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剑青笑道:“大理的风景多着呢,武姑娘高兴,我每天都可以陪你去玩一个地方。但你要看大理最奇的奇景,却必须住到四月十六。”

  武庄诧道:“为什么一定要住到这一天?”

  段剑青道:“我们这里有个蝴蝶泉,岸边有棵树,似榆树而非榆树,也不知是什么树,每年四月初开花,花状如蝶,花开之后,就有许多蝴蝶飞来了,尤其在四月十六那天,千千万万蝴蝶齐集,在树上结成一串一串的,下垂直到水面。这个奇景,在寻常的日子是看不到的。”

  武庄笑道:“现在才是正月,我们恐怕是住不到四月十六了。”

  过了三塔寺,没多远又看见山上一座较低的塔,那老家人道:“这座塔叫蛇骨塔,我们的王府,就在蛇骨塔后面。”武庄问道:“为什么叫蛇骨塔?”

  段剑青微笑不语,那老家人道:“这塔有个故事,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洱海有条大蟒,时常兴风作浪,淹没农田,为害人畜,后来有个勇士名叫段赤城的,带了七把钢刀,跳进洱海,故意让蟒蛇吞入腹中,在里面将蟒蛇刺死,他自己也闷死在这蟒蛇肚里。老百姓为了永世纪念这杀蟒的英雄,将蟒蛇骨头烧为灰烬,修盖了这一座蛇骨塔。相传这位段赤城便是段家的始祖,大理百姓感他恩德,是以修建蛇骨塔之后,发誓拥立他的儿孙世代为王。”

  武庄说道:“怪不得你们的王府建在塔旁,想来也是纪念先人之意?”

  段剑青道:“大理在宋代以前完全属于白族,现在也还是白族的人占多数,我家也是白族。段赤城杀蟒蛇的事载于白族竹书,大概不是虚妄的传说。不过他钻到蟒蛇腹中,那就神乎其说了。我家祖先受族人拥戴为‘王’,最初的所谓‘王’也不过一族的酋长而已。建立大理国,自立为王,那是后来的事。大理国的开国之君段思平已不知是段赤城的第几代子孙了。”

  武庄说道:“大理的百姓对待你家总算是很不错了,直到如今,他们还是把段家的人当作他们心目中的‘王’,可见一个人做了一点好事,老百姓就不会忘记他,不仅自身成为英雄,且还泽及子孙呢。”

  段剑青苦笑道:“正因如此,我倒是觉得愧对大理的百姓了。大理在清廷统治之下,百姓过得很苦,最近听说还要抽丁打仗呢。清廷的苛政虽没加在我的头上,但我毫无办法替百姓解除痛苦,他们越尊敬我,我就越觉得惭愧。”

  武庄听了他的这番说话,不觉对他起了好感,心想:“这个小王爷,果然是有点与众不同。”

  段剑青继续道:“大理的风景你们是看过一些了,有一首歌是赞美大理的风光的,我把歌词念给你们听:‘雪月风花歌大理,苍山洱海风光美。三塔斜阳波影里,山河丽。黎民但愿征尘息。’我没有别的希望,就是希望大理永远没有干戈。唉,但可惜这只能想罢了。”

  缪长风说道:“黎民但愿征尘息,不错,老百姓谁不这样想望呢!但那些要打仗的人,可不肯依从老百姓的愿望,这就只能靠老百姓自己的力量,去制止干戈了。”他因为和段剑青只是初次见面,说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不敢表露他们和小金川义军的关系。段剑青点了点头,说道:“缪大侠,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以前可没想到这层。”

  这晚段剑青在园中设宴,给他们接风。那老家人大概在段府的地位很高,段剑青把他当作长辈看待,是以他也和段剑青一同陪客。

  段家虽然早已削爵为民,但“王府”经过几百年的经营,端的是水木清华,高丽幽雅,兼而有之。宴会之所,在花园的中央一个小湖旁边,周围白石栏杆,有四道大理石的长桥交叉穿过,景色美极。湖边有块大石兀立,状若巨狮,上面刻有一副对联。

  四座长桥上悬挂有数十盏宫灯,巨石上的对联写的擘窠大字,因此虽然是在晚间,也看得清清楚楚。缪长风朗声读到这副对联:

  依然明媚山川,一石千秋撑半壁;

  似此婆裟风月,四桥两岸落双虹。

 

 

 

第六十二回  苍山血战

 

 

 

   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瞑。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李白

 

  缪长风赞道:“这副对联既切合当前的景致,又切合你们段家的身份,确是佳作,不知是谁写的?”要知段家世代在大理为王,联中的“一石千秋撑半壁”,自是借大石来比喻段家了。

  段剑青道:“说起这副对联,也有一个故事。”

  武庄笑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你快说来听听。”

  段剑青道:“我家故老相传,据说这副对联是明代一位侠士写的。”

  缪长风道:“如此说来,这位侠士也真算得是文武全才了,不知是哪一位?”

