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猿别传
民国刺客
【引子】

1937年11月26日下午5点,上海拉都路41号,典当铺老板马茂元迎来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客人。

马茂元,五十二岁,祖籍安徽。从清末延续到民国,典当业一直为徽商所垄断,马茂元的当铺有一个特殊的经营项目――枪支。清朝皇帝逊位后的二十年,中国出现了数不清的临时部队,也出现了数不清的逃兵。

很少有当铺敢典枪支,因为逃兵的情绪难以控制。当这个客人走进当铺的一刻,马茂元观察到他走路时鞋跟不离地,这是极度疲惫的表示。

马茂元摸了摸袖口,里面有一把架在折叠铁条上的转轮手枪,只要他伸直胳膊,手枪就会从袖管中探出,准确地停在手心处。店铺中只有马茂元一人,他相信,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大保障。

客人穿着一件肮脏的长袍,眼神空洞,说:“听别人讲,到你这里卖枪,不管生意能不能做成,都会先给个烧饼?”

马茂元一笑,从柜台后扔出一个烧饼。烧饼扔得有点偏,看着他人在饥饿催逼下,焕发出狗一样的敏捷动作去接烧饼――这是马茂元生活中不多的乐趣。

但客人依旧直挺挺地站着,一抬手就接住了烧饼,好像烧饼原本就是飞向他的手,或者他的胳膊比常人要长一尺。

马茂元的眉头皱紧,但随即舒展,因为他见到客人开始咬烧饼了。一个吃饱的人,很少有极端情绪――这是马茂元多年的经验。

客人吃完烧饼后,从长衫中掏出了块裹在麻布中的东西,“嘣”的一声放在柜台上。马茂元打开了柜台上的小台灯,挑开纱布,见里面是一把泛着青光的曲尺手枪。

马茂元:“两块大洋。”

客人:“麻烦你仔细看看,在任何地方,它都最少值三十块。”

马茂元:“那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客人垂下头,敲了下柜台,这是成交的表示。拿过了两块大洋,客人嘟囔了一句:“你买走了一段历史。”

客人向外走去,撩开了厚厚的门帘,一束红艳的黄昏光色打在马茂元的脸上上。马茂元知道,当这束光消失的时候,今天的生意就可以结束。

但他听到客人的声音:“我想给它最后上一遍油,求你了。”

马茂元冷笑一声:“我的时间很宝贵,抱歉。”

客人关上了门帘,两眼空洞地向柜台走来。马茂元伸直了胳膊,袖口中的枪管露了出来。马茂元撑起了五指,以便让客人看得更清楚些。

马茂元:“你最好不要再走了。”

客人停住,离柜台还有五步。客人一挥手,一块银元落在了柜台上,转了两圈,“铛啷”一声躺倒。

马茂元:“哼,这个时候,退钱已经来不及了。枪你拿不走。”

客人摇摇头,把另一块银元也向柜台扔去。只见第二块银元平稳地飞压在第一块银元上,两个银元严丝合缝。

马茂元呆呆地看着两块银元,忽然感到左耳朵里瘙痒无比,急忙挑起小指,用力掏了两下――

二十分钟后,客人给手枪擦完了机油。

他坐在八仙桌旁,马茂元坐在他身旁,正在倒茶。客人把枪放在桌上,往马茂元面前一推,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客人低吟一声:“好茶!”便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身后却响起了一片银元的清脆音声,客人回身,只见马茂元正把三叠银元落在桌上,笑容满面地说:“按你说的,三十块!”

客人没有任何表情,两手一作揖,道了声:“谢了!”走回桌,把银元扫入袖子中,马茂元又倒了一杯茶,说:“你刚才讲,我买走了一段历史,是什么意思?”

客人瞥了马茂元一眼,又摸了摸桌上的手枪,空洞的眼神中有了无穷的忧郁。客人:“马老板,你买卖枪支多年,看不出它和一般的曲尺手枪有何不同么?”

