是谁?因何要问这匹坐骑?”

  那三绺长须的男子道:“你管我们是谁,快点实话实说!”

  孟元超心中有气,当下也就冷冷说道:“我这匹坐骑是怎么来的,你们也管不着!”

  那中年妇人“哼”了一声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匹马是从尉迟炯这老贼的手上得来的是不是?我们想要知道的只是:这匹马是送给你的呢?还是你从他的手上夺来的?快说出来,免得自误!”

  那男的接着冷笑道:“凭这臭小子的本事,焉能从尉迟炯手中夺得坐骑?我看你是不用多问了!”

 

  这两人一出口骂了尉迟炯,孟元超越发断定他们定是清廷鹰犬无疑,当下勃然大怒,喝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拦住我的马头意欲何为?”

  那三绺长须的汉子喝道:“把这匹红鬃马留下来,我就放你过去!”

  孟元超一声冷笑,拍马就冲过去,喝道:“有本事的你就把它留下吧!”

  话犹未了,只见青光一闪,那三绺长须的汉子已是唰的一剑迎面刺来!

  孟元超横刀一磕,“当”的一声,火花飞溅,跨下的红鬃马已是疾驰而过。

  这一招双方竟是旗鼓相当,但孟元超的坐骑较胜一筹,是以也就稍微占了上风。

  中年妇人喝道:“哪里跑!”一捏剑鞘,轻轻一抖,鞘中的长剑突然飞了出来。这是纯凭内力的冲击,把剑从鞘中“射”出来的,和一般的“拔剑”,迥然不同!

  这一下颇出孟元超的意料之外,陡然间只见白刃耀眼,冷气森森,倒也不觉吃了一惊,心道:“这臭婆娘的内功倒是颇为了得!”

  心念电转之间,孟元超的快刀已是劈将出去,刀剑相磕,那柄长剑又再飞回。中年妇人的快马也已赶上去了。只见她侧身一闪,皓腕一翻,就把长剑接到手中,手法的干净利落,确是不同凡响。

  孟元超心想:“这对夫妻扎手得很,还有那个少妇,恐怕也是一个强敌。彼众我寡,必须速战速决!”刀随心转,用足了力道,立即就是一招“五丁开山”!

  中年妇人长剑转了一圈,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原来这霎那之间,刀剑已是碰击了七八下!中年妇人用的是“法轮三转”的连环剑势,绞着孟元超的快刀,化解了他的那股内力。

  可是这中年妇人的内功虽然了得,本身真力到底是及不上孟元超,勉强解了这招,虎口却给震裂。虽然不是重伤,但溅出的血花已是染红藕臂。

  那三绺长须的汉子见爱妻受伤,大怒喝道:“我不但要留下你这匹红鬃马,你的性命也要留下来了!”

  孟元超心道:“若不是我不想杀这妇人,你的妻子早已没命了。”他不愿向敌人讨好,淡淡说道:“是么?但只怕你留不住我吧!”

  他的红鬃马本来是已经跑到前头了,但前头还有一个少妇,忽地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鞭!

  这一鞭鞭风呼响,孟元超一听鞭风,就知道少妇的功力更在那个中年妇人之上,和那个三绺长须的汉子大约是在伯仲之间。

  他这匹红鬃马乃是惯经阵仗的战马,猝然遇袭,不待主人操纵,立即窜过一边。

  三绺长须的汉子快马赶到,一招“推窗望月”,长剑平胸刺到,孟元超使一招“镫里藏身”,斜挂雕鞍,避招还招,快刀劈出。刀锋闪电般的转了一圈,旁边的人看来,似乎他只是使出了一招,其实这一招之中,已是包含了十三个复杂的招式,只因他的快刀委实大快,旁人看来,就只见一片刀光,耀目生缬了!

