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龚侠怀还被关在牢里。”叶红说:“这个人可以在街上给刀砍死,可以在马上给箭射死,可以给鞭子鞭死,可以给金人杀死……但就不可以在我们的刑狱里瘦死。”

  “……他没有死,他在牢里。”

  “一个人在牢里,其实就是暂时死了。我们总不能等到他真的死了的时候才去救他。”

  “我们能做什么?”朱星五苦笑:“我们又不能去劫狱。”

  “你想,如果你含冤受屈,给押在牢里,你希望朋友为你做什么?”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朱星五用一种病人般的声调,支吾他说:“我们每天都给他送饭、送菜、送衣服……”

  “你们见着他了?”

  “没有。”

  “你们把东西送到他手上了?”

  “没有,”朱星五忙说:“不过牢头说一定会送到他那儿去。”

  “你亲自送去的?”

  “不是,”朱星五理所当然他说:“我也是托人送去的。”

  “你们有没有设法探监?”

  “没有。”朱星五委屈地说:“我们问过几个狱吏,他们都说,这要司狱官批准方可。我们去问司狱,司狱说那是要先得衙门签发牌票,才能探犯。我托人到衙门求准,衙门说龚某是钦提要犯,要上禀才能议定,不能照开。后来谈捕爷他们告诉我,这件事不好办,也不容易……”

  “所以你们就没办下去了?”

  “是……”朱星五补充一句,“他们说,这样对龚侠怀也不大好。”

  叶红听朱星五叫龚侠怀的名字,他心里想:龚侠怀还坐在你现在坐的这儿的时候,谅你也不敢这样叫他吧?他忽然觉得龚侠怀所做所为,十分可笑。古来侠义之上,相交不问贵贱,英雄毋论出处,而今不幸历劫,尚未论罪,这些他的兄弟,都一一直呼其名了。一种把燃着的酒灌入胃里的感觉忽然而生,一股豪气上冲,叶红苍白的两颊又浮现酡红。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真要有本事,就在一个好汉落难的时候还是以一个英雄来待他。这句话他记得是龚侠怀生擒金兵将领沙虎脱后押回京师,当大宋官兵怒气冲冲地要把他凌迟至死,龚侠怀公然表示的意见。人是他抓的,话也是他说的。叶红那时就知道,说得太多这种话准要出事。

  “所以你就没去设法营救龚侠怀了?”

  “我问过刑房的石暮题……”朱星五吞吞吐吐,终于还是说了:“他说,这件案子,牵涉到卖国谋反,非同小可,我们不知道的还是少管些好,以免牵连更大——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便不便说……”

  “其实,你问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想说、要说,”叶红笑道:“你要说就说吧。”

  “我听说这件案子是门里自己人告上去的,而且,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面指证。”朱星五仿佛听不出叶红语气里的讥刺之意:“像这种事,可大可小,株连严治,势所必然,故此人人自危。我们不能不自量力。何况,龚侠怀出事后,这儿发生的事情已够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我明白,”叶红说:“你这个二当家不好当。”

  “……也许这样也是好的,”朱星五显然很高兴叶红能了解他:“让龚侠怀去静一静、闲一闲、思省一下也好。这几年,他干了不少糊涂事。”

  当真是干了不少糊涂事。叶红暗忖:连朋友都未好好地交,龚侠怀更可休矣。

  他抬头,就看到一幅画。

  那幅画里画着八个人。

  那八人是那般亲切、那样融洽,以致他们八人各有气质、各有个性的脸孔,合起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年纪轻的人,通常走在一道只有一个样子,他们共同的特征只有“义气”。但江湖闯久了,年岁大了,每个人就是一个样子,有的好权,有的贪婪,有的自私,有的失意……都会写在不同的嘴脸上。在聚合在一起的时候,仍能给人感觉是一家子,那至少得要是曾在一起闯过生闯过死闯过风霜岁月才会有的情境。

  看到墙上那幅八人一同举杯豪饮,就连手势、眼色也同一个字的意思,他就觉得那幅画如同一个欢快的梦。

  朱星五从叶红的目光里才省起他背后挂了一幅画,“是严笑花画的,”他忙解释道:“画得不好,也……太招摇了,今儿我就扔掉它。”

  “扔掉它?!”单简冲口而出,“不如给我!”