马茂元:“曲尺手枪一般是七发子弹,而1916年,孙中山第一副手陈其美被袁世凯暗杀,国民党上海讨袁总部组建特别行动队,特意锻造了十一发子弹的曲尺,准备北上行刺。但陈其美被杀后十九天,袁世凯便病逝了,行动没有实施。这把枪属于那批十一发曲尺中的一只吧?”

客人闭上了眼睛,摸索到桌面上的手枪,放到耳边,拉了一下枪拴。枪栓发出利索的两响,客人流露出欣慰的表情。

客人:“人已老,枪如新。马老板,我说的不是这一段历史,而是我一个朋友的经历。”

马茂元:“什么人?”

客人:“柳白猿。”

【一、清溪清我心】

观看溪水,是柳白猿唯一的爱好。杀人后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只有溪水的声音,能令他安静。

江西省建昌县,一所名叫“山根”的旅馆是他每次杀人后的去处。旅馆狭小肮脏,饮食粗劣,之所以选择这里栖身,全因为附近山上的那一条小溪。

溪水冰凉,倒影中的他,颧骨显露,一脸饿相。他已经三十三岁,他本名叫双喜,失去这个名字已经有十五年了。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家乡地主杨善起,那年他十七岁。他把杨善起绑在一棵树上,便下山回村。他绑杨善起脖子的是一条生牛皮,粘了水的生牛皮会慢慢收缩。杨善起在三个小时后死亡,整村人都可以给他作没有作案时间的证明。

杨善起一辈子做的最后一件恶事,便是当着全村人强奸了他的姐姐。那是在收割季节,杨善起将姐姐拖向了麦田深处,两个打手把他按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塞在他嘴里。

田里农民停下了收割,呆呆地站着,风中传来隐约的哭嚎。

杨善起带着打手走后,他跑入麦浪中。姐姐两眼呆滞,赤裸地坐在地上,见到他,猛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发疯地抄起地上的碎布往身上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女人裸体,只感受到痛苦与罪恶。

杀了杨善起后,他精神恍惚,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姐姐糊了个纸人,带着他去了三十里外的度化寺。寺里的和尚在纸人上面写了“双喜”两个字,告诉他:“从此双喜就留在庙里修行了,忏悔你所有的罪孽。”

和尚拿了条板凳,带他走到墙边,姐姐告诉他:“你从这跳墙出去,遇到的第一个人说了什么,那就是你的名字了。弟弟,你就用这个名字,重新做人。”

他跳出墙后,往着最荒凉的地方走去,他不想遇到任何人,虽然姐姐等着他回去。

他越走越远,直走到大地黑暗,这时他已入了深山。茂密树枝包裹着他,向上望去,只有破碎的月亮。向后望去,是莽莽野山,没有一丝灯火。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有名字,永远不再作回人了。

但这时离他三十米外的树林中发出一声怒吼“柳白猿!”,紧接着三声枪响。他扒着树枝,喉头滚动,预感到自己可以重新说话,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他的大脑仍然迟钝,只知道向响枪的地方走去。藤蔓植物是柔软的大墙,虽然只隔了三十米,但走过去,却花了半个时辰。他的脸上手部被刮出了无数细小划痕,夜风一吹,奇痛无比。

响枪的林中有着微弱的呻吟声,他扒着灌木走进去,突然呻吟声消失了,他又扒过几丛灌木,见到黑暗中一双野兽般闪光的眸子正紧盯着自己。

那人嘴里咬着条枯枝,用这个方法制止自己的呻吟。那人瘫躺在地上,努力挺着上身,腿上有着黑乎乎的两团血迹。

那人声音低沉,犹如缓缓的河水。那人:“你什么人?”他脱口而出:“柳白猿!”话出口,他一下坐在了地上。

那人发出一阵大笑,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你何必戏耍我呢?”他慌忙解释,很久没说话了,说几句便一口气顶了上来。断断续续讲完自己的经历,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人说:“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他爬了过去,仍抽泣不已。那人叹了口气,说:“孩子,柳白猿是我的名字。别哭了,以后,咱爷俩就用这一个名字了。”

