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炎叹了口气,说道:“也怪不得那老人说那个人是魔头,这个报复的手段也真够狠,那老人失掉爱女,其实比他更加可怜。”

  龙灵珠说道:“你就只知道帮那老人。不错,那汉人伤腿而不伤心,当然没有那老人可怜,他也从来不要别人怜悯。但那老人的可怜是咎由自取,那汉人就是遭了他的祸害。”

  杨炎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父女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不该再计较了。龙姑娘,故事中那个老人的女儿就是你的母亲吧?”

  龙灵珠道:“是又怎样?”杨炎说道:“我希望你帮忙劝令堂,和她一起回去,见你的外公吧。我敢担保爷爷也不会怪你的爹爹了,要是令尊能够一起回去的话,那就更好。”

  龙灵珠道:“你这爷爷是不能见到他的女儿了。”杨炎心头一震,说道:“为什么?”

  龙灵珠道:“让我把后半段故事继续说给你听。

  “他们逃回中原,在一个僻静的山村隐居。

  “我爹爹虽然断了一条腿,但还能够干活。我妈给别人缝衣服,两口子凑合,日子过得倒很不错。我爹常说,他从来没梦想得到可以过这样安静幸福的生活。

  “山村里的人当然也是做梦想不到我那残废的爹爹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更没人知道我的妈妈也会武功。

  “但可惜这样幸福的日子过不久长,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的一个仇家不知怎的打听到了他的消息,找上门来。不幸的是,我妈那时又正在怀孕。

  “那仇家本领极高,结果他虽然给我的父母联手打得大败而逃,但我爹爹因断了一条腿跳跃不灵,却也给他重重打了一掌。十年之前他受的内伤尚未复原,又再加上新伤,当天晚上,便即不治身亡!”

  杨炎听至此处,不觉泪盈于睫,想道:“原来她也是自小孤苦伶仃,和我的命运倒是颇为相似。”忍泪问道:“后来你们母女怎样?”

  龙灵珠道:“遭遇了这场大祸,妈妈当然痛不欲生。但爹爹死了,对头未除,灾祸随时还会再来,在那个山村自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妈妈为了保全我的缘故,只好强抑悲痛,焚化了爹爹的遗体,带了他的骨灰,连夜和我逃亡。

  “妈妈因为悲伤过度,那晚的激斗又动了胎气,逃离山村之后,第三天就在途中小产。是个刚成形的男婴。妈这次怀孕,本来希望生个儿子,我也希望有个弟弟的。想不到横祸飞来,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变成了泡影,妈知道是个男婴,登时就晕过去了。”

  杨炎感怀身世,越发悲伤,心里想道:“我妈当年也是怀着孕被迫离家的,唯一不同,对我来说也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我能够从妈妈的肚子里顺利生下来,而他的弟弟则流产夭折。不过是幸还是不幸,那也难说的很,设若我当年亦是流产死了,倒可以少受许多人世的痛苦。”

  龙灵珠停止叙述,掏出手帕,替杨炎抹干眼泪,故意“咦”了一声,说道:“我说我的伤心事情,但我都没有哭,你怎么反而哭了?这么大的人,不害臊吗?”

  杨炎说道:“我是在想,当时你不过十岁年纪,你妈病倒。那不是更苦了你?”

  龙灵珠道:“不错,我当时所受的苦楚,实是难以形容,不过我可不要你可怜我。

  “在我妈病倒的时候,我向人乞讨,也做过小偷。想不到爹娘教给我的武功,给我一开头就派上这样的用场。但也幸亏我做小偷的本领比别的小偷高明,从没给人破获,我骗妈妈说是乞讨来的,倒也骗过了她。

  “唉,我受了那么多苦楚,却也只不过延长了妈妈的两年寿命。”

  杨炎这才明白她刚才所说的为什么他的“爷爷”不可能再见到女儿那句话的意思,不觉既是为她难过,也为“爷爷”难过,失声叫起来道:“怎么,你的妈妈……”

  龙灵珠说过不哭,眼角亦已沁出泪珠,半晌,涩声说道:“我好不容易捱到妈妈能够起床,她已经得了痨病,但还是带我继续在江湖流浪。当然吃过不少苦,还受过许多人欺侮,在这些坏人当中,且还有过一个是颇有名气的‘侠义道’呢,但他已经受到我妈的惩戒,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杨炎心想,怪不得她的性情有点偏激,行事也有几分愤世嫉俗的味道,原来乃是由于幼年的遭遇形成的。受苦受骗太多,以致她对甚么人都失掉信心了。

  继而一想,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对亲如姐姐的冷冰儿,自己不也是如今还在心里生她的气吗?龙灵珠好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的影子。不管是美,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存在,自己的影子总是好像和自己的血肉相连的。是以他虽然隐隐觉得龙灵珠那偏激的性情有点不对,却还是抱着欣赏的心情。他忽然想起龙灵珠刚才说过的“善未易明,理未易察”这两句话,面对着龙灵珠,心头不觉有点茫然之感。

  龙灵珠继续说道:“妈妈小产之后,元气大伤,病从来没有好过。拖了两年,终于还是死了。临死时候,她对我说道:我爹爹只有我这个女儿,我也只有你这个女儿,我令得你外公失望,但只盼你不要令我失望。我要你比男子还更坚强!”