  “给你?”朱星五狐疑地道,“你要来做什么?”

  “他也在画一幅合家欢的画,”叶红马上说:“这画可做参照。严姑娘画得不错呀……她不是龚大侠的红粉知音吗?”

  “是吗?”朱星五淡淡地道。

  “龚大侠的事……她可知晓?”

  “知道吧。”未星五漠不关心。“这事还有谁不知道的!”

  “龚大侠被捕后……”叶红一点也不放松:“她可有来找过你们?”

  “她……?”朱星五冷笑:“嘿。”

  “怎么了?”

  “我不想说……”朱星五不屑地道:“我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

  “哦。”叶红转了个弯:“不知道贵门的其他当家是怎么个想法?”

  朱星五突兀地笑起来:“想法?你何不问他们去。”

  他忽然又压低了语音:“据我所知,叶兄跟龚……老大素来没有什么深交,不知何故让阁下对此事这般深感兴趣?”

  “就是我跟龚大侠没有什么交情,”叶红笑着看自己的一双手。他的十指纤细如玉女的素手,皓腕如雪,尖巧润滑但不修长,“所以我才多管闲事。”

  “本来嘛,他有你们这些这么要好的朋友,”叶红悠游他说:“轮也轮不到我叶某人来管这件事。”

  忽听一个人极低沉、极混浊,但极压抑着愤怒的语音道:“是谁多管闲事?!”

  简单和单简都给这如同响在耳孔里的闷雷震了一震。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那么低沉、那么混浊而又那么愤怒的声音。一如激情就要冲破不激情,突破就是对原来的放弃,由于压抑,所以这语音愈是显得郁愤。

  叶红缓缓回身,他就看见一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

  他整张脸就像一颗巨大的蛋。

  那人有一双会嚼食人的眼,但当他咬着叶红那一双明澄而快利得像刀尖上的明珠般的双眼时,他就像啃着了石头,几乎要发生“崩”的一响。

  叶红道:“是我。”

  那人问:“你是谁?”他的口红得就像在吐血,牙齿森然得像两排钢锉。”

  “我是叶红。”

  那人点点头,以一种惊人的杀气说着,仿佛他觉得自己每说一个字都足以杀死一个人。

  简单和单简己暗自戒备。

  他们觉得自己是箭和弓。弓已拉满,箭在弦上,都已不得不发。

  这都是那人的气态造成的。

  “不管你是谁,请注意:你上排的牙齿有三只蛀牙,下排有一只坏牙,前面的牙齿没有蛀也没有坏,但有四只过尖的犬齿,说话容易咬到舌尖,至于后面的牙齿,实在是太脏了。”叶红用一种赏月评花的语调说:“当然,你不能因此就一拳打掉自己满口烂牙,夏四当家。”

  简单和单简这才弄清楚,眼前那人就是“诡丽八尺门”里坐第四把交椅的“杀人和尚”夏吓叫。

  “你要干什么?”夏吓叫倒是沉住了气。

  “他是来探问龚侠怀的案子的,”朱星五忙说:“他是叶红叶公子。老四别冲动。”

  “龙头,”夏吓叫压低了声音:“他们是官面上的人?”他的态度倒没先前嚣张了。

  “我看……不是吧?”朱星五对叶红哈腰一笑道:“当然,叶兄府上,莫不是官!”

  叶红微微笑道:“恐怕就是坏在这里。真的在六部朝官里,没我这一号充数的,偏在武林道上的朋友,也不收留我这样的门外汉。”

  夏吓叫不知道叶红是在谦辞还是自诩,只跟朱星五瞠目道:“他说什么?”

  “他?他是官嘛,”朱星五打哈哈几声大的,然后又打了几声小哈哈,“官就是这个样子,不然如何当官?”

