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彳亍独行。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在渴望见到孟元超的啊!

  “缪大哥说得对,”云紫萝又再想道,“最少有关华儿的消息我应该告诉他。而且他现在想必早已听到有关我和长风的谣言了。”

  想到所谓“谣言”,云紫萝不觉心中又在苦笑了。不错,是有许多人大造她的谣言,但在某些场合,她却也是有意为自己制造谣言,好让这个谣言,传到孟元超的耳朵的。例如她对林无双和武氏兄妹就是如此。

  “我不怕元超误会,就只怕他不相信这些谣言。但从无双和武氏兄妹口里说出来,他不相信也要相信了。他相信就好,以他的性情,一定也会像我这样,为了成全我和长风,强抑自己的感情的。不过我必须善于克制自己,切不可在他面前露出真情,让他看出我心里的秘密。”

  忽地在她内心深处隐隐感到一层恐惧,她怕的不是什么,是她自己。

  本来她是认为可以克制自己的感情的,但在当真见到孟元超的时候,还是能够半点真情都不流露吗?她打了一个寒噤,好像自己也不大敢相信自己了。

  天色渐渐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她必须找个地方避雨了。

  正在她想要找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聊避风雨之时,忽然发现山上有座破庙,庙里竟有火光。

  云紫萝喜出望外,只道是猎人在庙中避雨、生火御寒。当下就向那座破庙走去。

  雨下得很大,变成倾盆大雨了。雨声哗啦哗啦的响,庙里有两个人正在谈话。他们恐怕对方听不见,于是雨下得越大,他们的声音也就提得越高。

  云紫萝提一口气,施展轻功上山。她的脚步声庙里的人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云紫萝却听见了。

  “好了,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到大军之中,你也可以不用害怕了。”庙里的一个人说道。

  “笑话,我怕什么?”另一个人道。

  “你不必瞒我,这两天你一路上战战兢兢,不是生怕碰见了那个铁面书生段仇世吗?”

  “哼,你就不害怕吗?你抢了他的徒弟,杀了他的师兄,咱们若是给他碰上,谅他也不能单独放过了你。”

  云紫萝吃了一惊,其中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在哪里听见过似的,“他们说的段仇世的徒弟不就是我的华儿么?”当下连忙改变主意,绕到那座破庙的后面,从墙的窟窿偷偷看进去,只见是一个瘦长的汉子和一个中年道士说话。

  那瘦长汉子是“滇南四虎”中的老四焦云。

  那中年道士云紫萝虽然并不认识,但听了他们的说话,亦已知道这个道士定然就是卜天雕临死的时候说出那日与滇南四虎结伴同来,在点苍山上抢了她的孩子的那个道士无疑。

  云紫萝正想知道段仇世和她的华儿的消息,于是就暂不声张,偷听他们的说话。

  “说真个的,”那道士说道:“我的确是有点害怕这个煞星,他的本领可比他的师兄卜天雕高明多了。听说你的三位兄长都已丧在他的手下,是真的吧?”

  焦云恨得牙痒痒的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我们四兄弟从小就是在一起的,要不是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怎会跑到军队里当差和你作伴。说句老实话,我就是害怕段仇世赶尽杀绝,故而只能躲到军中避仇。”

  那道士说道:“焦兄别恼,我和你乃是同病相怜。只是你不提起,我不好意思和你说罢了。我不但要躲避段仇世,还得提防在这里碰上孟元超呢。”

  焦云说道:“我何尝不也是一样。幸亏这次黄总兵是差遣咱们去给韩将军送信,要是带咱们去打仗的话,只怕真的会碰上孟元超了。”

  那道士道:“是呀,听说黄总兵前天亲自率领一支精兵,从天平山轻骑出葫芦谷,准备奇袭小金川,不料反而在谷中遇上埋伏,对方的统兵首领正是孟元超,黄总兵也挂了彩呢。就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焦云道:“这消息是驿站的军官说的,恐怕不会假了。不过据说孟元超也受了伤,咱们还算不得是一败涂地。”

  那道士摇了摇头,说道:“前方传来的军情,大抵是报喜不报忧的,若然‘报忧’的,那就一定是真的了。所以,黄总兵挂彩必定无疑,孟元超受伤,却是恐怕不能相信了。”

  焦云笑道:“幸亏你这话是和我说,倘若给别人听见,只怕会加你一个‘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罪名。”

  那道士道:“我这是就事论事,当然我也不会那样糊涂,胡乱和别人议论的。不过咱们这次回到大营,倒是真正的报喜了。”

  焦云沉吟片刻,说道:“这事我倒是还有一点疑虑呢。”

  那道士道:“疑虑什么?”