  说完了,一片静寂,杨炎想要劝她,也不知从何劝起。结果还是龙灵珠勉强笑道:“你怎么比女孩子还更多愁善感?我说过不要你为我伤心的,你怎么又掉下眼泪来了?”

  杨炎一声轻叹,道:“咱们的命运都是一样,我是在惭愧我可还不能像你这样坚强。”

  龙灵珠怔了一怔,说道:“你也是自小父母双亡。”

  杨炎说道:“我妈在我周岁的时候去世,至于我的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

  龙灵珠道:“那你最少还有个希望可以寻找父亲。”

  杨炎说道:“莫说这希望甚属渺茫,就算我现在知道他的下落,我也不能就去找他。”

  龙灵珠道:“为什么?”

  杨炎说道:“像你母亲一样,他也曾受过一个在武林中很有名气的‘侠义道’欺骗与侮辱。我已立下了誓,要是我不能为他报仇雪耻,我也没颜面见他。” 

  龙灵珠道:“纵然如此,你也还是比我好些。你说过你的爷爷他是十分疼爱你的,最少你还有这个亲人。”

  杨炎正是巴不得她把话题引到“爷爷”身上,可没注意到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神情的古怪,如嘲如讽,又如羡如妒。

  “我的爷爷就是你的外公,他是我的亲人,更是你的亲人。要是你肯和我回去见他,我敢担保他会比疼爱我更多一千倍疼爱你!”杨炎笑道。

  杨炎带笑说话,龙灵珠的脸色却是越发冰冷了。

  “我爹爹要不是给他打断一条腿,决不会死在仇家手上。爹爹要是能够活着,妈妈也决不会舍我而去。

  “天下最亲的人莫过父母,莫说我根本不想认这个外公,纵然我承认他是外公,他也不能比我的父母更亲!”

  杨炎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又是上一代做错的事,你何必牢牢记住?”

  龙灵珠道:“我想起爹爹临终的哀号,想起妈妈在病榻的呻吟,我就不能忘记,这都是拜我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外公所赐。我不找他算帐己是好了,你还劝我认他?设身处地,你能够原谅杀你父母的仇人么?”

  杨炎说道:“但你的爹娘究竟不是你外公害死的。”

  龙灵珠道:“推源祸始,也等于是给他杀害了!”

  杨炎默然无语,恩起自己也曾痛恨过当年逼使他的母亲离家出走的那个姑姑的心情,心里想道:“姑姑号称辣手观音,爷爷当然不会像她那样心狠手辣的。但就事论事,爷爷对她一家人的伤害的确是比姑姑逼走我的妈妈更甚。”

  但想起爷爷那晚年自疚,恳切盼望一见女儿的心情,他不能不再试一次劝告:“不错,爷爷这件事是做得过份,但你妈妈都已经原谅他了,为甚么你不能原谅他?他今年近七十,来日无多,你怎忍心让一个老年人悔恨终生?”

  龙灵珠道:“你且慢大发议论,我只想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已经原谅了他?”

  杨炎说道:“令堂要你跟她的姓,在你的名字中又有一个‘灵’字,想必你也应该猜想得到,她是在思念她的父亲,你的外公吧?”

  龙灵珠道:“妈妈是怕爹爹的仇家将来会查出我的来历,故此给我改名换姓的。”

  杨炎说道:“但为甚么给你改这个名字,我这猜测总也不能说是胡猜吧?”

  龙灵珠忽地板起脸道:“你的话说完没有,我可没工夫和你瞎缠啦!”她转过身走了!

  杨炎追上前去,说道:“龙姑娘,你说过愿意和我做朋友的,请听——”

  龙灵珠打断他的话道:“就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我才自愿一走了之。否则,哼,哼,你是他如今最疼爱的人,我不能找他算账,就该杀了你让他更加伤心的!你再提他,莫怪我和你翻脸!”她一面说话,一面加快脚步,但杨炎还是如影随形的跟在她的后面。

  龙灵珠蓦地回头,冷冷说道:“杨炎,你好不要脸!”

  杨炎故意嘻皮笑脸的逗她:“这我倒要请教姑娘,怎的是我不要脸了?”

