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邵鹤年是已经有点知道我业已知道自己的身世的,这条计策恐怕未必行得通。”

  “但好在邵鹤年现在尚未识破我本来面目,待会儿我要求单独见孟元超,那就比较容易下手了。冷姐姐说过,孟元超对我的爱护比爱护他的亲生儿子孟华更甚,这话虽然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孟元超由于心中有愧,愧对我死去的母亲,或许有六七分是真也说不定。若然如此,纵然他亦已有了怀疑,怀疑我已经知道身世之隐,只要我在他面前表示我有侮改之意,他也就很有可能仍然把我当作儿子。”

  “我杀了他,那时我再自刎,这样我就对得住爹爹、对得住冷姐姐,也可以洗雪我认贼作父的耻辱了。对,就这么办!”

  但这么办真的就是“对”么?

  “冷姐姐若然知道我用这种手段,我在她的心目中岂不变成了卑鄙小人,纵然一个人也不知道,我自己是知道的。做了卑鄙小人方始自杀,自杀了灵魂也要蒙羞!”

  短短一段路程,他已不知转了多少次念头。不知不觉到了孟家门前了。

  大门早已打开,有人出来迎接,看见邵鹤年和一个陌生少年同来,那人似乎怔了一怔,说道:“邵大哥,我们正等着你呢,这位是——”

  邵鹤年道:“他也是来求见孟大侠的。”

  那人道:“哦,又一个——”说至此处,似乎怕泄露什么秘密,忽地停止。

  杨炎从他们的谈话中这才知道,原来邵鹤年不是和孟元超同住的。似乎是因为孟元超临时有事,才请他来。

  那人带领杨炎进入一间厢房,说道:“我姓封,你贵姓?”杨炎说道:“我姓云。”他虽然未满周岁,母亲便即身亡,对母亲可说是毫无印象,但自从知道母亲是人们尊敬的女侠之后,就以母亲为荣。故而在他要捏造一个姓名的时候,不假思索,就跟母姓。

  那姓封的道:“云兄弟,你来得不巧,孟大侠今晚有事,你恐怕明天才能见着他了。”

  杨炎说道:“听说孟大侠的习惯是很晚才睡觉的。”

  姓封的道:“不错,但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如今已是将近三更时分了,你不如先睡一觉。”

  杨炎说道:“我不困,我可以在这里等他。”

  姓封的道:“也好,你够精神就等吧。邵头领,你——”

  邵鹤年道:“我进去看看,看看孟大侠那件事办得如何,你替我在这里陪客。”说罢就走。

  杨炎和那姓封的汉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忽地隐隐听得邵鹤年在外间和人说话的声音。

  杨炎打了一个呵欠,装作精神疲倦,闭目养神。

  邵鹤年是在隔道两间房子的小庭院和一个人低声说话的。杨炎是第一流的内功造诣,听觉敏锐,远胜常人。他隐约听得见,那姓封的汉子则听不见了。

  只听得邵鹤年问道:“那小伙子在哪里?”

  那人说道:“用不着你去见他了。”

  邵鹤年似乎吃了一惊的模样,问道:“孟大侠已经接见他了?”

  大概他们是边说边走,杨炎凝神细听,下面的话,可听不见了。

  杨炎张开眼睛,说道:“对不住,我打了个盹,真是失礼。”

  那姓封的汉子笑道:“小兄弟,你熬不着,你先睡吧。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紧急的事,但明天再说,也不迟吧?依我看,孟大侠今晚恐怕是没空见你的了。”

  杨炎说道:“孟大侠现在正在会客,对吧?”

  那姓封的怔了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

 

  杨炎说道:“我还知道这个人和我一样,他的事情不肯和你们说,必须和孟大侠当面说的。对不对?”

  姓封的道:“不错。如此说来,你是知道那人是谁的了?”

  杨炎故作神秘,说道:“我当然知道,要不是为了那小子,我还不会来呢!”

  姓封的听他叫那个人做“小子”,不禁相信几分。要知那个人假如是老头的话,别人不论怎样憎恶他,也不会斥之为“小子”的。姓封的心想:“最少是年龄说对了,我们正想知道那个人的来历,难得就有一个知道他的人来到。”于是便即说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可以告诉我吗?”他那知道,杨炎因为刚刚偷听到邵鹤年和另一个人的谈话,才知道那个先他而来的客人,是个小伙子的。

  杨炎说道:“我知道你们正在怀疑那小子,对不对?你们怀疑他是何等样人?”故意不先回答,却反问对方。

  姓封的汉子说道:“我们对他毫无所知,因此根本无从猜测他的身份。不过我们却不能不提防他对孟大侠有所不利。”

  杨炎虽然欠缺处世经验,却是个极为精灵的人,观言察色,立即便知这姓封的汉子所言不尽不实。试想孟元超是何等武功,假如来的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子”,孟元超的手下又何须害怕来人对他不利?