  那三绺长须的汉子倒吸一口凉气,暗自想道:“这小子的快刀竟似不逊于尉迟炯当年,难道他是尉迟炯的弟子?但路数又好像并不一样。”想到自己苦练多年的剑法,本来是准备用来斗一斗尉迟炯的,如今却连一个后生小子也斗不过,假如这“小子”当真是尉迟炯的弟子的话,那尉迟炯的本领岂不是更非自己所能企及,想至此处,不由得暗暗气馁。

  说时迟,那时快,那中年妇人亦已拍马追来,孟元超已经知道在对方的三个人之中,她的武功较弱,意欲先行突破最弱的一环,不闪反迎,双腿一夹,红鬃马陡地跃起,孟元超站在马上,趁着这快马一跃之势,刀挟劲风,居高临下的就向那中年妇人猛劈下去。

  不料这中年妇人功力虽不如他,却是个擅于以柔制刚,以静制动的高手,一觉不妙,立即变招,俨似蜻蜓点水,一掠即过,而且在掠过之际,剑尖迳点红鬃马的眼睛。幸而这匹名驹惯经阵仗,一觉剑光耀眼,前蹄就屈下来,孟元超刀背磕下,那中年妇人已是收刀掠过。

  红鬃马这一伏一跃,若不是孟元超骑术精妙,几乎给摔下马背。但那中年妇人躲过这绝险的一招,也是吓出一身冷汗!

  孟元超大怒喝道:“好呀,你们以多为胜,我亦不惧!你们并肩子都上来吧!”

  那少妇这才回过马来,冷冷说道:“石师叔,桑师婶,请你们暂且退下,待我和这位英雄见个高低。嗯,你若胜得过我手中的软鞭,我就放你过去。”

  那对中年夫妇说道:“好,但为了防这小子逃跑,我们给你掠阵!”意思即是,倘若孟元超要跑的话,他们就仍要插手。

  那少妇尊称这对夫妇做师叔师婶,但她的本领却是比师叔师婶还强得多,一条软鞭,使得活若灵蛇,而且在鞭法中,竟然还夹有刀剑招数,力贯鞭梢之际,那条长鞭抖得笔直,竟然就像利剑刺来一样。武学有云“枪怕圆,鞭怕直”,能够把软鞭使到如此境界,那是最上乘的鞭法了。单打独斗,孟元超本是不逊于这个少妇的,但还有两个强敌在一旁虎视眈眈,却令他不能不受多少影响了。

  正在吃紧,忽听有人叫道:“练姐姐,住手!”孟元超听得这个声音,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是林无双来了。

  那少妇“啊呀”一声,跳下马来,叫道:“无双,是你呀!我找得你好苦,听说你早已到了中原,你却躲在哪儿?”

  林无双道:“我爹爹在渔村隐居,不过最近这两年却是住在金逐流的家里。不知他可来了没有?”

  那少妇诧道:“你就住在金大侠的家里?怎么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们?金大侠昨天已经来了。”

  林无双心中苦笑,想道:“半个月前,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会改变主意,前来赴会呢!”原来正是因为金逐流知道她的心事,知道她不愿意和表哥见面,是以才没有把她的消息告诉牟宗涛夫妻的。

  此时那对中年夫妇亦已走上前来,叫了一声“林师妹”,说道:“师伯可好?这次本门大典,不知他老人家可会来么?”说话之际,眼睛还在瞪着孟元超。

  林无双道:“爹爹年老体衰,早已不问世事,恐怕不会来了。”

  正想给孟元超介绍,那少妇已先说道:“对啦,我还没有请教这位英雄的高姓大名呢,林师妹,你们是——”

  林无双笑道:“这位孟元超大哥是从小金川来,他是金逐流的好朋友,也是特地来做你们的客人的,怎的你这个主人却和客人打起来了。”

  那少妇很是不好意思,脸上一红,裣在施礼,说道:“原来是孟大侠,这可真是应了一句眼前即景的俗语,我们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孟元超慌忙还礼,说道:“不敢。一点小小的误会算不了什么。”心里却有一点诧异,林无双和这少妇姐妹相称,这少妇叫那对中年夫妻做师叔师婶,而林无双和他们却又是师兄妹,“他们相互之间不知是什么关系?”孟元超心想。

  林无双接着道:“她是我的表嫂,也就是这次泰山之会的女主人。这位是我的石师兄,单名一个卫字。这位是石师嫂桑青。”

  孟元超这才知道这个少妇就是牟宗涛的妻子。牟夫人名叫练彩虹,林无双第一次和他见面之时,早已经告诉他了。

  石卫唱了个喏,说道:“这都怪我的鲁莽,只是孟兄这匹红鬃马……”

  林无双恍然大悟,道:“敢情你们认出了这匹红鬃马的来历,因此才生出这个误会?”

  石卫怔了一怔,说道:“林师妹,你也知道这匹红鬃马的来历么?”

  林无双道:“它是御林军统领北宫望的坐骑,后来给尉迟炯偷来的,对不对?”