  龙灵珠道:“我已言尽于此,你还老是缠着我干嘛?”杨炎道:“姑娘,你先别生气,请听我说。我只是想——”

  话犹未了,龙灵珠便打断他的话道:“我不管你想甚么,总之,从今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河水不犯井水!”

  杨炎苦笑道:“这又何必!”

  龙灵珠忽地拔出剑来,喝道:“杨炎,你要逼我动手是不是?不错,我是打不过你,但自信也还可以和你拼个两败俱伤,最不济拼不过你的时候,自杀的本事我总会有的!”

  杨炎吓得连忙退开几步,说道:“龙姑娘,我并非逼你去见爷爷,只想问你一句。”

  龙灵珠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杨炎说道:“龙姑娘,你上那儿?”龙灵珠淡淡说道:“我上那儿,你管不着!”

  杨炎说道:“咱们是朋友,难道不可以同行吗?”

  龙灵珠冷笑道:“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朋友就必须跟他走的。要是大家谈得投机,就不妨多聚一会,否则就只能各走各的了。普通朋友,不是如此么?你若奢求,那我也只能当你是欺侮我了!”

  杨炎禁不住又苦笑道:“我的爷爷就是你的外公,咱们只是‘普通朋友’么?”

  龙灵珠面挟寒霜,冷冷道:“你不提你的‘爷爷’也还罢了,既然你忘不掉你的爷爷,那我只好告诉你,从今之后,咱们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

  杨炎心情一阵激动,说道:“只能当作如同不相识的路人么?”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是:“咱们可是命运相同的啊!”

  龙灵珠咬咬嘴唇,嘴唇在流血,心里也在流血,但却是狠狠的说道:“不错,你帮过我的忙,也帮别人打过,恩怨早已一笔勾消。从今之后,你当作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人好了。恕我不识抬举,我走啦!”

  杨炎不敢再追,转眼之间,龙灵珠的影子在大草原上变成了一个黑点,终于看不见了。

 

  杨炎则还是呆若木鸡的站在草原上,过了许久,方始如梦醒来,轻轻叹了口气。

  “我问她上哪儿,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应上哪儿!”杨炎心中苦笑,但感一片茫然。

  他曾经想过要去的地方倒是有三处之多的。

  第一、是到柴达木去找孟元超“报仇”。但自从在那古庙无意中偷听了宋鹏举和胡联奎的对话之后,在他心底深处,已经开始有点怀疑,怀疑去找孟元超“报仇”一事是否对了。这两个人是他师父的徒弟,不会故意在背后讲师父坏话的。虽然偷听到的只是一鳞半爪,但他最少已经知道,他的父亲未必都对,孟元超也未必都错了。尽管这点朦胧的意念,就像冰山一样,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让它“浮上来”。但“誓必报仇”的念头,却已不知不觉有点动摇了。

  他的心情矛盾得很,好像有股压力,抑制住他不要苦苦去想“报仇”的事情。于今他想的是:仇是要报的,但他可不想特地去找孟元超了。他只幻想最好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碰上了孟元超,最好没有第三者在旁,而又“最好”是孟元超如他想像那样,是个“假侠义道”,给他发现“劣迹”,那时他才能够心安理得,毫不踌躇的一剑将他杀掉!

  既然目前还不想去柴达木找孟元超,那么上哪儿呢?

  第二个地方,是重回天山。师父虽然死了,在天山还有他的义父。

  不过他却又不愿意见到冷冰儿。正因为冷冰儿是最疼爱他的人,他发觉冷冰儿是在“骗他”,骗他认“仇人”作父的时候,他就份外难过。

  他不能原谅冷冰儿。为了同样的理由,甚至他不能原谅他的义父。

  不过他的义父缪长风是个“名士”气味很重的人,最喜欢放浪形骸,独往独来的。而且经常不在天山。虽然义父爱他有如己出,但却是不懂得怎样呵护孩子的。在细心照料他这方面,当然是远远不及好像是他姐姐的冷冰儿的。故此他对义父的抱怨倒是不及抱怨冷冰儿之深,想起冷冰儿的时候较想起义父的时候更多。

  此际他又想起冷冰儿了。

  不知怎的,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心中浮起:冷冰儿和龙灵珠似乎也有几分相似。

  相似的是甚么地方呢?

  童年的记忆不知不觉从心中浮起,有时候冷冰儿在哄他开心的时候,他也能够发觉冷冰儿的脸上是有一股忧郁的神情。

  冷冰儿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性格和龙灵珠一样坚强。龙灵珠在对他诉说幼年的不幸之时,虽然是他比她更为激动,但她的脸上不也是有着那股他所“熟悉”的忧郁神情么?如今再想起来,甚至在龙灵珠“游戏人间”的时候——她戏耍郑雄图、开罗曼娜的玩笑、吓他姑母要打他那号称“辣手观音”的姑母的耳光——在她笑容里,甚至他也能感觉得到她忧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