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一再盘问,云紫萝倒是感到有口难言了。她和杨牧之间的恩怨纠缠,实在太过复杂。她不愿再提起她与孟元超的旧事,也不愿意把她怀疑杨牧与石朝玑勾结的事情说出来。而后面这个原因却是比杨牧作践她还要令她痛心的。不过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杨牧能有一天幡然悔改,是以不愿说出这个秘密,以至毁了杨牧一生。

  萧夫人凝视着她,说道:“你是不是心乱得很?好吧,那你先睡一觉,明天待你精神好了,冷静下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云紫萝道:“我睡不着。”心中正自踌躇,不知是否应该向姨妈稍为透露一些,忽听门外似有人声和脚步声。萧夫人吃了一惊,披衣起立,说道:“山村午夜,哪来的这许多人,只怕是仇家到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两个声音同时说道:“齐建业、韩威武求见萧夫人!”他们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功夫,静夜中传入萧夫人的卧室,说得并不大声,可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云紫萝苦笑道:“姨妈,你还劝我和他破镜重圆,他却不肯放过我呢!”她只道齐建业和韩威武都已来了,杨牧当然也是来了。

  萧夫人道:“他们和我结有梁子,未必是为你而来。让我去应付他们,你和长风暂且不要露面。”

  大门打开,只见门首站着四个人,齐建业与韩威武之外,萧夫人认得其中一个是韩威武的师弟白武子,另一个面如黄蜡似带病容的汉子却不认得。

  萧夫人冷冷说道:“齐老英雄和韩总镖头光临寒舍,当真是蓬荜生辉,不胜荣幸。可惜先夫早已去世,不能招待贵客了。不过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也还担当得起,先夫与你们结下的梁子,你们尽管朝着我划出道儿!”

  齐建业哈哈一笑,说道:“萧大嫂你误会了。过去的事,我也颇为后悔,只恨不能到萧大哥的灵前磕头赔罪。不过韩老镖头亦是早已死了,你们两家的仇冤也应该可以化解吧?”

  韩威武接着说道:“我早有这个意思,曾经拜托邵叔度老前辈转达萧夫人,但愿能够得到萧夫人的谅解。”

  萧夫人心里想道:“你们说得倒是轻松,我的夫仇岂能不报?这十几年来所受的苦楚又岂能轻易算了?”不过敌强我弱,萧夫人虽然是宿怨难消,却也只好暂且忍住。当下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你们既然不想来为难我这妇道人家,那又是什么来意?”韩威武道:“请问缪长风和云紫萝是不是在你这儿?”

  齐建业接着道:“我知道云紫萝是你甥女,但她也是杨家的人,她与杨家的事情未了,我是杨家的长辈姻亲,特地来为杨家了结这件事情的,请你叫她出来吧!”

  韩威武跟着又说道:“缪长风和我们震远镖局的事情也未了结,不过此事与你萧夫人无关,你不必误会。只要你不插手,决不至于牵连到你头上。”

  萧夫人情知瞒不过他们,心里不觉踌躇,不知道是爽快承认的好,还是索性抵赖到底的好。正在踌躇未决,云紫萝和缪长风却已走出来了。

  云紫萝道:“齐伯伯,我和杨家的事,不敢劳烦你老人家,你叫杨牧来亲自和我说!”她不见杨牧在内,颇是有点奇怪。

  缪长风则是哈哈笑道:“韩总镖头,你们来得好快啊!你说得好,此事与萧夫人无关,缪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就冲着我来吧!”眼光朝着震远镖局的那三个人扫去,看见那面如黄蜡的汉子之时,不觉吃了一惊。

  原来这人正是邪派中一个有名人物,名叫欧阳坚,所练的“雷神掌”功夫十分歹毒,只因十年前败在丐帮帮主仲长统手下,此后江湖上就不再见他露面。萧夫人不认识他,缪长风却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缪长风心里想道:“听韩威武说话的声音,中气充沛,看来他的功力至少也恢复了六七分,今日他们的人数虽然比那天少得多,却个个都是一流高手。只是个欧阳坚,就抵得上震远镖局的十个镖师,今日此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缪长风天生傲骨,明知敌强已弱,却也傲然不惧,冷笑说道:“韩总镖头真是看得起在下,请来了四海神龙齐老前辈不算,还邀得欧阳先生下山,缪某今日得会当世的两大高手,幸何如之!”

  齐建业眉头一皱,正想说话,欧阳坚已是哈哈一笑,先自说道:“缪兄,十年不见,你在江湖上闯出的名头可不小啊,不过你的消息却似乎太不灵通了。”

  缪长风侧目斜睨,冷冷说道:“什么意思?”

