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还在人间

  年纪大的那个汉子哼了一声,说道:“咱们的师姑号称辣手观音,你倒怜悯起她来了!辣手观音,平生从不受人怜悯,要是给她知道你说过这样的话,恐怕她非但不领你的情,还要赏你老大的耳括子呢!”

  年纪小的那个道:“就因为她老人家生性好强,晚景落得如此凄凉,又不能向人诉说,我才觉得她格外可怜。”年纪大的那个冷冷说道:“胡师弟,你倒真是一副软心肠。你忘记了当年你也曾经见过师娘受她折磨之事而深感不平么?依我说,她今天落得这般田地,正是自作自受!”

  年纪小的那个低声说道:“我没有忘记。”

  他的师兄谈起往事,似乎甚为愤慨,继续说道:“想当年。师娘肚子里怀着孕,却给她加上莫须有的罪名,在寒冬腊月,赶出门去。要不是她赶跑师娘,杨炎也不至于生下来就不知道谁是父亲,她也不至于为了找这个侄儿,反而赔上自己亲生的儿子了!

  “师娘后来在小金川战死,恐怕和产后失调也不无关系,推源祸始,都是由她造成的过失。她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这不是自作自受么?

  “哼,要说她可怜,师娘才更值得咱们可怜呢!胡师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在我的心中,云紫萝虽然给咱们的师父休了,我可还是始终把她当作师娘的!”

  杨炎在墙外听见这番说话,不觉呆若木鸡,心中如受刀绞,想道:“原来我的娘亲曾经为我吃过这许多苦头!齐大哥为人总还算不错,想不到他竟有那么一个手段狠辣的母亲,亏她还好意思要找我回去。”

  心念未已,只听得年纪小的那个叹口气,接下去说道:“在师兄弟中我年纪最小,师娘对待我有如亲生儿子一般,我可说是由她一手抚养大的,怎能忘了她的恩德?在我的心中,她不仅是我的师娘,还是我的养母。遗憾的是:我今生再也无法报答她的恩义了。

  “那年她被师姑赶出家门,我背后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也曾切齿痛恨过师姑。但后来年纪渐渐大了,偷听大人的议论,方始知道这也不能完全责怪师姑,当年那件事情,本来就是一个误会!”

  他话犹未了,他的师兄又在冷笑道:“胡师弟,我看你还未曾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与其说是误会,毋宁说这是师父一手造成的陷师娘于不义的误会!”

  他的师弟怔了一怔,说道:“师兄,此话怎讲?”

  师兄说道:“你先说你知道了一些什么?”

  师弟说道:“听说师娘和孟元超本来是一对恋人,早就有了婚姻之约的。后来谣传孟元超已在小金川战死,她才嫁给师父。”

  师兄说道:“但师娘嫁入杨家之后,可没有丝毫行差踏错。后来虽然知道那是谣传,她和孟元超也从没有暗中来往。”师弟说道:“这些我都知道。”

  师兄继续说道:“那你知道师父那一次为什么要假死骗人吗?”

  师弟说道:“是不是为了害怕盂元超?”师兄道:“那只是师父后来为了替自己辩护,制造的藉口。”

  师弟说道:“那么真相到底如何?”师兄说道:“他是为了要败坏孟元超的名声,我甚至怀疑师姑赶师娘出门,此事亦已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师娘无依无靠,还能不去寻找孟元超吗?”

  师弟说道:“师娘的父亲本来就是义军头领,在孟元超来到小金川之前阵亡了的。小金川有师娘父亲的许多朋友,她到小金川去恐怕也未必就只是为孟元超。”

  师兄说道:“不错。但如此一来,等于是师父逼使他们相会,这可就有了陷害孟元超的藉口了。”

  师弟说道:“这对师父有什么好处?”师兄哼了一声。说道:“师弟,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难道你不知道孟元超是朝廷的钦犯?”

  师弟呆了半晌,说道:“师父、师父的用心不会,不会如此恶毒吧?他也一直没有做什么官,而且如今死活未知,咱们做徒弟的,似乎,似乎——”

  师兄说道:“不错,做徒弟的本来不该在背后议论师父的过错,我只是替师娘不值,因为你是师娘最疼惜的弟子,我才和你说。也或许那只是我的胡猜,你不必放在心上。”

  师弟叹了口气,说道:“世上有许多事情,是非本就难明。谁叫咱们是做徒弟的呢,师父纵有千般不是,总是咱们的师父。”可是在他语气之中,不啻已经默认师兄的“猜测”是符合当年事实的了。

  杨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隐,这些都是齐世杰未曾告诉他的,听罢心情不禁大为激动,暗自想道:“爹爹不会像他们所说那样卑鄙的,爹爹纵有不是,孟元超的不是必定更多!不管如何,他总是我的生身之父!”

  他这样想,其实在他心底深处,亦已开始感到是否应该找孟元超“报仇”一事,有所怀疑的了。至少他已经知道父亲未必都对,孟元超未必都错。不过这一点朦胧的意念,就像冰山一样,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让它“浮上来”。迷糊中忽听得年纪轻的那个又在问他师哥道:“宋师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自从那年师娘在小金川战死之后,师父也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你可知道他老人家是死是活?”