  桑青道:“不错!那么,你知不知道我们和尉迟炯结有梁子?”

  林无双也好像有点诧异的神色,望了师嫂一眼,说道:“听说你们已经和宗神龙分道扬镳,难道还在给萨福鼎和北宫望办事么?”

  这正是孟元超想要知道而不便发问的问题,当下留心听他回答。

  石卫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夫妻以前听宗神龙的摆布,实是糊涂。不过我们虽然早已恢复了闲云野鹤之身,不受任何人的差遣,但和尉迟炯的这笔帐却还是要算的!师妹,你不知道尉迟炯曾经如何欺负我们——”

  林无双微微一笑,说道:“我早已知道了。”

  石卫诧道:“你怎么知道?”

  林无双说道:“是尉迟炯告诉爹爹的。有一件事情恐怕你们却不知道,爹爹和我回到中原,第一个交上的朋友就是尉迟炯。爹爹曾经吩咐过我,叫我倘有机会见着你们,就替他转达几句说话。爹爹说立身处世,大事不可糊涂,小节无须计较。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只是一点无关大节的私仇。因此爹爹希望你们和尉迟炯所结的梁子,能够看在他的份上,双方化解!”

  林无双的父亲在扶桑派中辈份极尊,石卫夫妻不能不卖他的面子,半晌,石卫道:“林师伯既然有此盼望,我们怎敢拂逆他的意思。好,从今之后,此事休提!”

  话虽如此,但这话却是说得极为勉强,连林无双这个毫无心机的少女也可以听得出来。

  孟元超不知扶桑派的底细,心中更是藏着一个疑团,想道:“牟宗涛在中原开宗立派,遍邀武林同道观礼,他和金大侠又是朋友,按说应该是名门正派了。怎的他的同门,却又与清廷御林军有瓜葛牵连?这姓石的和尉迟炯结的也不知是什么梁子?”初次见面,不便盘根问底,疑团只好放在心中。

  练彩虹笑道:“无双,你的表哥前几天还和我说起你,很是惦记你呢。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林无双勉强笑道:“对,我还得要你们请我补喝喜酒呢!”练彩虹笑道:“你是几时知道我们成亲的,你想不到我会变成你的表嫂吧?”林无双道:“真是意想不到,但我却真是为你们欢喜呢!”说话之际,她们已是跨上坐骑,并辔同行了。

  他们的坐骑都是骏马,放马疾驰,中午时分就到了泰山脚下。

 

 

第十八回  泰山之会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

 

  牟宗涛为了这次开宗大典,筹备经年,十分周到,山脚下早就起了一间客栈,以便招呼客人,派有得力门人作为执事。这样的措施,当然也含有防范不轨之徒充作客人前来捣乱的用意。

  到了客栈,练彩虹说道:“现在已经来了的客人,只是你的表哥的一些熟朋友,还不很多。不过后天就是正日,明天一定会有很多客人来到,新进的门人弟子,恐怕对本门中人都未能完全认识,所以我和师叔、师婶想留在客栈帮忙他们招呼客人。无双,你陪孟大侠上山吧。趁你的表哥现在还不很忙。你们表兄妹也可以相叙倾谈。他当真很惦记你呢。”

  林无双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分别多年的儿时所崇拜的表哥就可以见着了,却想不到是这样的情况之下相见,心情也不知是甜是苦是辣是酸。

  她正在浮想连翩,尚未开口,孟元超已是十分欢喜,先自说道:“好,听说金大侠已经来了,我也很想早点和他见面呢。”他这么一说,林无双自是只好应承陪他上山了。

  泰山号称“五岳之长”,虽然在现代的中国人眼中,它已经算不得是最高最大的一座山了,但在交通未发达的古代,它是最受尊崇的一座名山,和中国的历史文明都有密切相联的名山。诗经说:“泰山严严,民具尔瞻。”孔子说:“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也有“挟泰山以超北海”之句。可见得泰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它是帝王的“封禅”圣地——相传古代有七十二位君主,都曾经在泰山上会诸侯、祭天地、定大位,并刻石记号。历代的名士诗人,如汉朝的司马相如、司马迁,晋朝的陆机、谢道蕴,唐朝的李白、杜甫,宋朝的苏拭、苏辙,元朝的李简、王奕,明朝的宋濂等人,都到泰山游历过,留下了无数的诗篇。登山途上,著名的刻字,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