  段剑青道:“这位侠士名叫铁镜心,大约是明代正统年间的人。”(按:正统是明英宗的年号,自公元一四三六至一四四九年。)

  缪长风熟悉武林掌故,说道:“不错,历史上是有这个人,也是当时江南的一派武学名家。”

  段剑青继续说道:“有一天,我们家里来了两位客人,一位是铁镜心,另一位的名气比铁镜心更大。”

  武庄问道:“那又是谁?”

  段剑青道:“是当时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张丹枫。”

  缪长风道:“可是创立天山派的一代宗师张丹枫吗?”天山派创于明代,至今未衰,是以张丹枫这个名字,武端兄妹等人都曾听过。

  段剑青道:“不错,就是这位鼎鼎大名的大宗师了。”

  缪长风道:“武林历代相传,据说张丹枫的文才武功是更在铁镜心之上的,当时你家没有请张丹枫题朕吗?”

  段剑青道:“我也不知什么缘故,我们家里,只有铁镜心留的这副对联。不过据说对联虽是铁镜心所作,但却是张丹枫以指代笔,用指头替铁镜心在这块大石上‘写’出来的。他写之后,还有评语,他说上联语气豪雄,可惜下联稍嫌软弱,不能匹敌。”

  缪长风仔细咀嚼,击节赞道:“不错,张丹枫的评语确有见地,我刚才却看不出来。”

  段剑青如有所思,说了这个故事之后,忽地叹了口气。武庄天真烂漫,笑问他道:“好端端的,你为何叹起气来?”

  段剑青道:“说起这个故事,我不由得想起家叔来了。”

  武庄诧道:“这件事发生在数百年前,却和令叔有何关系?”

  段剑青道:“张丹枫和铁镜心这两位当代的武学名家来过我们家里,我们段家的子弟,颇受影响,那就是学武之风,在我们家里开始兴起来了。后来我们段家还和张、铁两位大侠攀上一点亲戚关系。”

  武庄道:“是什么亲戚关系?”

  段剑青道:“张丹枫有一个记名弟子是昆明黔国公的沐小公子,名唤沐璘,沐璘后来娶了我们段家的一个女儿。而铁镜心则是沐璘的姐夫。”(按:张丹枫和段沐两家的关系,详见拙著《散花女侠》。)

  缪长风道:“明朝开国功臣沐英受封黔国公,开府昆明,世袭罔替。你说的黔国公,想必就是他这一家了?”

  段剑青说道:“不错,明朝一代,沐家是云南最有权势的一家。当然,到了清兵入关之后,沐家也早已没落,变作平民了。”

  武庄笑道:“那么以当时的情形而论,你们两家联姻,可也正是门当户对啊。”

  段剑青道:“但想不到这门亲事,在数百年后,却影响了家叔。”

  “我们段家和沐家成了亲戚,学武之风极盛。沐璘送了他师父张丹枫的一本武学著作给我们段家,这本著作可说只是武学的入门,教的并非如何克敌制胜,而是以强身健体为主。不过,其中的道理,据说也相当奥妙。”

  缪长风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大凡教人如何扎好根基的武功,往往包含有上乘的武学道理。”

  段剑青继续说道:“学武的风气在我们段家曾盛行一时,但后来不知是哪一代的祖先定下规矩,说是学武容易闯祸,不适宜王府子弟,又禁止后人学武了。但我这位仇世叔叔,却是生性爱武,不知怎的给他发现了家中这本藏书,一读就着了迷了。这事我家这位老家人知道得最详细,由他说吧。”

  那老家人说道:“他的叔叔本名段苍平,仇世这个名字,是他后来自己起的。唉,苍平这孩子自小就是一个倔强的孩子。”

  段剑青微笑替那老家人解释:“我的叔叔是吃他妻子的奶长大的,叔叔自幼父母双亡,他们夫妻疼爱他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

  那老家人继续说道:“苍平少爷瞒着王爷偷偷练武,有一天不知怎的,给王爷发现,没收了那本书,将他责骂了一顿。少爷表面听从,过后却常常往外面跑,有时晚上也不回来,叫我替他遮瞒。他说他在外面已经找到一位名师,师父知道他的身份,起初本来不想收他作徒弟,但因见他实在是学武的好材料,这才和他相约,叫他暂时瞒着家人,传他武艺。

  “不过日子久了,总是瞒不住的。王爷虽然不知道他在外面拜了师父,却已发觉了他时常不在家中。王爷屡次劝他不听,很是伤心,有一次曾经对我叹气道:‘苍平这孩子野性难驯,我是他的哥哥,可又不便管束太严,有机会你替我劝劝他吧。’唉,王爷劝他都不听,我又怎能劝得他听?”

