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紫萝道:“那你在叹息什么?”

  缪长风沉吟半晌,一时间不知怎样措辞才好。最后说道:“紫萝,你喜欢读‘饮水词’么?”

  饮水词是清初满洲词人纳兰容若的作品,云紫萝说道:“纳兰以贵公子的身份,所写的词却是纯任性灵,纤毫不染,而且往往对他的朝廷颇有微辞,在满洲贵族之中,恐怕是最难得的一个人了。我很欢喜读他的词,但不知你最喜欢的是哪一首?”

  缪长风道:“他的悼亡词、塞外词我都喜欢,很难说最喜欢哪首。不过我现在想起的却是他那首赠给好友顾梁汾(贞观)的金缕曲。”当下放声吟道: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锱尘京国,乌衣门弟,有酒唯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云紫萝苦笑道:“蛾眉谣诼,古今同忌。怪不得你会想起这首词。”

  “蛾眉谣诼”典出屈原的《离骚》,《离骚》中有句云:“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众女”比喻“群小”,“蛾眉”比喻“贤才”,“谣”指诽谤,“诼”指谗诬,“淫”指行为不端。译成白话文大意即是:“群小嫉忌我的贤能,反造谣诬蔑说我是淫邪的人。”

  缪长风道:“我们的友谊,曾受过许多谣言中伤,像杨牧就是‘众女’之一。”

  云紫萝说道:“狗嘴里不长象牙,理这些群小作甚。纳兰容若这首词不是说得正好吗?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缪长风叹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话本来不错,但水流的清浊易分,人的清浊就不是这么容易分了。像咱们现在的形迹相依,对咱们误会的人,恐怕不单是小人呢。”

  云紫萝道:“你是不是听了一些闲言闲语?”

  缪长风道:“这倒不是。不过有些朋友出于善意的关心咱们的事情却是有的。”

  云紫萝道:“我知道经过这一次咱们同上泰山之后,别人的误会,恐怕就只有更多了。不过对于林无双,我却是有意要她误会的。”

  缪长风道:“我知道,你这是一片苦心,为了成全朋友。”

  云紫萝道:“就只是把你也卷进是非圈中,令你受谣言之苦,我很抱歉。”

  缪长风说道:“我想起纳兰这首金缕曲,也正是由于他这一首词,最笃于朋友之情。”

  原来纳兰容若写的这首“金缕曲”有个故事,他这首词是赠给好友顾梁汾的,但词中的“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说的却是另一个朋友的事。

  这个朋友名叫吴汉槎,是当时有名的江南才子(籍贯江苏吴江),和顾梁汾及纳兰的交情都很好。顺治丁酉年,吴汉槎考中举人,但不幸得很,这场考试,由于主考官有舞弊的事情发生,闹成大狱。吴汉槎虽然是凭真才实学考中的,也受牵连,被判充军宁古塔。

  顾梁汾全力营救朋友,想尽了一切方法,过了二十年之久,顺治换了康熙,仍然无济于事。纳兰容若的父亲纳兰明珠在康熙年间官封“太傅”(相当于宰相),顾梁汾就在纳兰的家里做他父亲的幕客。

  他在太傅府中,想起好友在边塞之地受尽寒苦,于是就写了两首金缕曲寄去给他。这是中国文学史上非常出名的两首词,被认为足可以比美李陵与苏武的“河梁生别诗”并向秀怀念嵇康的“思旧赋”的。在此不妨一并录下,以供欣赏。第一首道: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方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传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团圆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第二首道: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黍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繙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纳兰容若看了大为感动,于是也写了两阕“金缕曲”给顾梁汾。

  其中之一就是缪长风刚才所念那首,词中的“峨眉谣诼,古今同忌”指的就是那个“科场舞弊案”吴汉槎所受的冤枉事了。他在另一首“金缕曲”的结尾说:“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吾者,梁汾耳。”表示他和顾梁汾一样,目前所要致力的目标,就是要把吴汉槎救回来。后来他等到一个适当的机会,求他父亲援手。纳兰明珠出了点力,朋友们大家再凑了点钱,终于把吴汉槎赎回来,时人称顾梁汾那两阕金缕曲为“赎命词”。又有个名叫顾忠的写诗记其事道:“金兰倘使无良友,关塞终当老健儿。”赞美了顾梁汾、纳兰容若和吴汉槎的友情。

  此际缪长风和云紫萝谈起这个故事,谈起纳兰的那首金缕曲“笃于朋友之情”,不言而喻,已是回答了云紫萝的问题。他的言外之意即是说:“你可以一片苦心,为了成全朋友,难道我就不能够吗?”

  云紫萝满怀欢畅,说道:“不错,但求心之所安,纵然谣诼纷纭,那又算得了什么?”

  用不着再说什么,彼此都已谅解。两人心底的阴霾,也在阳光下消散了。一路上平安无事,这日到了昆明。

  昆明是云南的省会,往西走大约还有六百多里路程就是点苍山所在的大理了。

  缪长风道:“比我估计的早到了三天。这一个月来,咱们每日都是兼程赶路,你觉得累吗?”

