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长风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北宫望却是仍有侥幸之心,希望能逃一死。他忽地想起了黄栋臣来。

  不错,黄栋臣不懂上乘武功,也受了伤。不过在缪长风业已受了重伤,丝毫不能动弹的情形底下,只要一个三尺童子,就能致他死命,何况是武进士出身的黄栋臣。

  北宫望歇了一会,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叫道:“黄大人,黄大人,你在哪里,快出来呀!你替我杀掉这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功劳可是不小!”

  空山寂寂,哪有回答?原来黄栋臣在他们拼死恶斗之时,早已偷偷的逃走了。

  缪长风冷笑道:“会有人来的,你等着吧!哼,但愿你莫死得这么快,武端兄妹还要找你报仇呢!”

  北宫望心头一凛,想道:“不错,刘抗、武端他们始终是会来的,我要逃生,先得恢复精力,杀掉缪长风。”

  他想得到的缪长风当然亦已是想得到了,双方立即都不说话,各自默运玄功,把真气一点一滴的凝聚起来。形势变为谁要是先能恢复气力,跑得过来,就能杀掉对方。

  缪长风胜在一来内功比较精纯,二来心无杂念,运功自疗,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真气下沉丹田,已是逐渐凝聚。北宫望却是患得患失,内功既没那么精纯,又担忧义军随时会到,气力虽也恢复了一两分,却还未能行动。

  北宫望恢复了两分气力,以肘支地,缓缓的向缪长风爬去。他不知缪长风的功力恢复得如何,但这个赌注,他却是必须拿生命来搏一搏了。

  缪长风一声清啸,坐了起来,冷冷说道:“好呀,不死不散,你过来吧!”

  北宫望这才知道对方的功力已是比自己恢复更多,不由得一阵寒意直透心头。连忙咬破舌头,喷出一口鲜血,把凝聚起来的一点真气,又再拿来施展“天魔解体大法”。“天魔解体大法”,必须有相当的功力才能引发尚未发挥的潜力的。他体中的潜力差不多已用尽了,要压榨也“榨”不出多少了。

  北宫望勉强站了起来,身形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晃晃。

  是拿生命赌这最后一注呢?还是趁缪长风尚未能够站起来的时候,自己立即逃走呢?

  正在北宫望踌躇未决,缪长风养精蓄锐、严阵以待的时候,忽听得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上来。

  这个人若是义军,北宫望固然性命难保;但若是清兵,则缪长风也是难以逃生!

  他是谁呢?

  缪长风不知道战场的形势,北宫望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官军业已全军覆没,按情理而论,除非没有人来,若有人来,十居八九,自必是敌方的人了。

  哪知“谜底”揭开,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只见一条人影飞快的跑上山头,人未到,声先发:“咦,你、你不是北宫大人吗?北宫大人,你怎么啦?”北宫望定睛一瞧,来的不是别个,正是他早已期待、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唐天纵。

 

  唐天纵是四川暗器名家,暗器功夫,号称天下第一。故此,北宫望这次出京来作黄栋臣的“监军”,特请他来作助手。当他们遇伏之时,北宫望保护黄栋臣杀出重围,但唐天纵却在乱军之中失散。北宫望知道他已是难逃一死,不料在这最紧急的关头,却突然发现了他。

  北宫望这一下当真是喜从天降,连忙叫道:“快,快动手杀掉缪长风!瞧见没有,他坐在那边!”

  缪长风背靠大树,站了起来。冷冷的盯着唐天纵,一面调匀气息,目光中毫无惧色!

  唐天纵突然看见缪长风也在这儿,却是不禁大吃一惊。要知他是在缪长风手下吃过大亏的,此时尚未知道缪长风已受了重伤,见他神色自如,焉得不慌?要不是北宫望话说得快,他几乎就要转身逃走了。

  北宫望哈哈笑道:“唐老前辈,你是武学的大行家,难道还瞧不出来吗?他给我重伤,如今要跑也是跑不动的了。你用不着过去杀他,一枚暗器就可要了他的性命!”

