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炎说道:“他要这个遗诏做什么?”

  萧逸客道:“当然是为了挟制雍正了,‘十’字改为‘于’字,改得虽然巧妙,若是细心审察,还是可以勘出来的。他以为握有雍正这个‘把柄’就可以予取予携,岂知雍正比他更为阴狠,隐忍不发,直到坐稳宝座,才突然发难,叫人参劾年羹尧,把他杀掉。”

  杨炎问道:“那封遗诏呢?”

  萧逸客道:“雍正杀了年羹尧,抄他的家,抄到的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就只是不见了那封遗诏。年羹尧的幼子是唯一逃脱的年家之人,雍正怀疑那封遗诏已给他的儿子带走。但查不到下落,后来也一直没有事情发生,案子才渐渐‘淡’了下来。但还是当作皇家最秘密的悬案‘存档’的,对年家后人的行踪,也还是并没有放弃侦察,不过没最初几年那么紧张而已。”

  萧逸客继续说道:“雍正在位十三年,一天晚上,突然死于非命!”

  杨炎吃了一惊,说道:“死于非命他是给刺杀的么?”

  萧逸客道:“不错,那刺客把他的脑袋也割了去!”

  杨炎矫舌难下,半晌说道:“九五之尊,午夜飞头,这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奇案了!不知刺客是谁?”

  萧逸客道:“据武林前辈所说,刺客乃是当时最著名的女侠吕四娘。吕四娘的父亲吕留良因文字之祸被雍正所杀,她是给父亲报仇。但她夜入禁宫,神不知鬼不党的杀了雍正,既然无人发现,大内卫士也不敢便即断定是她。因此引起了两种猜忌,一说刺客是她、另一说刺客是年羹尧那个逃脱的儿子,回来代父报仇。皇室猜疑不定,把这两个人都列为疑凶。”

  杨炎道:“论理雍正是死有余辜,但对我爷爷的爷爷来说,却又是一个无妄之灾了。”

  萧逸客说道:“可不是吗?皇帝死于非命,清廷当然是秘而不宣,但暗中则是加紧侦察了。乾隆年间,查到了年羹尧那个遗孤改名换姓,叫龙灵矫,隐居在中印边境的荒山。乾隆派了几拨武士去追踪究迹,有的毫无结果,空手而回。有的更是一去如同黄鹤,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按:龙灵矫故事,事详拙著《冰川天女传》。)

  杨炎说道:“清廷想必还不肯甘心罢手?”

  萧逸客道:“不,有很长一段时期,调是放松了查究的。”

  杨炎说道:“那是为何?”萧逸客道:“一来是乾隆后来亦已知道杀他父亲的是女侠吕四娘了。二来龙灵矫隐居中印边境的大吉岭,他足迹不履中原,即使康熙的遗诏确是在他的手上,亦已不足为患了。既然难以找寻,乾隆只要他不到中原来和自己‘捣乱’,也就不再理会他了。”

  杨炎问道:“那么后来又怎的牵涉到灵珠爹爹身上?”

  萧逸客道:“直到二十年前,灵珠父母回到中原的一个山村隐居,给清廷密探发现他们身份,这才重新引起当今皇帝的注意。

  “当今的嘉庆帝是雍正的孙子,事情虽然隔了七十余年,按说他曾祖的传位诏书即使重现人间,对他亦己并无多大威胁,但做皇帝的人,疑心是特别重的,无论如何,他还是不放心那封遗诏落在别人手里!”

  杨炎道:“何以他会疑心那封遗诏是在灵珠爹爹手中,她的爹爹可是给岳父打断双腿的啊!”

  萧逸客道:“皇帝哪会知道这种‘小事’?他从大内总管报告,知道灵珠爹爹的身份,那就非追究不可了。大内总管派出的密探业已查知,自龙灵矫这一代起,三代单传,到了你的‘爷爷’这代,更是只有一女,既然他的女婿都到了中原,要是龙家藏有康熙那封遗诏的话,那就必定是当作传家之主,给了女婿了。官府的惯例尚且是宁可枉杀一百,不可惜放一人的,何况皇帝?”