  然后见叶红没笑,才又正色道:“叶公子很关心龚侠怀的事。”

  叶红盯准了夏吓叫脸上那不屑的表情:“这件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真要我说?”

  “请说,”叶红只好摆出一个官样儿,“无碍。”

  夏吓叫见了反而放心说了,“我说,叶公子,我夏某人一向是忠心耿耿,效忠朝廷,赴火蹈那个什么汤的,我都在所不辞。我决不像姓龚的,一会儿搞‘十八星霜’、一会儿去勾结‘孤山派’。”

  “这么说,你很不满龚大侠的作为了?”

  “不满?我简直是恨死他了!”夏吓叫叫了起来:“不是他,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现在我们几兄弟,哪一个有好过的?!他搞他娘的劳什子玩意,现在给人逮起来了,外面传得风头火势的,我们这儿,一天至少退出十来个子弟!老二的儿子本来在衙里谋了一份差事,现在给人连铺带盖地轰了出来,砸啦!我的兄弟有几个在衙里混差事的,这几年打打太平拳也风调雨顺的,眼看已升到了边,这几天突然跌到了底,这还不都是龚侠怀累的!就说老三吧,他在监司处本有名份,现在一闹开来,他也只有撇着腿子自行了断了!难怪他的老婆子常说:‘跟姓龚的去玩命,准没好下场!’他一向自命为智多星,现在可活该了!这一下,天下太平哪,咱们‘诡丽八尺门’,可喝风吃雨、二流打瓜、到处求恩典当二楞子好了!平日老是喊什么报国杀敌的,人家真个儿捞一大把的发财当官去了。咱们把白花花的银子部送往边防上,这回可美了谁?咱家落此田地,吃雪花填肚子嘛?卖儿子当裤子嘛!我说,龚侠怀坐牢也是坐稳了,他把大伙儿拧到这个当口儿,我见着他还真一刀砍杀了呢!”

  朱星五见他说得兴起,想劝住他,但有弟子匆匆来报:“大当家,有事禀报。”

  朱星五也受之泰然地应了:“什么事快说。”

  那名麻脸连眉的汉于说:“那杜小星又蹭到门前来了,不肯走,说要求见大当家来着。”

  朱星五顿时脸色一沉:“把他轰走,说多少次了,他再来槁扰,就要他瘸了腿子!”

  麻脸汉子有点迟疑,但还是快快去了,夏吓叫却正说到口沫横飞:“你说我这话为啥当日不当着姓龚的面前说?你说我怎么说,!那会几,大家都支持他,拿他作英雄办,我算什么”?我这一说,剩下的还有几片肉、几根骨头?我一早已看出来了,但看出来不就是说得出来,我能说嘛,这儿大家都拿他当神拜。这回可好了,神也有不灵的时候,王八也有脱了壳的一天,当日我说的,大伙儿不信,今日儿姓龚的人脸兽心,可大家都心里透亮了。我说,他只不过坐坐牢,我们呢,还得收拾残局,还要保颜面、撑场面呢!我不管,官里真要整治咱们,我拆了房子抱了柱子就跑,我才不背这面天大的黑锅呢!”

  “我看你言重了吧。以‘诡丽八尺门’当前局面,至少大有可为,你们就算在这儿撑大局,也不致挨穷闹饿的,况且,上头也没要再拿人连坐的意思吧。”叶红持平地说;“当年,龚侠怀不是为了护你逃脱,独力应付四十八名蒙面高手的袭击吗?至今他身系囹圄,你就这样鄙薄他,是不是太……”

  “他大仁大义、我无情无义?!”夏吓叫咆哮着,无毛的脸上的青筋更显得群雄并起,他那张童山濯濯的大脸凑近叶红,就像是一只已把香蕉卷入鼻子只待吞食的大象,可是叶红只用看一只犰狳的眼光去看他,“好,我让你看看。”

  突然间,他的身子就倒窜出去。

  简单和单简两人一直是站在一起的。

  夏吓叫说着骂着,突然向他们掠去,这使得他们在一惊之下连忙凝神应变。

  然而夏吓叫已掠了出去。

  自简单和单简两人之间像一片薄碟般掠了出去。两人之间的缝隙,原本连一只枕头也过不去的——但眼前一花,夏吓叫偌大的身体已掠过去了。

  他掠到了堂前的月洞门,一探手,就扯住一个女人的头发,拖了进来,一面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贱货,还偷听什么,你就给我死出来,跟他们好好的听一听姓龚的跟你那些丑事!”