  唐天纵此时方始觉察缪长风虽然双目仍是炯炯有神,但脸色则是苍白如纸,当下瞿然一省,心里想道:“不错,他倘若不是受了重伤,早就应该把业已受伤的北宫望杀了。哪还容得北宫望向我呼援?”

  缪长风一面用严厉的眼神震慑唐天纵,一面加紧运气冲关。他的“太清气功”已经恢复了三分,只要真气一旦能够运行,就可以和唐天纵一拼,纵然始终不敌,也可以支持一些时候。

  但可惜就在他的真气即将冲开膝盖的“环跳穴”的时候,唐天纵的暗器已经射过来了。

  缪长风力贯指尖,中指一弹,“嗖”的一声,把唐天纵射过来的一颗铁莲子弹开。冷笑说道:“一枚暗器就可要了我的性命?”

  唐天纵不禁又吓一跳,但他到底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看缪长风既没扑上前来,弹开的那颗铁莲子也没飞出多远,便即跌落,立即知道缪长风的功力虽然不是如同北宫望所说的完全消失,但残存的功力也是有限,决非自己之敌。

  唐天纵得意之极,纵声笑道:“好一个弹指神通的功夫,但老夫倒要看你还能够接我几枚暗器?”

  铮铮两声,连珠弹发。飞出去的两颗铁莲子,一打缪长风上盘的太阳穴,一打下盘的窍阴穴。

  缪长风弹开了打向上盘的铁莲子,打向下盘的那颗却避不开了,虽然穴道没给打着,但也打中了他的膝盖。他的真气刚刚发行到这个方位,真气一散,身形晃了两晃,再也支持不住,“咚”的一声,坐在地上。

  唐天纵哈哈大笑,说道:“接不着了么?”一扬手,三枚铁蒺藜同时发出,铁蒺藜比铁莲子重许多,打中了缪长风,即使不能取他性命,也可令他残废。(在唐天纵的如意算盘,最好还是将他生擒,胜于取他性命。)

  忽听得有人叫道:“缪大哥,缪大哥!”叮、叮、叮三声清脆的音响,也不知是哪里飞来的三个铜钱,把唐天纵的三枚铁蒺藜打落了!

  这霎那间,缪长风几疑是梦,失声叫道:“紫萝,是你!”

  云紫萝叫道:“不错,是我!你放心吧!大伙儿都在后头,这两个老贼跑不了啦!”

  北宫望叫道:“别上她的当!就只这泼妇一人,这泼妇不是你的对手!”

  唐天纵是个老狐狸,一想不错,要是敌方大队人马都来了,岂能只是云紫萝一人出声呼喝?哈哈笑道:“你想吓跑我吗?我偏不走。既然你们大队来了,我反正跑不掉,不如拿你作为人质!”

  大笑声中,回身撤步,以“反臂阴镖”手法,展唐家绝技,铮然一声,钢镖直奔云紫萝中盘“云台穴”。

  相距甚近,镖重力沉。云紫萝挥剑磕开,虎口竟给震得发麻,原来她昨晚一场恶斗,还没睡过片刻,今日又赶了整整一天路,虽然未至力竭筋疲,亦已是心力交瘁了。唐天纵不但暗器厉害,功力也比她高出许多。

  说时迟,那时快,唐天纵的第二镖、第三镖连珠飞来,一取云紫萝上盘的“神庭穴”,一取下盘的“软麻穴”。

  云紫萝身回势转,镖贴肋旁,倏然穿过,跟着用轻功提纵术“一鹤冲天”,身形平地拔起,把打向她下盘的那枝钢镖也让过了。

  虽然避开了对方的连珠镖,云紫萝已是应付得好生吃力。蓦地想起段仇世那次在北芒山应付唐天纵暗器的方法,吸了口气,飞身一掠,闪电般的就向唐天纵扑去。

  相距甚近,云紫萝身子悬空,一招“夜战八方”的招式,把唐天纵的两枝暗器打落,跟着一招“鹰击长空”,脚尖未曾着地,剑锋已是刺到唐天纵胸前。

 

