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长风道:“紫萝,听说段仇世有紧要事情找你,那是何事?”

  云紫萝眼圈一红,说道:“都是我的命苦,连累了孩子。”当下把卜天雕遭敌暗算,命在垂危,段仇世要为师兄报仇,无暇照顾杨华等等事情,向缪长风说了。

  缪长风道:“既然如此,令郎当然要接回来。”

  云紫萝叹口气道:“我就是只怕顾得了大的,顾不了小的。”

  萧夫人说道:“你这小宝贝交给我和你的干娘好啦。反正我们都要离开这座荒山的,到别处地方落户,我们可以请个奶妈带他。”刘夫人说道:“即使请不到奶妈也不用发愁,我可以用鹿奶喂他。鹿奶比人奶还要滋补,你不知道你的干爹就是吃鹿奶长大的。”

  云紫萝哽咽道:“你们待我这样好,我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们。”

  萧夫人道:“孩子的事情,你尽可以放心。我倒是有点不大放心你呢。”

  云紫萝怔了一怔,说道:“是哪一样姨妈不能放心?”

  萧夫人道:“此去滇边,万水千山,路上只怕还有鹰爪注意你的行踪,你又是产后不过百天,武功也未曾完全恢复,一个人行走长途,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缪长风自觉义不容辞,便即毅然说道:“我和紫萝是结拜兄妹,她有了为难之事,我想我也用不着避嫌了。就由我陪她到滇边去走一趟如何?”

  萧夫人正是要他说这个话,笑道:“得缪大哥送我这外甥女儿,我自是放心得下了。只不过你与她兄妹相称,我岂不是比你长一辈了。我可是不敢当的。”

  商议既定,刘夫人说道:“咱们进去看看你干爹的这盘棋下完没有,这样紧要的事他都不管,我非得现在告诉他不可。”

  刘夫人刚走近棋室,只听得刘隐农正在拍案叫绝,哈哈笑道:“段老弟,你这一着‘脱骨打法’真是妙极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只道已穷底蕴,谁知仍是变中有变。怪不得妙玉要为这局残棋走火入魔了!”

  刘夫人推门进去,说道:“我看你才是快要走火入魔了,只顾下棋,也不理理正事。”

  刘隐农笑道:“妙玉是因参不透这局残棋,才致走火入魔,我如今已经参透这局残棋,如何还会走火入魔?”

  云紫萝如有所思,忽他说道:“干爹,你把那着脱骨打法演给我看。”

  “脱骨打法”是围棋中一种“奇招”(围棋术语,又名倒脱靴),先让对方吃掉自己一块,然后再吃回对方,用这种战术,往往可以死中求活。刘隐农把这着脱骨打法及其变着摆了出来,奥妙之处,果然是令人意想不到。(羽生按:“十王走马”原载古谱《元元集》,可谓围棋脱骨打法之代表杰作。近人陈永德整理古谱,曾将此局残棋收入其所编之围棋入门丛书第四集,作为学者之典范。)

  萧夫人笑道:“紫萝,你怎的也着了迷了。还是快说正事吧。”

  云紫萝瞿然一省,说道:“干爹,女儿这数月来多蒙庇荫,但只怕明天一早就要和干爹暂时分手了。”刘夫人跟着说道:“老伴儿,咱们这个老家恐怕也得舍弃了呢。”

  刘隐农听罢她们所说,叹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咱们但求随遇而安罢了。不过好在这老家虽然没了,咱们的干女儿总还是会回来的,是吗?”

  云紫萝说道:“我也舍不得干爹干娘,你们不嫌弃我,我一定会回到你们的身边的。”

  刘夫人道:“随遇而安也总得先有个安身之地呀,你想好了什么地方没有?”

  刘隐农道:“我早已想好了,要走就走得远一点,咱们到天山去。”

  刘夫人道:“啊,去这么远的地方?”

  刘隐农道:“地方虽远,我却有个好朋友在那儿。”

  刘夫人道:“你说的是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

  刘隐农说道:“不错,我和他相识还在和你相识之前呢。他那地方是鹰爪所不能到的,无殊世外桃源。到了那里,孩子也可有人照料。”

  萧夫人首先表示同意,说道:“听说唐经天的妻子冰川天女是当世的奇女子,我对她慕名已久,有这个机会结识她也是好的。”

  刘夫人道:“正经事要紧,缪大侠和紫萝明早要走,段先生也要回去为师兄报仇,你可不能只顾自己尽兴,也该让人家歇息歇息啦?”