  杨炎说道:“那么又怎的是由白驼山主前来下手?据我所知,他和大内总管是有交情,但却并非替皇帝当差的。”

  萧逸客说道:“皇帝把查究此案的任务交给大内总管,要他秘密办案,绝对不可兴师动众。他忌惮‘玉龙太子’的武功了得,自己是决计不敢单独前往的,只能找到一个他认为合适的人代替他去。这个人就是宇文博了。宇文博当时还未曾是白驼山主。据说他的父亲本来也是南海一个岛主,而且是和灵珠的祖父‘玉面龙王’展南冥相熟的。宇文博的武功与灵珠的父亲‘玉龙太子’展灵鲲齐名,两人之间有点小小的过节,大内总管和宇文博是好朋友,大概许了他不少好处,这才请得动他。至于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那我就不必说了。”

  杨炎听罢,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内里缘由如此曲折。怪不得这次上山搜捕灵珠的人,也有暗中为清廷效力的大内卫士彭大遒在内了!”

  萧逸客忽道:“那些人全都给你撵走了,但事情恐怕还不能了结呢!”

  杨炎悚然一惊,说道:“你是说皇帝和大内总管疑心那封遗诏是在灵珠手中,所以他们仍是非得把灵珠抓住不可。”

  萧逸客说道:“是呀!白驼山主是决不能放过灵珠的,再加上清廷的大内卫士也要逮捕她,她的处境实在危险得很呢!”

  杨炎喃喃说道:“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萧逸客道:“老弟,你愿不愿意帮灵珠一个忙?”

  杨炎说道:“只要我做得到的,我当然愿意。”

  萧逸客道:“这个办法有可能使她减少一半仇敌,只剩下白驼山主,她就比较容易对付了。这办法只要你愿意就做得到。”

  杨炎说道:“既然是我做得到的,请萧老前辈吩咐就是。”

  萧逸客似乎有点不便启齿的模样,望了望杨炎一眼,缓缓说道:“杨少侠,倘若我说错了话,请你千万不要见怪。”杨炎愕了一愕,说道:“萧老前辈,咱们都是为龙姑娘好的,有话你但说无妨。”心里不禁暗暗奇怪,这样一位豪气干云的武林前辈,怎的忽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他要托自己什么事呢?

  萧逸客道:“大内卫士之中,有一个人和彭大遒一样,他是暗中为朝廷办事,江湖上却很少人知道他已经当上大内卫士的。他比彭大遒更得大内总管的信任,甚至在皇帝面前,他也说得上话的……”

  杨炎面色倏变:“萧老前辈,你,你说的是谁?”

  萧逸客微笑道:“杨少侠,你莫紧张,说来凑巧,这个人也是姓杨。不知──”

  杨炎好像给人在胸口打了一拳,盯着萧逸客,嘶哑着声音说道:“萧老前辈,你知道了一些什么?”

  萧逸客道:“杨少侠,请你不要见怪;你知道,我是把灵珠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她和你交上朋友,我自然不能不去打听打听你的来历,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这姓杨的卫士和你是同一籍贯,二十年前,他是保定最负盛名的武师……”

  他绕着弯子说话,正自不知如何措辞才好,杨炎已叫起来道:“萧老前辈,你莫说了,我不愿意提起这个人!”

  萧逸客道:“为了灵珠的缘故,你都不愿见一见这个人吗?”

  杨炎咬着嘴唇不说话,萧逸客缓缓说道:“你的爷爷是年羹尧的后代,我想,你也不会以他的身世为可耻吧?莲出污泥而不染,一个人但求立身处世无愧于心就行。”

  杨炎涩声问道:“灵珠知道了么?”

  萧逸客道:“她不知道,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告诉她。”

  杨炎说道:“我不能够马上答应你,是否能够帮上灵珠这个忙,但我想知道,你要我见这个人干什么?”