  欧阳坚笑道:“听你口气,你似乎以为我是给韩威武助拳来的?”

  缪长风冷笑道:“你不是么?”

  欧阳坚哈哈笑道:“你错了,我现在的身份是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震远镖局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啊!”言下之意,即是表明他是当事人之一,决非寻常的助拳者可比。助拳的朋友可以点到即止,当事人动手,那就是决不留情的了。

  欧阳坚在江湖上的名头和本身的武功均在韩威武之上,他肯屈居韩威武的副手,倒是颇出缪长风意料之外。

  缪长风怔了一怔,冷笑道:“原来欧阳先生荣任了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恭喜,恭喜!缪某与贵镖局结下梁子,该当何罪,决不躲避!嘿,嘿,你是一个人上呢,还是和你们的总镖头并肩子上呢?”

  欧阳坚道:“缪长风你莫瞧不起人,你胜了我的雷神掌再说!”

  缪长风道:“很好,我正是想领教你的雷神掌功夫!”

  两人就要动手,齐建业忽道:“且慢!”

  欧阳坚退过一旁,齐建业缓缓说道:“两桩事情,不要混在一起,请让我先了结杨牧委托我办的这件事情吧。”说至此处,眼睛向云紫萝望去,说道:“杨牧今天不来,我可以替他说话。我请你从长考虑,是不是可以重回杨家,到你想清楚再说,用不着马上答复我。”

  云紫萝却是立即说道:“用不着考虑,你要我重回杨家,除非你把我打死了把我的尸体抬回去!”

  齐建业眉头大皱,说道:“俗语说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怎能说得这样决绝?”

  云紫萝道:“杨牧若是把我当作妻子,他也不会这样对待我了。齐老先生,小女子言尽于此,要杀要剐,任随尊便!”

  齐建业一声长叹,说道:“你既是执意不从,老夫劝也没有用,好,那就成全你的心愿吧!”

  “成全”二字,正面解释,自是好意,但在江湖人物口中说出,往往却是相反的意思。

  此言一出,缪长风和云紫萝的姨妈不禁都是大吃一惊,缪长风迈上一步,挡在齐建业与云紫萝之间,萧夫人则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不管你是四海神龙还是八海游龙,你敢伤我甥女,我和你拼命!”

 

  齐建业怔了一怔,道:“谁说我要伤她性命?”一面说话,一面拿出一封信来,回过头再对云紫萝说道:“杨牧也已料到你不肯回去的了,好,你拿去吧,这是杨牧给你的休书!从今之后,你与杨家一刀两断,不许再用杨家的名头招摇!”

  原来杨牧内疚于心,但又不敢摆脱石朝玑的魔掌,想来想去,只有出之休妻一途,在石朝玑面前好有个交待,自己也可以多少挽回一点面子,他和韩威武回转镖局那晚,恰好齐建业从江南赶到。齐建业并不知道他与石朝玑的秘密,只是不愿他自寻烦恼,是以也劝他不如把云紫萝休了算了。杨牧觉得自己惭愧,不敢再去见云紫萝,就把这封休书托齐建业带去。

  云紫萝接过休书,冷笑说道:“齐老先生,你回去叫杨牧放心,从今之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是连他名字都不想再提了,谁还希罕用他杨家的名头,不过,这封休书,我却不能接受!”

  齐建业一时不懂她的意思,说道:“你不是要和杨牧分手的吗。难道——”

  云紫萝道:“不错,杨牧要和我一刀两断,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不过,过失不在我这一方,分手就干脆分手好了,何须要休书?他写这休书,分明是对我的侮辱!”冷笑声中,把休书撕成片片!

  这一下倒是颇出齐建业意料之外,他认识云紫萝已有八年,这才知道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巾帼须眉。尽管他对云紫萝还是有许多误解,却也不禁有点佩服了。

  “好,休书你要也好,不要也好,事情总算是了结了。现在该说到震远镖局和缪长风的事情啦!”

  一场风暴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消散了,另一场更大的风暴随之又来!众人的目光缓缓的从云紫萝这边移到缪长风身上。

  缪长风哈哈一笑,说道:“我和震远镖局的梁子不结也已结了,唯有舍命陪君子罢啦,还有什么好说!”

  齐建业说道:“话不是这样说,俗语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的梁子本来是因杨牧而起,如今杨牧的事情已经了结,只要缪先生给韩总镖头赔一个罪,我想韩总镖头也会给老朽一点面子,将这梁子一笔勾销!”

  韩威武道:“好,冲着齐老前辈的面子,韩某不为已甚,就便宜你缪长风吧。只须你照杀人不过头点地的规矩,给我磕个响头!”