  云紫萝道:“累倒不累,不过恐怕要换过一件新衣了。”一路风尘仆仆,她随身携带的几件替换衣裳虽不至于残破不堪,亦已相当敝旧了。

  缪长风笑道:“昆明是个繁华省会,要换新衣,那还不易?找个巧手裁缝,多给一点银子,今晚住一晚,明早他就能赶制出来了。”

  昆明四季如春,是中国气候最好的一个地方,风景之美,更是脍炙人口。此时时节虽己仲秋,郊外仍是繁花如锦。进得城来,但见市街整洁,处处花木扶疏。城外西山迤逦,仿佛侧卧的美人在那里俯瞰全城。西山脚下,有五百里滇池,港汉交错,俨若江南水乡。在他们一路走进昆明之时,已是可以遥瞻秀色了。

 

 

 

 

第五十九回  滇池风浪

 

 

 

   韶华争肯偎人住?已是滔滔去。西风无赖过江来,历尽千山万水几时回?秋声带叶

 萧萧落,莫响城头角。浮云遮月不分明,欲倾滇池一洗放天青。

                                  ——董晋卿

 

  进得城来,云紫萝笑道:“这地方真好,我看滇池之美,似乎比西湖之美还要来得自然呢。”

  缪长风微笑道:“你若是登西山赏滇池,那还更美呢!嗯,你既然如此欢喜昆明,咱们何不在这里多住一天?反正此去大理也不过六七百里路程,以咱们的脚程,三天功夫最多四天,一定可以到达。”

  一个多月的奔波,云紫萝的体力支持得住,精神也确实是有点疲累了,当下笑道:“好吧,反正不争在一天的工夫,明天你就带我跑马看花吧。”找了裁缝定做衣裳之后,他们便以兄妹的名义,投宿客店。

  第二天一早起来,缪长风和她说道:“一天的工夫,当真是只能跑马看花了。不如这样吧,贪多嚼不烂,咱们只找两处风景最好的地方去玩。上午逛大观园,下午游西山,你说好不好?”

  云紫萝笑道:“我从未来过昆明,一切由你安排。”

  大观园果然是风景绝佳之地,一进园门,便觉一路花香,红酣紫醉。园中有个大观楼,楼高百尺,登楼可以眺望滇池。楼上悬挂有孙髯翁写的一副长联,上联是: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婉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州,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云紫萝读一句赞一句好,再看下联: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荒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缪长风道:“上联写眼前风物,下联写昆明史实,情景交融,古今并论,确非大手笔莫办。”

  云紫萝笑道:“赏罢名联,咱们也该赏一赏联中所写的风景了。嗯,你瞧,当真是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呢!”

  两人在大观楼绮栏纵目,看远处蟹屿螺州,俨若风鬟雾鬓;正自心醉神驰,忽听得当当当的锣声在这园中敲响起来。

  云紫萝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只见园中的一块空地上,一堆人围成一个圈子,圈子里有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打锣的人就是那中年汉子了。那小姑娘则正在笑盈盈的向四方作了一个罗圈揖,似乎是在央求围看热闹的人退后一些,好把圈子扩大。

 

  这块空地在园子当中,和大观楼的距离约有五六十步之遥。大观楼楼高百尺,从楼头俯瞰下来,看得清清楚楚,但说话的声音,就不是听得十分清楚了。

  这小姑娘的声音宛如出谷黄鹂,清脆悦耳。可惜说得小声,云紫萝费了好大的劲,凝神静听,方才听清楚了她说什么。听清楚了,笑道:“原来是一对卖艺的父女,这小姑娘说她爹爹会变戏法,缪大哥,你要不要下去看?”

  缪长风笑道:“江湖上的变法都是假的,我宁可在这里观赏滇池的风光。”

  云紫萝道:“这小姑娘有副好嗓子,要是她会唱曲子,一定好听。”

  话犹未了,只见那汉子已是把铜锣收了起来,换了一把三弦,说道:“妞妞,你先给各位大爷孝敬一支曲子。”云紫萝喜道:“她果然会唱曲子。”

  缪长风道:“咱们在这里听也是一样,犯不着和别人挤。”

  云紫萝道:“好的,咱们就一面看风景,一面听她唱曲吧。”

  本来云紫萝不是专心要听小姑娘唱曲的,不料她一唱起来,却是把云紫萝的注意力都吸引了。

  她唱得音细而清,每一个字听到耳朵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和刚才说话的情形可是大不相同了。云紫萝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原来这小姑娘竟是练过内功的人。”

  要知声音能够从数十步外的低处传到百尺之上的高处,自非中气十分充沛不可。倘若是一个粗豪汉子大叫大嚷,他们在大观楼上听得清楚不足为奇,如今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听得这样清楚,那就有点不寻常了。缪、云二人都是武学行家,一听就知她练过内功,故此声音才能运气行远,虽然这还不是什么高明的内功,但也有了相当基础,叫人不能不对她刮目相看了。

  这一来令得缪长风也不禁要注意起来了。

  但最吸引云紫萝注意的还不是这小姑娘的内功,而是她所唱的曲词。

  歌喉婉转凄凉,唱的是: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长如玦。但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钟情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容易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唱的竟然是纳兰容若“饮水集”中的一首蝶恋花词。而这首蝶恋花也正是云紫萝最喜欢的一首纳兰词。

  “无奈钟情容易绝!”写的不啻正是她的心头恨事啊!

  每当她念这首词的时候,就不由得想起她和孟元超那一段凄苦的恋情。这本是纳兰容若的悼亡词,但在云紫萝的处境来说,她和孟元超虽然都还活在人间,但他们这段恋情却是早已“死”了。

  如今在这百尺楼头,忽然听得一个卖艺的小姑娘唱出这一首词,云紫萝不觉痴了。

  回忆的游丝飘到西子湖边,她想起了与孟元超湖上同游那段甜蜜的日子,眼前的滇池也好像变成西湖了。

  一阵热烈的掌声把她惊醒过来。

  看热闹的人虽然不懂得这小姑娘唱的是什么,凄凉的调子他们也不欢喜,但由于这小姑娘的歌声清脆,长得又惹人怜爱,听众还是报以热闹的掌声。

  缪长风道:“这小姑娘唱得很有意思,看来这两父女恐怕不是寻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