  萧逸客道:“我要你说一个于己无损,于人有益的谎话。”

  杨炎道:“怎样说?”

  萧逸客道:“你说你的爷爷已经死了,他在临死之前,把自己的身世来历告诉你,并且当着你的面,把康熙那封传位遗诏烧了。”

  杨炎道:“谎报爷爷业已身亡,这倒是可以令他避过灾殃的一个办法,爷爷生性豁达,知道了也下会怪我的,不过他为什么要烧那封遗诏?”

  萧逸客道:“年家已绝了后,他的女儿又违背他的意旨跟人私奔,他伤心到了极点,留着这封遗诏还有何用?而且过了这几十年,他也早已觉悟,留下这封遗诏只是留下祸殃了,为何还要累你受害?”

  杨炎说道:“你以为人家会相信我的谎言吗?”

  萧逸客道:“你说得出年家和这封遗诏的秘密,即使大内总管亲自来盘问你,他也不能不信,何况那个人和你是、是……”

  他没有说下去,不过杨炎亦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不觉心里苦笑,暗自想道:“不错,依常理而言,骨肉至亲,儿子的话,父亲总是会相信的。但萧伯伯哪里知道,我们父子尚未曾相认呢。我们之间彼此也还是都有猜疑,怎能像寻常人家的父子那样无私无隐、互信不疑!”接着又想:“我去刺杀孟元超,为的正是想爹爹早日跳出火坑,不当鹰爪。如今为灵珠的事求他,不是又把他推回火坑里吗,即使他以后还能脱身,恐怕也得多费时日了。”

  萧逸客道:“你的爷爷打断女婿的双腿,皇帝不知,大内总管则已是知道的了。只要那个人相信你的说话,他和大内总管一说,大内总管料想也该相信。他手下的卫士就不会再用来对付灵珠了。这样灵珠不是减少了一半敌人吗?剩下的白驼山主武功虽然高强,你们二人联手,也未必没有取胜的把握。”

  杨炎说道:“这个、这个,我、我恐怕不能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帮灵珠的忙。”

  萧逸客说道:“兹事体大,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立即去做,你慢慢考虑不迟。我劝灵珠不必急于报仇,她会听我的话的。”

  杨炎说道:“我也不会和她一起下山的。”萧逸客怔了一怔,说道:“为什么?哦,我明白了,目前你还不愿意她知道你的身世之隐。不过,你将来要见那个人的时候,你可以找个藉口,不必和灵珠一起去的。”

  杨炎说道:“灵珠恐怕也不会和我一起下山。”

  萧逸客笑道:“她怎会不愿意跟你下山,你也真是太不懂她的心事了!”

  杨炎脸上发热,却是难以“解释”,只好说道:“萧老前辈请莫取笑,我、我和龙姑娘并没什么。时候不早,老前辈倘若没有别的事情要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萧逸客只道他少年面嫩,哈哈大笑道:“好吧,咱们这就回去,免得灵珠牵挂。她的心事,还是留待她将来和你自己说罢,也用不着我这糟老头儿多嘴了。还有几招扫叶掌法。我刚才漏了演给你看,但好在那几招灵珠亦已熟习了的,你不愁没有机会与她切磋。”

  虽然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但这晚杨炎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灵珠真的是已经,已经爱上我吗?”“不,不会的,我已经把和冷姐姐的事情告诉她了。”“她好像不大高兴我提到冷姐姐,甚至今天我要说的本来不是冷姐姐,她也发了脾气,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难道——”“杨炎杨炎,这可是你自己瞎疑心了。她的脾气本来就是这样古怪,她要每个人都注重她,你怎的会以为她是在妒忌冷姐姐?”“那么萧老前辈为何也那么说?她已经向萧老前辈透露了什么心事。”“哼,你更是胡猜了!一个少女要真当真爱上了一个人,她的心事是连父母都不肯告诉的,怎能说给外人知道。嗯,这不过只是萧老前辈的胡猜!你更可笑,为了萧老前辈的胡猜而胡猜!”

