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胜不了龚侠怀,那么就胜了叶红再说!)

  (因为叶红与龚侠怀齐名,听说他们曾刀剑拚过一场,平分秋色,不分轩轾!)

  (打败得了叶红,自可取胜龚侠怀!)

  (天下该杀的人如许之多,说什么也不该杀到这人的身上!)

  (但要杀这个人,已不容易,要打败他就更难!)

  (世上有些人是可以死不可以败的!)

  (世间有的人是可以被杀但不可以被打败的!)

  (叶红无疑就是这种人!)

  王虚空不管了。

  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个人在出刀的时候,只有那一刀,甚至连自己也没有了。更不能去管天上打雷地上崩陷街上有谁走过他口袋里有没有钱他儿子该取什么名字……只有那一刀,着,或者不着,如此而已。

  他在最好的时机,砍出了那一刀……

  他认准了一朵雪花正降下来,正遮住了叶红的眼睛。

  一只眼睛。

  右眼。

  一朵雪花掠过视线要多久的时间,

  可是这已足够。

  这已足以决定一切。

  改变一切。

  一朵雪花所能遮去的视线有多大的影响?

  但这已足以扭转乾坤。

  定胜负。

  因为对于王虚空,一朵雪花从一个人的发顶部位落到头肩部位,已足以让他的刀连伤十一名对手了。

  王虚空就有过这样的纪录。

  棗那十一名对手,都是高手。

  当然,若不是高手,王虚空也根本不会出刀。

  他这一刀挥出,志在必得。

  志在必胜的一刀。

  就在他出刀的瞬间,简单和单简,一齐拔剑!

  (怎么!他们竟不讲道义?!)

  (他们不守信用?!〕

  (我看错了姓叶的了……)

  刹那之间,王虚空硬生生把刀势回扫简单,横斩单简!

  (如果我仍攻向叶红,他们就一定会来抢攻我,不如我先放倒了他们,再来收拾叶红……)

  就在这时,王虚空只觉眼前一花。

  (叶红已不见!)

  (叶红呢……?!)

  (后颈一凉。)

  (不是雪。)

  (而是剑。)

  (棗叶红的剑?!)

  叶红的剑。

  叶红手持着春葱一般的剑,剑尖就刺入王虚空微翘的后发里。“你的头发真长,”叶红微笑说“也该剪一剪头发了。”“我不服气,”王虚空垂下了刀,沮丧他说,“你们三个人,我一个。”“简单和单简刚才可有出手?”叶红平和的语音自王虚空的后头夹在风雪之声飘了过来。

  王虚空摇头。

  几绺发丝落了下来。

  那确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剑。

  “他们只是拔剑,没有出手,你以为他们动手,只是你不信任他们,不相信我,自己因多疑致败而已。”

  王虚空的后颈已没有那种凉冷的感觉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把头放进老虎的嘴里。

  (叶红已收了剑。)

  “可是你们使诈。”王虚空仍不服气。

  “使诈也是一种剑法,”叶红笑吟吟踅到他身前,苍白的脸上有两朵鬼火般的红晕,“难道你的刀法里就没有花招、虚招、幌招?”

  王虚空脸上忽然升起了一个怪模样。

  想哭的样子。

  叶红有点意外。

  他最怕看人哭一一何况那是个堂堂汉子,己成了名的武林人物?

  就在这时,王虚空的脸容扭曲了:他的下巴像脱了臼似的,打开了嘴巴,露出下排细而白像婴孩一般的牙,然后眉毛垂得像一头没有主人的狗,法令纹和鱼尾纹上下靠拢得像一桩一拍即合的亲事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喷嚏如许惊人,以致风声雪声,都暂为之止,连同呼吸亦然。自那张巨蛋一般的大脸喷发了出来,像是齐天大圣初使铁扇公主那一件宝贝的感觉棗连寒带热,挟着冰块雪块和唾液鼻涕,一齐涌向叶红的颜面,“哈棗啾棗”

  叶红神为之夺,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这么声势浩大惊天动地日月无光的喷嚏。

  在他定过神来之后,发现了一个无可改变的事实:

  王虚空的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一切发生得如许之快,别说来不及反击,也来不及反应。

  王虚空笑了。

  笑得那么愉快,以致他的眼睛眯得看不见缝隙,一脸和气。

  他笑归笑,但连尾指都不抖一下。

  刀仍是不急的。

  稳稳地架在敌人的颈上。“你输了,”他和气生财他说,“你已身着我刀。”

  叶红也心平气和他说:“那你要怎么样?”