  段剑青从旁解释道:“仇世叔叔是长房的儿子,我爹是二房,但我爹的年纪却大得多。所以爷爷和长房伯父相继过世之后,族长就要我爹暂时掌管这个王府。其实这是我们段家自己关起门来称王,缪大侠你别见笑。”

  那老家人接着说道:“有一天合当有事,苍平带了一个野人回来,说是他的师兄。他这个师兄可是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猢狲的。他说他的师兄想要看看‘王府’是怎么样的,所以他就带他一同回家,叫我帮着他一同遮瞒。”

  “不料正当少爷和他的师兄在书房浏览的时候,王爷忽地走来,我想通风报讯,也来不及。”

  “王爷这一怒非同小可,登时把他的师兄赶跑,他那师兄脾气也是极之不好,竟和王爷对骂,说道:‘我是他的师兄,我给你弟弟面子,才到你们这里,你当我是稀罕你是什么王爷,来巴结你的吧?”乒乒乓乓,临走的时候,把书房的一对花瓶顺手一扫,碎成片片。他怎知这对花瓶正是王爷宝贝的名瓷!”

  缪长风心里暗笑:“卜天雕的脾气哪容得别人当他是个野人,只打碎两个花瓶,已经算是好的了。”

  武庄笑道:“这么一来,王爷只怕要气得七窍生烟了吧?”

  那老家人道:“是呀,这件事一发生,可当真是火上加油了。”

  武庄问道:“何以说是火上加油?难道还有另外一桩也是令得王爷恼怒的事情?”

  那老家人道:“正是。这桩事我刚才没有工夫说,现在可必须补说了。”

  “这一年,苍平少爷刚好是十八岁,就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几天,他忽然和王爷说,他要娶点苍山一家猎户家的女儿做妻子。王爷当然是大为生气,不肯答允。”

  “这件事一发生,王爷气上加气,登时大发雷霆,说道:‘你爹死的时候,把你付托给我,我虽不敢说是长兄如父,总也希望把你教养成人,谁知你却是这样不成器,丢尽了王府的脸!’”

  “少爷当时脸色苍白,大概也是生了气了,他立即冷冷说道:‘我怎样丢了你们王府的脸!’”

  “王爷说道:‘你想想,你是长房的儿子,我只是暂时替你掌管这个王府,将来还是要把王位让回给你继承的。你以王爷的身份,岂能娶一个猎户的女儿为妻?岂能和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猢狲的野人为友?’”

  “少爷就说:‘其实咱们早已是寻常的百姓了,你们却还贪慕往日荣华。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稀罕这个王位,你稀罕,反正你亦已有了儿子,你传给你的儿子吧,我不要!’”

  “王爷也气得变了面色,大怒说道:‘枉我把你抚养成人,你说这样的话,眼中还有我这个哥哥吗?我要你闭门思过,待你想通了,我才放你出来。第一,你的婚姻要由我作主。第二,从今之后,不许再提练武二字。’”

  “当下王爷把他锁在书房里面,还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仆人看守。”

  武庄道:“你们这位少爷的武功当时纵然没有练成,几个壮汉大概也还守不住他吧?”

  那老家人道:“那几天我给少爷送饭,我知道他的心情。那两件事他是决不肯答应的,但他也不愿意太过触怒兄长,是以情愿给关在书房几天,希望王爷的怒气稍微平静之后才好说话。哪知在这几天他和外间隔绝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比他哥哥赶走他的师兄还要令他伤痛的事情。”说到这里,段剑青也出现了难过的神情了。

  武庄道:“那是一件什么事情?”

  老家人说道:“王爷怒火头上,也不思量后果,他派人去找到了那家猎户,对他们父女说,他们想要高攀王府,他是决计不能答允这头亲事。可怜那位姑娘受不了这个羞辱,当晚就上吊死了!她的爹爹从此也在大理消失啦!”

  武庄吃惊道:“啊,死了?这位姑娘可是死得真惨!”

  老家人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做下人的大胆议论主子,王爷这件事情是做得过份一些了。少爷关在书房里三天,王爷一直没来看过他。第四天,少爷放心不下,这才想到要我去偷偷探望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