  他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辩解,尽管他想了许多理由,不相信灵珠会爱上了他,但灵珠的心事对他却还是个谜。就像她的为人一样,有时觉得似乎可以一眼看穿,有时又好像是在云雾里,捉摸不透!

  莫说他猜不透灵珠的心事,他连自己的心事也是一样迷糊!在他的内心深处,有几分恐惧,也有几分兴奋。他究竟是害怕灵珠爱上他,还是高兴灵珠爱上他,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他是自己认为确实知道了的,他对他的“冷姐姐”是真诚相爱,不管分开多久,此情仍是不渝的。“别人的心事我去猜他做什么,我已经发了音要娶冷姐姐为妻,海枯石烂,也改变不了我的盟誓!”最后他这样想。这样一想,心情才宁静下来,天亮之前,朦朦胧胧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天刚发亮。他没见到萧逸客,也不便到内室去找龙灵珠,心里想道:“反正我昨晚已经告诉萧老前辈了,他是世外高人,我也无须与他拘礼了。”于是背起行囊就走。他以为萧逸客伤势初愈,昨晚又睡得迟,想尚还未醒,他不愿意惊动主人,只好来个不辞而别。

  “灵珠不管是否还在生我的气?”想起后会无期,杨炎不禁有些怅惘。正在怅惘前行之际,忽见林中人影一闪,正是龙灵珠。

  龙灵珠道:“杨炎,你说清楚点,你到底是去哪里?去干什么?”

  杨炎说道:“去那里我不能告诉你,找什么人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是:我要做的事情和你一样!”

  龙灵珠怔了一怔,说道:“和我一样?难道、难道你也要报杀父之仇?”

  杨炎说道:“那个人令我一生下来就受耻辱,和杀父的仇人也差不多!”

  龙灵珠道:“我的身世你已经知道,你的身世我还未曾知道呢。那个人——”

  杨炎截断她的话说道:“灵珠,请原谅我。上次你问我的时候,我已经和你说过,我不能告诉你,如今也还是一样。不过,要是我此去侥幸能够活着回来,那时我会告诉你的。”

  龙灵珠暗自想道:“他不承认孟华是哥哥,孟华的父亲想必不是他的父亲了。但依昨日的情形而论,孟华对他的手足之情,绝对不是伪装。一个姓孟,一个姓杨,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嗯,他的身世恐怕比我更复杂得多。”但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从这条线索想下去,亦已隐隐猜到几分了。

  杨炎说道:“现在你该明白我昨晚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了吧,不是我不想帮你报仇,只是我也是自身难保。除非我能活着回来,否则什么都谈不上。唉,但可惜这个希望,却是极之渺茫!”

  龙灵珠道:“你那个仇人武功很厉害吗?”

  杨炎说道:“比白驼山主,恐怕厉害得多!”

  龙灵珠道:“你见过那个人的武功?”杨炎说道:“没有见过。”龙灵珠道:“那你怎么知道?”杨炎道:“据我所知,那个人的武功比孟华更胜一筹,孟华的武功,你我都见过了的。”底下的话,就不必再加解释了。要知孟华的武功已经胜过白驼山主最得意的弟子宇文雷不知多少,那个人的武功既然比孟华更强,依理类推,自当胜过白驼山主。

  龙灵珠若有所思,低下了头不作声,杨炎忽道:“灵珠,我求你一件事情,希望你答应我。”

  龙灵珠道:“好,你说吧。”

  杨炎说道:“说了,你可不能不理睬我。”

  龙灵珠道:“好,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就是。”

  杨炎说道:“要是我不幸身亡,请你替我了却一桩心愿。”

  龙灵珠嗔道:“不许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杨炎说道:“我也希望能够活着回来,不过这是由不得我作主的,你就当作是预防万一吧。”

  龙灵珠道:“好,那你姑妄言之我也姑听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