  焦云说道:“你以前没有见过这位韩将军。我则是见过的。我拿两次见面的情形比较,颇有冷热不同之感。”

  那道士道:“上次如何?”

  焦云说道:“上次我拿石朝玑的私函到他的将军府谒见,他对我十分亲热,拉住我问长问短,还特地为我摆酒接风呢。这次咱们见他,他收下了黄总兵的公函,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虽然也有设宴招待,却是由他的下属作陪。”

  那道士笑道:“石朝玑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又是萨总管跟前的红人,上次你以石朝玑朋友的身份见他,他知道你和石朝玑的交情,自然笼络你了。这次咱们是和他谈公事,他在部下面前,免不了要摆摆将军的架子,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么?”

  焦云摇了摇头,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道士道:“其二怎样?”

  焦云说道:“黄总兵和韩将军同是在云南省的统兵大员,两人的私交一向也是十分要好的。论职位,石朝玑虽然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官阶不过四品,且是位居副座,并无太大的实权;黄总兵则是二品统兵大员,驻守云南省会,署理‘提督’(清代官制,提督称军门,乃一省最高军事长官)也算得是独当一面了。论官职,论亲疏,我们这次作黄总兵的使者,韩将军理该和我们更为亲近才对。”

  那道士笑道:“或许韩将军那日恰巧心情不好,咱们胡乱猜疑,不是反而自寻烦恼吗?只要他答允出兵,咱们带回去的就是好消息了,你说是么?”

  焦云说道:“我总是觉得有点可疑,说不定他是敷衍我们的。”

  那道士说道:“你不是说他和黄总兵私交很好么?”

  焦云道:“交情好是一回事,要向朝廷领功又是一回事。说不定他是存心让黄总兵打个败仗,他才出来收拾残局,这样平定小金川的功劳就都是他的了。”

  那道士笑道:“当真这样,也用不着我们替黄总兵担忧。反正他们已约好会师的日期,黄总兵挂了彩也还是要去的。他们怎样分功,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第六十七回  疑幻疑真

 

 

 

   念自昔红亭翠馆,帐十载盟鸥,便教飞散。数遍乱山荒驿,甚时重见?乡关此后多

 风雪,怕黄昏画角吹怨,相思空记,寒梅一树,和香同剪。

                                  ——吴枚庵

 

  焦云叹口气道:“但愿我是猜疑错了,否则恐怕咱们不仅没有报仇的机会,连性命也要赔在这里呢?”

  道士皱了皱眉头,说道:“不管韩将军是要独自领功也好,愿和黄总兵分享也好,朝廷将他从大理调来,他就非得攻打小金川不可。黄总兵纵然败了一仗,也只是小挫而已,我不相信小金川的乌合之众,抵挡得了朝廷的两路大军!攻破了小金川,还怕孟元超跑得上天?那时咱们先杀了孟元超,再联手对付段仇世,定必能报你的杀兄之仇!嘿嘿,刚才说我长敌人的志气,如今我瞧你倒是灭自己的威风了。”

  云紫萝在破庙后面偷听,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了一个概梗。心里想道:“原来段仇世已经杀了‘滇南四虎’之中的三虎,而这两个家伙则是被派遣去和一个从大理来的‘韩将军’联络,准备两军合作,夹攻小金川的。奇怪,他们说的这个‘韩将军’难道不是给程新彦杀掉的那个‘韩将军’吗?我从大理一路来到此间,也从未发现官军的踪迹,这支官军又是从哪里来的?”

  云紫萝当然不会知道,这个“韩将军”是李麻子冒充的。而焦云的猜疑也的确是完全猜错了。

  要知李麻子虽然擅于改容易貌。也会模仿别人的口音,但此事关系义军成败,毕竟还是要小心谨慎的。他又怎敢和曾经见过那个正牌将军的焦云过份亲近,多说话呢?

  不过在墙外偷听的云紫萝,她最关心的还不是“将军”的真假,而是她的儿子的下落。段仇世已经杀掉焦家三虎,他把徒弟抢回来了没有?