  这正是杨炎最想知道的事情,登时好像从梦中醒来,不知不觉又再聚精会神的听下去。

  只听得那个被称为“宋师哥”的汉子说道:“我相信师父还活在人间!”

  师弟说道:“你怎么知道?”

  师兄说道:“大约七八年前,有一次我在川陕路上走镖,听得江湖朋友说道,说是孟华曾经碰见过咱们的师父。”

  师弟说道:“此事我也曾听人说过,但听说孟华知道师父不是他的生父,已经把师父杀了!”

  师兄道:“对你说话的是什么人?”

  师弟说道:“是一个什么贝子家中的教头。”师兄笑道:“原来是这么一个身份,那就无怪他要造孟华的谣了。”

  师弟说道:“告诉你这件事的又是什么人?”师兄说道:“是一个和义军有关系的人,名字我不能告诉你。不过这人不但和孟华相识,也是咱们三师哥和四师哥的朋友,我相信他是不会说谎的。”

  师弟说道:“但这件事也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你怎么知道他现在还活着?”

  师兄说道:“还有一件事可作旁证,咱们的大师哥不是已经当上了御林军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了么?”

  师弟说道:“这怎么能证明师父活在人间?”

  师兄笑道:“你心肠很好,就是脑筋不会转弯。不错,大师兄的本事是比咱们要高明一些,但凭他那点本事,也还不够在御林军当差的。御林军是皇帝的亲军,一个普通武师,只凭本事,也不能混进去的。那还不是靠着师父的面子?师父虽然没有做官,但他和御林军的首脑人物可都有交情,这件事你或许不知,我是知道的。”

  师弟笑道:“师兄,你‘拐’的这个‘弯’也未免拐得太远了吧?”

  师兄说道:“算了,信不信由你,我不想把更多的事情告诉你了。”

  师弟忽地问道:“师兄,你觉得大师哥做官好不好?”师兄楞了一楞,反问他道:“你觉得怎样?”

  师弟说道:“我不欢喜大师兄做官。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他当上官儿,也不会保荐咱们进震远镖局顶替他。”

  师兄似乎颇有感触,说道:“咱们同门六人,想不到如今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大师兄当了官,二师兄在家乡做雄霸一方的土豪,三师兄和四师兄却去投奔了义军,只有咱们两个最没出息,做了混饭吃的镖师,几年来从未受过重用。好不容易今年才出京城,却是替师姑跑腿,并非保镖。”

  师弟笑道:“师兄,你怎的那么多牢骚。我宁愿替师姑办事,不愿替富贵人家保镖。”

  师兄道:“我是两者都不愿意,但谁叫咱们不像二师哥那样有钱,又不像三师哥四师哥那样去造反呢?只能替人家跑跑腿了。不过,我也并非乱发牢骚,我一直疑心一件事情。”

  师弟问道:“什么事情?”师兄说道:“两年前咱们曾经和三师哥暗中有过一次晤面,我怀疑这件事情大师哥已经知道,告诉了总镖头。所以总镖头不敢重用咱们。”

  师弟说道:“大师哥若然起疑,他大可以叫总镖头把咱们赶出镖局,甚至今咱们入狱他也有办法。宋师哥,可能是你多疑了。”

  师兄说道:“你还不懂得大师兄的为人,他是最要面子,咱们又并没有做出什么,他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自是不便把他保荐的人赶出镖局,只能叫总镖头冷落咱们。”

  师弟笑道:“要是你怀疑的是事实,我倒庆幸咱们能够为师姑跑腿了。在这里虽然辛苦一些,胜于在京师提心吊胆。”

  师兄道:“这也说得是。假如不是总镖头不敢重用咱们,他就不会买师姑的面子随便让咱们离开多久就是多久了。但我受师姑的气受得比你多,纵然在这里胜于在京师被人冷落,我也还是不甘心为她捱风抵雨。”

  师弟笑道:“师兄,你看开点吧。师姑纵然不好,世杰师弟自小和咱们交情可是不错,难道你不愿意把他我回来么?”

  师兄说道:“我就是为了世杰才肯替师姑跑腿的。嗯,雨声好像小了很多,大概快要停了。”

  师弟说道:“停了就好,咱们可以放心睡一觉,明天好赶路。嗯,这场雨下得好大,要是还不停止,路就更难行了。”

  师兄苦笑道:“明天,明天还不是和今天一样?咱们根本就不知应该到什么地方寻找,只能像没头乌蝇一样,在冻窗上盲目乱撞。”

  师弟安慰他道:“总胜于被大雨困在荒山好些。或者,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呢。”

  师兄忽地“咦”了一声,说道:“胡师弟,你听听,外面好像有人!”

  原来杨炎听得父亲尚在人间,心情大为激动,呼吸也不知不觉粗重了些。大雨一停,就给这两个人发觉了。

  杨炎只好不再隐瞒,抖抖索索的走近庙门,说道:“我、我看见这里有火光,我、我想 ……”

 

  那姓胡的笑道:“你想进来烤火是不是?”