  朱星五也觉得大过份了,想要喝止:“四弟,你这……”夏吓叫正跟那女人此起彼落地嘶嚎着,才不暇搭理他。

  这时候,叶红和简单、单简的震讶是不一样的。

  简单惊讶的是夏吓吟的轻功,不是快,而是轻得薄得跟他的体形完全成了对比——如果在刚才的一霎夏吓叫是向他出手的话,他不肯定自己是否能躲得了。

  单简是惊讶居然在大堂后进的月门帘后,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他居然未曾觉察出来。

  他现在开始相信夏吓叫是当杀手出身的了——只有杀手才会那么警觉、那么机敏。

  叶红则是另一种震讶。

  因为还有人伺伏着。

  ——这个人一直跟着他。

  ——这几天来,这个人一刻也没离开过他。

  他感觉得出这个人的存在。

  他也感受到那股凌厉的杀气。

  他虽然知道他在,但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也不知他是谁。

  他震讶的是:那人居然也能跟了进来,而且依然没有露了形迹。

  ——如果龚侠怀还在这里,他会让人潜入“诡丽八尺门”而仍能逍遥自在么?因为眼前的人正在大事挞伐着龚侠怀,这感觉就变得份外深刻了。

  4 老虎的窗外

  那给夏吓叫扯着头发的女子,一面哭叫着一面挣扎:“你这个蛮子!你放手”一面用脚端踢夏吓叫。

  夏吓叫的身子腾挪着,可是五指仍紧抓她的头发不放,一边大嚷:“看,这婊子原本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但她却跟我们的龚大侠、龚老大、龚龙头睡过了,狗入的,一个贱一个脏,这就叫大仁大义?我呸!”

  那女子出腿凌厉狠辣。招招恶毒,但夏吓叫一面骂一面闪躲,把每一脚都刚好避去。

  那女子扭动着,仍然挣不开,忽然自怀里掏出一口小陶罐,夏吓叫一见,像给蛇咬着脚趾般的马上跳开。自此之后,他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过她手上的罐子。

  叶红只见那女子的脸容,七分娇丽、三分的艳,加起来却是十分的妖女。刚才,在她扭动的时候,不像是人,而像波浪。现在她定下来,一双大眼,看人的时候,就像冷火,一面烧着火,一面冷如冰。她看人一眼,就像喂了人一粒糖,甜腻了甜够了才教人毒发身亡。

  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寸是正派的,但又有一种谁都沾不了她的气派。她的头发散得就像刚被扔到河里似的,可是她狠恶的样子正好要有这头散发来衬得更妖丽。叶红几乎不敢相信,这女人瘦得几乎没有一块是闲着的肉,没有一寸是拿来温柔的肌肤,但她只要稍作扭动,全身都化作一片波浪,足以把定力不足的人溺毙。

  叶红皱了皱眉头,有意回避了这女人的眼光:“怎么回事?”他问。

  “就是这么一回事,”夏吓叫狞恶地道:“她跟他,睡过觉!”

  “她是我们的七当家路娇迷。”朱星五忙道:“她原来跟夏四当家是公认的一对儿。”

  那披发女子狠狠他说:“谁跟他是一对儿?!”她狠狠地盯着夏吓叫。

  夏吓叫桀桀笑了起来,像一只乌鸦忽然发出人的笑声一样。

  “你少卖娇!”他用一种病入膏盲的语气说:“你快活过了,现在谁也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