那人是个刺客,今夜被仇家追杀,打断了双腿,弃在野林子里喂野兽,遇到了双喜,捡回了性命。而双喜也有了新的人生――当刺客。

【二、水色异诸水】

1932年冬季,老一代的柳白猿在辽宁雪华山逝世,他把他葬在了常年不化的冰雪中,然后作为这一代的柳白猿下山了。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到温暖地带,看看流动的溪水。

刺客是男性最古老的职业,在农业和畜牧业还没有明确分工的原始社会就已经存在。只要有男性,便会有刺客。

三年的修炼,肌肉没有强健地挺起,反而干瘪。只有他知道,在自己惨白的皮肤下,肌肉纤维是多么的紧缩密集,犹如遇水收缩的生牛皮――这在刺客界有一个专有名字,叫做“干冷肉”。

练出干冷肉,意味着可以奔跑两个小时不知疲倦,可以在瞬间改变身形,从一个五十厘米的洞口钻出,可以一拳砸裂奔马的脊梁。

更重要的是,有了干冷肉,方可以掷出随心所欲的飞刀。柳白猿下山后,接受的第一单买卖,是刺杀上海赌业大亨赵力耕。

1932年7月15日下午,昌黎赌场的目击者们有着深刻的记忆:那把飞刀沿着一条圆满的弧线飞过了赵力耕,突然刀把抖了一下,仿佛获得了生命,凭空一跳,插入了赵力耕的脖子。

在警察局笔录时,有十三个赌场职员和二十七个客人用了同一个词汇――“那是一把妖魔附体的刀”。

到9月13日,他已经刺杀了二十一人,赚得了二十一根金条。刚开始的生涯,令他兴奋,在掷出飞刀的瞬间,总是大脑皮层一阵清爽。

他沉浸在这一乐趣中,直到了12月17日,方有了改变。那一天国民党元老杨杏佛联合国母宋庆龄、北大校长蔡元培,发起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宗旨为:一、废除非法拘禁、酷刑;二、公布国内压迫民权的事实;三、争取结社、集会、言论及出版自由。

而柳白猿在那一天接到了十根金条的订单,要他在六个月后将杨杏佛刺杀,雇佣他的组织名为“海陆青年团”。

谋杀一个人等于和这个人建立了最深的关系,柳白猿收集到的第一条资料,是提倡白话文的著名学者胡适形容杨杏佛相貌的诗:

〖鼻子人人有,唯君大得凶。

直悬一宝塔,倒挂两烟筒。

亲嘴全无份,闻香大有功。

江南一喷嚏,江北雨蒙蒙。〗

说杨杏佛鼻子过大,和女人接吻时是个严重的障碍,并对女人的香水有过敏反应。他的鼻子决定了他是个正人君子。

柳白猿每次看资料,都穿着整齐,擦净几案,充满恭敬之心。他认为如果真有地狱,阎王勾画生死薄也是这样的端正,因为死亡是隆重的事情,不管此人生前的高尚、卑贱、善良、凶恶。

但看到这条资料,柳白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背下了这首诗,度过了份外愉快的一天,甚至在晚上还笑得醒了过来。他担心自己会一直笑下去,但两天后送到的第二条资料,止住了这个毛病。

第二条资料为:

〖杨杏佛,1918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工商硕士学位,1924年10月任孙中山的秘书。孙中山逝世后,他担任葬事筹备处主任,建中山陵的拨款为80万两白银,众多竞标的建筑商对他贿赂,他把所收财礼在招标会上展览,令那些商人自动退出,保障了中山陵工程的正常进行。〗

看完这条资料,柳白猿变得严肃,他当天去了南京。中山陵修在南京东郊钟山第二峰小茅山的南麓,一道39米宽的白色台阶层层上升,延伸435米。

柳白猿走完台阶,竟有些晕眩,按照他的体能,不应有这种情况发生。忽然他脖梗一冷,这是遇到危险的生理信号,他曾凭着这野兽才有的本能,躲过七次险恶的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