  杨炎装作畏畏缩缩的样子说道:“我可以进来吗?”那姓宋的师兄盯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来了多久了?”

  杨炎说道:“我是个小叫化,以为山上可以避雨,谁知雨越下越大,我又冷又饿。后来雨势较小,我看见这里的火花,就连忙走来,刚刚来到。两位大爷,请你们做做好事,让,让,我……”

  杨炎衣裳破烂,身上沾满污泥浊水,一副瑟缩的模样,活脱像是个饥寒交逼的小叫化。那姓宋的师兄再也没有疑心,笑道:“这破庙也不是我们的,你当然可以进来。”

  那姓胡的师弟心地更好,连忙说道:“真可怜,这场大雨把你淋坏了,快进来烤火吧。我们这里还有一点吃的东西。”

  杨炎在火堆旁边蹲下,接过他递来的格粑,装作饿坏的样子送入口中大嚼,含含糊糊的说些多谢的话。

  那姓胡的道:“你会喝酒吗?”杨炎说道:“不知道。但只要是能吃能喝的东西,我都能够吞进肚子里的。”要知他是叫化子的身份,叫化子讨的是冷饭残羹,酒是难得有人施舍的。故此只有这样说法,方才合乎他的身份。

  那姓胡的师弟不觉笑了起来,说道:“喝点酒可解寒气,你不必客气,就把这葫芦里的酒喝了吧。醉了也不打紧。”杨炎接过葫芦,说声:“多谢大爷”,果然一点也不客气就把葫芦里的酒喝个干净。

  忽听得有人说道:“好酒香,我可以借光烤个人吗?”说话的声音不大,却震得他们的耳鼓嗡嗡作响。

  杨炎暗自想道:“这个人的内功倒还不弱,但有这样功夫的人,决不会无缘无故炫露。莫非是段剑青的党羽,冲着我来的?”

  杨炎对他这手功夫虽然不敢小视,也还不致吃惊。宋胡二人可是不禁暗暗吃惊了,连忙说道:“朋友请进!”

  只见一个豹头鹰目的魁梧汉子大踏步走进庙门,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甚是粗豪,手里提着一根三尺多长的铁烟杆,两边太阳穴微微坟起,一看就知是个内家高手。他的这根铁烟杆沉甸甸的,看在内行人眼里,一看也知是可以用作点穴脉的奇门兵器。

  “你们不嫌我这个不速之客吧?””这汉子口里说着客套话,却已大刺刺的坐了下来,在烟锅里装满烟草,“兹哒,兹哒”的就抽起烟来。

  姓宋的师兄说道:“大家都是汉人,难得异乡相遇,请问朋友高姓大名?”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们。你们是震远镖局的宋鹏举和胡联奎吧?嘿,嘿,两位大镖头,幸会,幸会!”

  宋鹏举越发吃惊,说道:“不错,我正是宋鹏举,他是我的师弟胡联奎。大镖头三个字不敢当,我们只是震远镖局做跑腿的小镖师。请恕我们眼拙,不知在那里曾经见过尊驾?”

  那人笑道:“你们没有见过我,只不过我知道你们吧了。我不但知道你们,京城各大镖局稍为有点本领的镖师,大概我都能够说出他们的姓名来历。”

  宋鹏举道:“原来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要是没有什么不便的话,请示尊姓大名,也好有个称呼。”

  那人缓缓说道:“对别人我或许会有点顾虑,但我是特地来和你们两位相会的,岂敢隐瞒,小姓郑,贱名雄图,令师兄想必曾经和你提及过我的名字吧?”

  “郑雄图”这三个字听人宋鹏举耳中,不由得面上变了颜色,呆住了。

  原来杨牧门下有六个弟子。宋鹏举排行第五,胡联奎排行第六,他们的大师兄闵成龙本来是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三年前保一支镖曾被一个独脚大盗所劫,这个独脚大盗就是郑雄图。闵成龙之所以改行做官,固然是因为做官更能享受荣华富贵,但未始不也是因为那次失镖受挫之故。

  不过这件案子后来由于有得力的人物斡旋,郑雄图把货退回七成给震远镖局,震远镖局为了顾全面子,也就秘而不宣了。宋鹏举心想:“经过那次劫镖退镖,这姓郑的多少也算得和我们的镖局有点交情,料想不至于和我为难吧?”便道:“原来是郑舵主,幸会,幸会。可惜我们的酒已经喝光了……”

  话犹未了,郑雄图已是哈哈一笑,截断他的话说道:“喝酒你们还怕没机会吗?实不相瞒,我正是要来请你们喝酒的。只不知你们喜欢吃‘敬酒’还是喜欢吃‘罚酒’?”

  宋鹏举面色大变,霍的一下站了起来,说道:“郑舵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雄图笑道:“宋大镖头,你就别装糊涂了。快把所保的‘红货’拿出来吧!我只要财物,不要性命。嘿、嘿,这就是‘敬酒’了。倘若你们一定要吃‘罚酒’,哼,哼,那就对不起你们,我是财物也要,性命也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