  简单和单简都变了脸色。

  他们想扑上前来,但又投鼠忌器。

  王虚空居然向他们做鬼脸。

  然后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把刀收了回去。

  棗就像是他从来没有出过刀一样。

  “你让了我一剑,我胜了你一刀;”王虚空笑嘻嘻他说,“嘻嘻,咱们算是打个平手,哈哈,现在再来一场真格的,呵呵,我再也不让你了,嘿嘿。”

  这一场,才是真正的比拼。

  “各尽所能?”叶红肃然问。

  “生死无怨。”王虚空凝肃他说。

  4 我的刀就是一把火

  白雪覆盖的枝头上,开始出现了几颗寒冷的大星,更显得潮湿的树干,像鬼影一样,惨淡的立着。

  月亮更加清晰明朗,有一种寒透了的颜色。再仔细地看,这透明的球体原来是还没落下去的太阳,像一个被遗弃了的美人,她那忧伤的眼。

  它是那么凄寒,就像月亮一样,以致让人疑真疑幻,以为太阳的余晖不是从它身上而是从另一处映照过来的。

  远处有篝火,似是点着什么,有着贫民百姓在冬夜里燃烧自己的欢狂。狂风在那个枝头呼啸到那座枝头,像没有旗帜的海盗,一忽儿爬上枝头,一忽儿潜入海底,一巴掌一巴掌的把人刮得像一支铁条。

  没有远处那一堆火,反而不会那么苍寒。

  远处楼头,有人吹笛。

  棗又是那一段寂寞得连寂寞都怕了寂寞的笛声。

  那笛声就像凄美得可以让人一口一口的鲸吞,它进入耳里,索绕在脑里,迂回在心中,直攻入愁肠,百转无人能解,纠缠化成郁结,不哭一声,不诉一声,就把人的记忆导引向要忘了的那一段沉浮,把白昼换上黄昏的寂寞,让人逐渐失去自己的感觉,而在岁月的微光里平添害怕,并且不甚快乐。

  叶红觉得眼前的雪,是一种不太亮的白色。这使他更不能忍受那笛声,一如临死的人怕被放弃更甚于怕失去性命。

  这时候,王虚空已舞起了刀。

  他的刀在暮色里灰多于白。

  他是要护己、斩敌,还是驱走这白天的夜晚、白夜里的寂寞?

  真是寂寞的啊。就在这白天未去,夜晚将临之际,叶红在这北极移来的朔风寒流里,人间的一场风雪中,忽然想起: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就在他所立的岁月之流里,不知多少年前,有“神州结义”的萧秋水,在天地苍茫、风雪人间里折剑独行,失踪之前曾留下了这句话。有“天下第一狂人”的燕狂徒在初遇岳飞,是深秋皎月下,曾说过这句话。有“君临天下”李沉舟,在他帮中的人,叛的叛、走的走、死的死、变的变后,看着他平生战友柳五在他怀里溢然而殁,也想过这句话。有“九现神龙”戚少商,在他漫长的逃亡结束之时眼见他所至爱之人将离他而去,也想到了这句活。在日后的如流岁月里,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会念及这么一句话,和遭遇人生里无常无尽的风和雪。

  叶红顿觉人生如梦。他看见王虚空在雪里舞刀,每一刀都像雪花,力光胜雪。其实,究竟是人舞着刀,还是刀舞着人呢?是人动着,?还是刀动着?究竟是人走过风景?还是人给风景走过?古之舞者,从泪罗江前到易水江畔,谁是哀哀切切的白衣如雪?今之武士,从大漠里的长戈一击,还是万山崩而不动于色的壮士?古之舞者……等待再生,如同等待一个美丽的惊喜。其实刀就是雪,谁能在风雪里不风不雪?

  既然人生就是在雪中取火,为何要躲开这到头来总是躲不掉的风刀霜剑?风刀霜剑,吹皱了山色,催老了山光。空间自有情。空闲自抬情。梦回乍醒,人生不过是一个盹。佛家死于坐化,道家死于羽化,到头来,谁能登仙?刀光如雪,苍冥悠悠,禁不起也听不见十万狮子吼。成功失败,温柔安静。爱你恨你,千涛一沫。想起的时候正忘记。忘记的时候正想起。人生到此,可以一死。既然躲不过的,为何要躲?刀光如梦,刀就是一场快意的梦。那么剑呢?