  杨炎说道:“对不住,我必须当面和孟大侠说。要是孟大侠如今已在会见那小子,我更必须赶快见到孟大侠了。”

  姓封的汉子见他说得这样着急,心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道:“好像正在你来的时候,叫那小子进去的。也不知孟大侠见着他没有,我拼着受点担带,带你进去看看吧。”原来孟元超早有吩咐,在他会客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的。

  杨炎说道:“用不着了。我自己会去!”说到一个“去”字,伸指一点,立即点了姓封的穴道。

  孟元超住的这栋房屋有内外两进院子,有七八座平房,比普通农家当然大得多,但却绝非什么庭院深深、重门叠叠的巨宅,杨炎自忖要寻找孟元超应当不会有多大困难。尤其在这三更半夜的时分,别人都已睡了,孟元超会客的地方,必定会有灯火。

  他施展超卓的轻功,身如一叶飞坠,落处无声。进了第二重院子,果然便看见有一个房子灯火明亮,纸糊的窗子上隐约看见两个人的影子。

  更妙的是在这间房子后面,有一颗枣树,杨炎飞身跃上树上,正好可以从后窗俯瞰屋内情景。

  一看之下,杨炎不禁吃了一惊。

  父子都是冒牌货

  坐在主位,面向窗户这个人并不是孟元超!

  杨炎没见过孟元超,但这个人却是和他关系最深的人,认真说来,当今之世,也只有他才能算得是杨炎独一无二的“亲人”!

  从杨炎开始牙牙学语的刚满周岁时候,就是这个人,一身兼任杨炎父母的职责,全力保护他,悉心照料他,不但尽了一般父母的抚养责任,而且不辞跋涉,不惧险艰,将他从兵慌马乱之中带到一个可以称为世外桃源的所在,为他找到了名师。

  这个人是他的养父缪长风。要不是有缪长风将他带上天山,他根本不会认识冷冰儿,甚至根本就不可能还有今日的杨炎。

  不错,他对冷冰儿也许会感觉更加“亲近”,但那是另一种感情。他和冷冰儿虽然自小以姐弟相称,毕竟也还不是真正的姐弟。而缪长风做他的养父,则是“名正言顺”,受他母亲临终的嘱托的。

  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他一直是把缪长风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的。

  如今他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见过自己的生身之父,但在他心目之中,生父的地位仍然是远远不能和养父相比的。甚至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由于受了杨牧的欺骗,在他内心深处,或许有点可怜生父,但却没有一般孩子对父亲应有的尊敬。和尊敬刚刚相反,生父的出现,只能令他感觉羞耻。因此,尽管他愿意为父亲刺杀仇人,企图“挽救”他的父亲,但那次会面,他自始至终就没有亲口叫过一声“爹爹”。

  他对义父的感情,只有两个师父差堪比拟。不过也还“隔”了一层。唐经天已经死了不说,他的“爷爷”对他的恩惠、爱护是不在义父之下的,但他和爷爷的遇合乃是偶然的“机缘”,不比缪长风是将他从母亲手中接过来的。他最尊敬他的母亲,因此在他心目之中,缪长风不仅是他的养父,而且是他和死去的母亲之间唯一可以联系的纽带。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也只有像他这样早熟的孩子才会具有的感情。

  他早已从李务实的口中知道缪长风已回天山,并且准备要寻找他,却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这是一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事情,有他的义父在这里,他还能够刺杀孟元超吗?

  这霎那间,他不禁呆了,忽听得缪长风说道:“炎儿,你真的是我的炎儿吗?”

  杨炎大吃一惊,只道义父已经发现了他。但听得义父这么亲切的呼唤,却也禁不住心头一热,几乎就要把卷在舌尖上的“干爹”这两个字叫出声来!

  幸亏他没有出声,另一个人已在叫“爹爹”了。

  只见那客人“卜通”跪倒,叫道:“爹爹,请恕孩儿不孝之罪。爹爹,你肯原谅孩儿了么?”