  唐天纵拔出鹿角叉格开长剑,喝道:“好狠的泼妇,你要拼命么?”云紫萝喝道:“不错,就是要和你这老贼拼命!”运剑如风,一口气攻了唐天纵十七八招。近身搏斗,教他腾不出手来施放暗器。

  缪长风看出她的气力不继,叫道:“云妹,你快走吧,别顾我!”云紫萝哪里肯听,攻得越发急了。

  唐天纵听得缪长风的叫喊,心念一动,倒是突然生出一计,当下横叉护身,退了两步,左手发出暗器,两支甩手箭射向缪长风。暗器打远不打近,云紫萝一下子冷不及防,只能飞身打落一支,第二支箭射着缪长风的膝盖。

  唐天纵一腾得出手,就发暗器打缪长风,把云紫萝闹得个手忙脚乱。幸好她已经加急进攻,唐天纵后来发出的三枚暗器全都失了准头。

  但云紫萝亦已渐渐气力不加了,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鹿角叉在她的左臂划开一道伤口。

  北宫望哈哈大笑,说道:“唐老前辈,这样打法对了!就这样打下去吧!”

  云紫萝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唰唰两剑,把唐天纵迫退两步,忽地回身飞扑。

  北宫望笑声未了,颈背突然一麻,已是给她抓着了琵琶骨。琵琶骨乃是人身的一大要害之处,莫说北宫望业已受伤,即使是在平时,给她抓着了琵琶骨,多好的武功,也是施展不出来了。

  云紫萝喝道:“唐天纵,你要不要你的‘统领大人’性命!”

  北宫望哀求道:“唐老前辈,你答应和她交换吧!”

  唐天纵道:“好!”口中说好,却突然把手一扬,向缪长风发出暗器!

  此时云紫萝是在他的侧面后方,缪长风则是在他正面。唐天纵手向前扬,暗器却是倒射出去。在云紫萝骤眼看来,暗器是打缪长风的,却不知正是打她自己。

  云紫萝想不到唐天纵竟然不顾北宫望的性命,突然就用暗器打缪长风,这霎那间不禁心头一震,百忙中也顾不得捏碎北宫望的琵琶骨,急忙飞跑过去。她刚迈开脚步,只觉胸口一麻,已是中了唐天纵的毒针。这毒针发出,无声无息,云紫萝若是和他正面交锋,全神戒备或许能够避开,此时给他用诡诈的手法偷施暗算,焉能躲过?

  云紫萝把手一松,北宫望骨碌碌的滚下山坡。他逃出性命,也不知是何以会有这样的变化,仗着他用“天魔解体大法”恢复的一点气力,滚到半山,爬起来就跑。

  唐天纵见北宫望已经逃跑了,更是放心了。把手一扬,一丛毒针又向缪长风射去。缪长风发出劈空掌抵挡,可惜他身受重伤,已是强弩之末,右肩和左臂中了两枚毒针。他眼睛一黑,尖声叫道:“紫萝你快跑呀!”

  北宫望已经跑了,但云紫萝可不能跑。她晃了两晃,一咬牙根,疾奔过去。喝道:“无耻老贼,我和你拼了!”

  唐天纵哈哈笑道:“你们两个都中了我见血封喉的毒针,你还要和我拼命么?嘿嘿,那只能等待来世了!”

  云紫萝跑到缪长风身边,只见缪长风僵直的卧在地上,双目紧闭,脸上布满黑气。看情形的确像是已经死了。

  云紫萝心痛如绞,忽觉眼前满天星斗,一阵晕眩,浑身乏力,再也支持不住,“咕咚”一声,登时也倒下了。

  唐天纵得意之极,纵声大笑道:“北宫望谅他也逃不出性命的,哈哈,这功劳都是我的了!”一步一步,向缪、云二人走近。

  唐天纵打着如意的算盘,上去割取他们的首级。不料笑声未绝,忽见白光一闪,胸口剧痛,叫也未能叫得出声,已是一命呜呼!缪长风冷笑道:“老贼,你去向阎罗王请赏吧!”