  刘隐农哈哈一笑,道:“我本来最少要和段兄下个一天一夜的,现在得他帮我解拆,已经通解了这局残棋,当真可说得是我平生第一快事。兵贵精不贵多,那也就不必多下了。”

  计议已定,第二天一早,各人便即分道扬镳。

  段仇世本来要和云紫萝回去的,此时有了个缪长风和她作伴,段仇世把师兄隐居之处画了张地图给她,他自己就迳自去找滇南的焦家四虎报仇了。

  缪长风这次与云紫萝结伴同行,比起上一次送她回家的时候,心情又已有所不同,此时他心无渣滓,完全是把云紫萝当作自己的妹妹一般,两人倒是少却了许多拘束了。

  路上他们谈起了刘隐农嗜棋成癖,云紫萝笑道:“干爹说的那局‘十王走马’的残棋,倒是颇蕴禅机呢。”

  缪长风笑道:“禅机何在,恕我鲁钝,还是未解。”

  云紫萝道:“那局残棋之所以能够‘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是全靠了一着脱骨打法,方能起死回生。围棋如此,我想人生有时也是这样。”

  缪长风道:“不错,佛家也有脱胎换骨的说法。一个人倘若能够脱胎换骨,往往也可以到达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的。紫萝,怪不得你当时若有所思,原来是在参详禅理。”

  云紫萝道:“那局残棋的深蕴禅机,恐怕还不仅此。”

  缪长风道:“对了,我正想问你一件事情。”

  云紫萝道:”什么事情?”

  缪长风道:“妙玉是什么人?你干爹说她为了这局残棋,曾经走火入魔。”

  云紫萝笑道:“这是一个在太虚幻境的人,根本就未曾来过人世。不过,你也可以当作是真有其人。”

  缪长风笑道:“你打佛偈,我可不懂。”

  云紫萝道:“我说的不是佛偈。《石头记》这部书你看过没有?”

  缪长风道:“可是乾隆年间北京才子曹雪芹写的一本小说,别名又叫做《红楼梦》?”

  云紫萝道:“不错。”

  缪长风道:“这本小说我是闻名已久,可惜始终找不到抄本。”(按:曹雪芹生于雍正元年,即公元一七二三年,卒于乾隆二十六年除夕,即公元一七六四年,死的时候,红楼梦尚未写完。其后高鹗续作红楼梦四十回,补成全书。那已是曹雪芹逝世之后二十八年,即公元一七九一年的事情了。其时去缪长风的时代未远,是以红楼梦还只有手抄本。不过在士大夫阶层中已是相当普遍的传阅了。)

  云紫萝笑道:“妙玉就是红楼梦中的一个人物,她是一个颇有才华而自命清高的尼姑,妙玉为了解不通十王走马这个残局而致走火入魔,乃是红楼梦中的一段情节。我的干爹有一部珍藏的手抄本,曾经给我看过。”

  缪长风道:“你把红楼梦的故事,说给我听,好吗?”

  云紫萝笑道:“那恐怕要说三天三夜。”

  缪长风道:“先说妙玉的故事。”

  听完有关妙玉的故事之后,缪长风笑道:“如此说来,这位比丘尼在曹雪芹的笔下虽然好似超然物外,其实心中却是甚多尘垢,只能说是个‘伪君子’呢。”

  云紫萝道:“不错。曹雪芹是用皮里阳秋的笔法写她的。我还记得有人在那手抄本批了两句,说妙玉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呢。”

  缪长风笑道:“这就怪不得她会走火入魔了。依我看来,倒不是为了解不通一局残棋之故。”

  云紫萝默然不语,忽地幽幽叹了口气。

  缪长风道:“有的人表面高洁,内心污垢;有的人看似堕涵沾泥,其实却是出于污泥而不染。紫萝,你是永远不会走火入魔的。”

  云紫萝心头一震,这是一种感到难以明说的喜悦的震动。因为她还没有说出来,缪长风已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

 

 

第五十五回  倾吐衷曲

 

 

 

   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传。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陇禽有恨

 犹能说,江月无情也解圆。更被春风送惆怅,落花飞絮两翩翩

                                  ——欧阳修

 

  原来她是从妙玉的故事,不自觉的忽地感怀身世,心里想道:“妙玉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我却是独爱梅花高格调,却伤飞絮已沾泥。嗯,这是造化弄人,还是我自己作的孽呢?”要知由于她和杨牧这段错误婚姻,心中总是难免有点自卑之感。

  缪长风几句话给她解开心中的疙瘩,她感到了好朋友“相知以心”的喜悦,抬起头来,只见满眼都是阳光,时序虽是初冬,在她眼前却是春天了。她微微一笑,说道:“你的话不错。但出于污泥而不染这七个字,我可是愧不敢当了。嗯,缪大哥,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没有和你说过。”

  缪长风道:“什么事情?”

  云紫萝道:“我和元超的事情。杨华这孩子,他,他——”

  她本来是把自己最隐秘的私事告诉缪长风的,但要说到杨华不是杨牧的骨肉之时,饶是她和缪长风的感情早已超乎世俗的朋友之上,也总还是有点感到尴尬,讷讷不能出之于口。

  缪长风打断她的话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生总不免有点缺陷,过去的事,那也不用太多去想它了。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我和你是这样,你和元超,更应该是这样。你们的事情,我已知道。还是谈些别的吧。”

  云紫萝吁了口气,心境豁然开朗。说道:“缪大哥,你想谈些什么?”

  缪长风道:“我刚刚想起曹雪芹写的一首诗。红楼梦我没看过,这首诗我却听人说过。据说他写红楼梦最少花了十年时间,还未写成。这首诗就是他自己诉说他写红楼梦时的悲痛的。”

  云紫萝道:“啊,有这样一首诗吗?我倒还没有听过呢,你念来给我听听。”

  缪长风念道: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云紫萝默念“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两句触起愁思,自己也不觉痴了。

  缪长风道:“这首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