  大雨仍在倾盆而下,云紫萝继续偷听下去,不久,这个谜底也揭开了。

  只听得焦云苦笑道:“你可知道段仇世和卜天雕那个姓杨的徒弟,其实并非杨牧之子,而是孟元超的亲生骨肉么?”

  那道士道:“早知道了,怎么样?”

  焦云说道:“你要是能够把这孩子保全,带来这里,咱们就可以用来要胁孟元超了。即使报不了仇,也用不着提心吊胆,怕他加害。”

  那道士愤然说道:“你知道我为了这个孩子,如今已是不能立足于崆峒派么?”

  焦云说道:“这孩子和你们崆峒派有何关系?”

  那道士说道:“这小娃儿当然不会和我们崆峒派有甚牵连,但段仇世却是我的师兄丹丘生的好朋友!”

  焦云吃了一惊,说道:“听说丹丘生是你们崆峒派的第一高手?”

  那道士苦着脸说道:“就是呀,所以他虽然不是掌门,掌门也得听他的话。那天我抢了孩子先跑,本来想送到昆明去给石朝玑的,不料中途在红崖坡碰上了丹丘生,也不知怎的,他的消息这样灵通,一见我就责骂我抢了他好友的徒弟,要不是苦苦求饶,武功都几乎给他废掉。”

  焦云道:“啊,那孩子又给丹丘生抢去了?”

  那道士说道:“我还敢抗拒他么,当然是给他要回去了。不仅如此,他还擅自作主,替掌门人执行戒律,把我逐出了崆峒派呢。这件事我知道他一定会告诉段仇世的,我也正是为此,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只好跟着石朝玑跑来小金川。想不到在军中碰见了你,更想不到石朝玑又失了踪。”

  焦云说道:“听说石朝玑是前几天和楚天雄一道去侦察军情,就此没有回来的。以他们二人武功之高,大概不会失事。失踪之说,言之过早。”

  那道士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莫说对方的首领冷铁樵和萧志远了,孟元超的武功依我看来也不会在他们二人之下,他们失事,又有什么稀奇?”

  焦云道:“要是石朝玑当真出了事,咱们也就是失掉了靠山了。我看留在这里恐怕凶多吉少,还是溜之大吉,再去找个靠山吧。”

  那道士道:“孟元超在小金川,你不想杀掉他报仇么?”

  焦云说道:“小金川若给官军攻下,官军自会杀他,依我之见,韩将军的信,咱们也不必带回去了。”

  那道士道:“这不好吧,碍了朝廷的大事,咱们不是给小金川帮了忙了?”

  焦云说道:“我可以另外想个办法。”但他想来想去,仍是没有好的办法想得出来。

  云紫萝已经知道儿子的下落,可不耐烦再听他们说下去了。当下身形一起,飞过墙头,冷笑说道:“碰上了我,你们还想走么?”

  焦云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跳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云紫萝的剑尖已是指到了他的咽喉。焦云霍的一个“凤点头”,判官笔使了一招“举人燎天”,往上招架,“当”的一声响,焦云左手的判官笔损了一个缺口,只觉头皮一阵沁凉,原来是给云紫萝的剑锋从他头顶削过,削掉了他的半边头发。

  崆峒派那道士喝道:“哪里来的泼妇,胆敢行凶?”拔剑出鞘,剑招未发,先自飞脚踢起一根燃烧着的干柴,云紫萝一侧身,一团火光从她身旁飞过,恰好飞到了焦云身上。

  云紫萝懒得答话,一领剑诀,吐出碧莹莹寒光,立即朝那道士的胸坎刺去。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黑。”意思是使刀的应走阳刚路子,宜于正面交锋,明刀亮斫;使剑的属于阴柔的路子,宜于偏锋进招,很少踏正中宫,向前刺击的。云紫萝和对方一照面就用这个打法,这在武林规矩中简直是一种藐视。那道士不禁勃然大怒,长剑猛力就磕下来。哪知云紫萝的剑术奇妙莫测,这一招竟是虚招,那道士磕了个空,云紫萝已是一个“拗膝搂步”,绕到敌人右侧,剑招倏变,奇快如电,青钢剑向上一撩,反挑敌人右臂。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那道士的衣袖已是给剑锋割开,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了。这还幸亏是他闪避得宜,否则这条手臂只怕已是要和他的身体分家。

  道士又惊又怒,叫道:“好狠的婆娘,你,你是谁?”焦云在地上一个“懒驴打滚”,把火扑灭,此时才刚刚站了起来。说道:“这臭婆娘正是云紫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