  原来缪长风内功精纯尚在唐天纵估计之上。他已经凝聚几分真气,虽然中了毒针,气力一时间也尚未完全消失。他佯作死掉,作最后的一击,一招“白虹贯日”,长剑掷出,果然就取了唐天纵的性命!

  但这一掷己是耗尽他的气力,再也无法运功御毒,他的笑声也是越来越微弱了。

  云紫萝中毒针之前并未受伤,较好一些,但觉麻痒之感从胸口扩至全身,自知也是难以逃生,只盼缪长风能够活着。心想他能够掷剑杀敌,或许可以支持多些时候,等待刘抗他们来救。

  缪长风倒了下去,断断续续地笑道:“我亲手杀了仇人,死亦无憾。云妹,想不到我能够和你死在一起,这、这——”

  云紫萝心头一凉,苦笑道:“不错,缪大哥,咱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在咱们结拜一场。”她慢慢挪动身子,靠近缪长风,紧握着他的双手。只觉他的双手冰凉,但却听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

  缪长风继续说道:“但我却不想你和我一起死掉,我要设法让你活下去。你还有元超,他、他……”说至此处,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一个翻身,把云紫萝压得不能动弹,伸出手指,点她胁下麻穴,说道:“云妹,请恕我的无礼,我必须解开你的衣裳,才能替你吮吸毒血!”

  云紫萝大吃一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缪长风是要舍己救人,保全她的性命。云紫萝叫道:“不,不,缪大哥,你不能这样!”缪长风已经动手来撕她的衣裳了,说道:“云妹,请原谅我,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一个人活着虽也难免伤心,总比两个人死掉的好!”

  云紫萝暗暗吸了口气,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反转过来,把缪长风压在下面,点了他的麻软穴。说道:“缪大哥,你说得不错,一个人活着,要比两个人死掉的好!”

  原来缪长风掷剑杀敌,已经力竭精疲,虽然他后来强自施为,点了云紫萝的穴道,但那残存的一点点气力,已是不足以封闭云紫萝的穴道了。

  缪长风心里在叫:“紫萝,你让我死。我要你活,我要你活!你还有元超,你和元超是应该破镜重圆的!”可是他心里在叫,口里已是说不出话来了。他已经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即使没有云紫萝点他穴道,他也是快要昏迷了。

  云紫萝拾起长剑,轻轻划破缪长风右肩和左臂两处伤口,只见伤口坟肿,漆黑如墨。一枚小小的毒针,伤了人不过片刻,毒性发作就有这么厉害,可知唐天纵说的他用的是无药可解的见血封喉的暗器,确实不假。

  云紫萝心里想道:“但他可没有想到缪大哥练的是太清气功,见血并未封喉;也未想到我会替他吮出毒血,解他的毒。”随即又想:“不,不,这方法不是我想出来的,是缪大哥想出来的。吸去毒血,便可减轻毒性,这法子我不是不知,唉,我刚才为什么没有想起?可知缪大哥是爱我,比我爱他更深百倍!”

  云紫萝吸了几十口毒血,到了最后,缪长风伤口流出来的血已是一片鲜红,吸到口中,也没那股腐臭的腥味了。云紫萝放下心上一块石头,用最后一点气力,替他敷上了金创药,扎好伤口,长长的吁了口气。

  缪长风渐渐清醒过来,但仍然没有气力说话。他只能用目光表示他抗议。

  云紫萝凄然一笑,说道:“缪大哥,请你原谅我的私心,我要你活着替我照料孩子,你会比我照料得更好的。而且,论学识,论武功,你也都比我强,你活着比我有用得多!”

  缪长风心里在叫:“但你还有元超,我却是无牵无挂!”

  云紫萝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吸了口气,强自支持,继续说道:“元超已经有了无双,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我不想破坏他们。不错,我爱元超,他是我的情人;但我也爱你,你是我平生的唯一知己。这两种爱虽不相同,我对你们的感情却是一样。你们都是很好的人,都应该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