  杨炎定了定神,这才知道有人在冒充他。

  这个人的扮相和他很像,他本来应该早就注意到的了。只因突然发现义父而引起的激动还未过去,在他心头眼底,心中所想、眼中所见,就只有他的义父一人。如今心神稍定,方始如梦初醒。

  他一开始注意这个人,立即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正是曾经冒充过他,给他在通古斯峡撞见过一次的那个欧阳承。

  杨炎心里暗暗好笑:“活该这小子倒霉,今次又是假李逵碰上了真李逵。不过,我这个真李逵却是不便露出真面目去斥破他。冷姐姐曾经受过他的欺骗,但愿干爹不要上他的当才好。”

  缪长风怔了一怔,说道:“你叫我什么?”

  杨炎一听,就知道他的义父不会上当了。要知义父在他心中的地位虽然比生父还亲,但他却是从来只叫缪长风干爹的。

  其实缪长风早就有点怀疑,否则他也不会这样问这个冒牌的杨炎,是不是他真的炎儿。

  欧阳承只知道孟元超父子从未见过面,却想不到接见他的人并非孟元超。他自以为从未见过杨炎的孟元超理该有此一问。

  于是他继续装作后悔不及的模样向“孟元超”求饶:“爹爹,孩儿不合误信人言,上次孟华大哥奉爹爹之命要我回来听爹爹教导,我非但不听他的话,还和他动了手。但求爹爹恕孩儿无知之罪!”

  缪长风说道:“好,只要你说真话,我自然不会怪责你。你听了什么人的话,说了些什么?”

  欧阳承道:“是段剑青捏造了一些有关孩儿身世的不堪入耳的谰言,孩儿一时受了他的煽惑。如今已知错了!”

  杨炎心想:“这小子准备行刺孟元超的计划倒是和我曾经想过的那个计划相同,连仟悔的言辞都和我打好的腹稿一模一样!”不禁羞愧得面红耳赤。欧阳承本来是他鄙视的卑鄙小人,但这个卑鄙小人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丑陋的那一面形象。

  缪长风道:“知错能改,固然是好。但你又怎知道段剑青说的乃是无稽谰言?”

  欧阳承道:“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他是清廷的鹰爪,鹰爪的话还怎能相信?”

  缪长风道:“那也未必尽然,聪明的鹰爪,为了要取得别人相信,说的话最少也有几分真的。假如我告诉你,他所说的有关你身世部分,竟有七八分是真的,那又如何?”

  欧阳承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孟元超虽然没有识破我冒充杨炎的破绽,但他却已知道杨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如今他要当面说穿,事情就不好办了。不过这是他对杨炎的不放心,我要怎样才能使得他相信‘杨炎’是真心忏悔的呢?”

  他也的确有点急智,登时流下两行热泪,说道:“爹爹,你是因为我做的错事太多,不肯要我这个不肖儿子么?但不管你要我也好,不要我也好;也不管段剑青的话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心中尊敬的爹爹,我也得以做你的儿子为荣!”

  缪长风缓缓说道:“假如我告诉,你另有生身之父,孟元超不是你的父亲。你也仍然这样说吗?”

  欧阳承不假思索,立即说道:“纵然真是这样,我也仍然把你当作爹爹!”

  缪长风道:“为什么?”

  欧阳承说道:“有情就是真,无情就是假。你对我的父子之情是比真金还真的,义父曾经告诉我,冷姐姐曾经告诉我,我自己也知道,那年大哥奉你之命到天山接我;我失踪的那几年,你叫大哥到处找我,我都知道。纵然我真的另有一个生身之父,那人抛弃我,对我从来不闻不问,那么他对我既然毫无父子之情,我又何必认他为父?再说,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不知,如果他是坏人,难道我也要认贼作父?”

  躲在外面偷听的杨炎,明知他是“做戏”,却也禁不住被他这番话说得心灵震颤,好像说到了自己的心里去一样!

  缪长风似乎亦是深受感动,他站起来,面向后窗,背向欧阳承,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有情就是真,无情就是假,你这两句话倒是说得真好!唉,只可惜——”

  欧阳承心头卜卜的跳,若要暗算“孟元超”,这可是最好的时机了,他叫了一声:“爹爹!”佯作心情激动,缓缓向缪长风走去,说道:“爹,你肯原谅我就好。还可惜什么?”

  缪长风轻轻说道:“可惜我不是孟元超,你也不是杨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