  当叶红决心要以身试刀、弃生忘死的时候,雪天舞刀的王虚空可不是这样想。我的刀就是一把火。叶红不拔剑,我可要发刀了。我的刀不止是我的,还是我师父大石蕉英的。没有她,我还是官巷讨赏的“鼻涕小王”。我的刀就是我的一切。“谁持雪练当空舞?叱咤千峰奴万岭。”师父在雨中剪刀峰,曾如是说。“人在世间,要志在高山;人在天下,要志在苍海;”师父如是说。“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师父常常如是长吟。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天道无公。我的师父,人石蕉英,天下闻名。可是她落得怎样个下场?终生戎马倥偬,中帼须眉为国杀敌,换得到头来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她临终的一刻,爱将都忙着升官发财,互相倾轧去了,就只有我和三师兄在。她一生孤忠,长吟也常吟一句:“空翠千转尽湿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上天没有报应。

  天何其忍?她临终前,病志战胜了斗志,她的脸部自下颔部分已完全崩溃,上颚之上完全收缩,像瘪下去一般,如一粒果子的实。她已痛得没有了表情,想必那是心痛吧,她半张着眼,找不到她看不见的我们。但我们在的。天涯海角,天荒地老,我和二师弟丁三通一定都在。她在死时的心一定很痛的吧?她的丈夫战死,她的儿子叛逆,她的四个徒弟,“谈何容易”,全去干丧尽天良的勾当。“一灯曾亮,不朽若梦。”我的师父如是说。她说我和三师弟对她说的话都听不懂,但却是最肯听话。我就只有你们两个,她老人家说,虽然,你们都是我从前不甚钟爱的徒弟,但我只有你们,也只剩下了你们。你们虽然傻,但一个是悲草,一个是笑树……师父师父,我们不管什么是悲草,什么是笑树?谁是悲草?谁是笑树?我只要您不死……

  话未说完,师父已溘然长逝了。

  你说话呀,师父!我们两个虽然蠢,但你说多几次,就算我仍是听不懂,但我也会背诵了。会背不就比懂更好吗?你说话呀,师父!……我们自剪刀峰下得山来,要在人间世创一番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为师父您重振声威。为国为民,不如为自己好!第一流的刀客,我王虚空。刀中第一高手,是我王虚空!

  我的刀就是一把冲天大火。我要擦亮自己、照亮别人,要逼他拔出他的剑,就像师父说过,人一出刀,就要像夜雨战芭蕉,狂风扫落叶……我嘻笑江湖,浪荡天下,诈醉佯狂,怒歌当哭,为的是如果今朝宝刀在手,扬威天下应是我。男儿就似是一杯一干而尽的酒,只要能把悲哀的精力有个掷处……我就砍出了我如大火一般的刀。

  简单和单简,给怔住了,也给吓住了。因为他们知道:叶红和王虚空已入了魔。

  一个雪天舞刀,一个冬夜抚剑。外观和祥,其实,没有比这个更不可解救了。

  至少在他们的能力里,这是无可救药的绝境。

  叶红和王虚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交手三次。而在两人交手的短短时间内,白天消逝,暮夜来临,时序交替,匆而不迫。

  第一次交手,叶红以他们两人拔剑来扰乱王虚空的心神,声东击西,挫败了斗志过于昂盛的王虚空。

  第二次交手,王虚空出奇制胜,攻其无备,以一个喷嚏震住了叶红,击败了对手。

  第三次交手,两人都再不存轻敌之心。

  他们凝神以待。

  王虚空舞刀。

  刀和雪光共舞。

  叶红拔剑,凝立不动。

  他是以静制动。

  两人刀剑未击,但心神己各为对手的一静一动所慑:刀意已侵入叶红神志,粉碎了他的斗志,让他尽往回忆里的伤悲处走,要他放手;同时剑气亦已夺去王虚空的心志,使他遁入记忆的怆凉里,悲愤得不由向自己的梦中杀去,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狗去用舌头舐一只活着的螃蟹。两人都在记忆里,带着远处的笛声坠落,谁也不会上来。

  这种情形,除非不动手,只要一方能出手,对方就非死不可。

  因为刀已夺神,剑已驭志。

  这一刀一剑,已越主而出,相互交战,在雪夜里交击出空白的七色。

  连叶红和王虚空都不能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