  缪长风冷冷说道:“韩总镖头,你似乎是说错了吧。”

  韩威武道:“我说错什么?”

  缪长风道:“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才对。嘿,嘿,只要你给我磕个响头赔罪,我也未尝不可看齐老前辈的份上,将这梁子一笔勾销!”

  韩威武怒道:“好呀,你是特地消遣我是不是?你消遣我不打紧,齐老前辈一片好心,也给你拿来当作消遣了!”

  齐建业面挟寒霜,说道:“且让我再问他一句,缪长风,你当真是不吃敬酒,要吃罚酒吗?”

  缪长风气往上冲,纵声笑道:“齐老先生,我等着你这杯罚酒!不过你们有四人之多,一杯罚酒,似乎用不着四个人端。不如我放开肚皮,你们多少罚酒,我都喝了就是!”

  欧阳坚道:“姓缪的,你用不着这样狂妄,只我这杯罚酒,恐怕你就要喝不了兜着走,何须劳动齐老先生。”

  齐建业道:“让我先说个清楚,”顿了一顿,目光射向萧夫人这边,这才接下去说道,“不错,我是震远镖局的朋友邀请来的,不过他们请我到场,只是要我作证人,主持公道,并非要我越俎代庖。如今我既然调解不成,唯有任凭你们双方作个了断。不过,我也得有话在先,我不越俎代庖,也不希望别人越俎代庖!”

  言下之意,即是只准缪长风和震远镖局的人动手他便袖手旁观。倘若有人帮忙缪长风的后,他可就要插手了。

  这话当然是针对萧夫人而发的,云紫萝低声说道:“姨妈,缪大哥救了我的性命,我可不能袖手旁观。你让我出去吧。”

  萧夫人沉声说道:“紫萝,我不许你插手!”突然反手一指,点了云紫萝的麻穴,叫她不能动弹。

  就在这时,欧阳坚已是呼的一掌向缪长风劈下来了!

  云紫萝不能动弹,但还是看得见听得到的,急得她尖声叫道:“姨妈,你——”

 

 

 

第二十七回  旧友重逢

 

 

 

   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片帆何处?南浦沉香雨。回首风流,紫竹邨边住。孤

 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

                                 ——纳兰容若

 

  云紫萝话犹未了,只见姨妈一声冷笑,已是走上前去,说道:“缪长风是我家的客人,你们登门欺侮我的客人,我岂能置身事外!”

  云紫萝这才知道,姨妈点了她的穴道,原来是避免她卷入漩涡的。要知道齐建业与韩威武等人都是武林中极有身份的人物,只要云紫萝不动手,他们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去伤害她。何况齐建业又已有言在先,声言杨家的事情已经了结。点了她的穴道,倒是似危实安,令她获得保障了。

  云紫萝感激姨妈的好意,可是她却又怎能安心于置身事外。心里想道:“缪大哥功力尚未完全恢复,姨妈只怕未必敌得过四海神龙。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好歹也得与他们祸福同当才是!”但她知道姨妈决不会给她解开穴道,当下只好自己运气冲关,自行解穴。她有孕在身,内功的运用自是受了影响,只能慢慢的凝聚真气,要急也急不来。

  齐建业哼了一声,说道:“这么说你一定要插手的了。你没有听清楚我刚才的说话吗,你要插手,这可要迫使我不能不和你动手了。”

  萧夫人冷笑道:“十年前你伤了我的丈夫,今日再伤了我,岂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假惺惺什么,动手吧!”

  齐建业道:“萧夫人,你别缠夹不清,这是两桩事情。不过你一定要记旧仇,算旧帐,那也随你的便!”

  萧夫人不接这话,却解下一条束腰的白绸带,淡淡说道:“按规矩我是主人应该让客,你不出招,我只好僭越了!”皓腕一翻,白绸便似匹练般向齐建业卷去。

  齐建业见她使出上乘柔功,心里想道:“不给她一点厉害瞧瞧,焉能令她知难而退。”当下施展大力鹰爪的功夫,便想撕她这条绸带。

  萧夫人用的是以柔克刚的功夫,齐建业却故意用最刚猛的鹰爪功去对付她,这是自恃本身的功力远较萧夫人深厚,是以不怕为她所克。

  哪知萧夫人的功力虽不如他,这条绸带却是使得出神入化,齐建业一抓抓空,陡然间只见青光疾闪,耀眼生缬。原来是萧夫人抽出了一柄短剑,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光芒。

  萧夫人以白绸掩护青剑,闪电般的欺身进招,绸带风扬,如飘瑞雪,青芒闪烁,恍若繁星。她的剑法自成一家,每一招都暗合一句唐诗的诗意。这一招叫做“三春白雪归青冢”,正是她的一招得意绝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