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好大一段路,他们身后的两行脚印,都深深陷入雪里,像一头狼和一只狐狸走过这漠漠的雪地。很远的地方,有些孩子在嬉戏着。靠着林边,有几张石凳子,路雄飞示意要杜小星坐下来,他也并肩地坐了下去。

  杜小星马上站了起来。辈份之礼使他惶惑。路雄飞这回把他按了下去。

  远处来了一只鹿,走出村子来,很安详地看孩子们嬉戏。有个孩子走过,跑去看鹿,不小心在雪上摔了一大跤,哇哇大哭。糜鹿侧着首在观望着。后来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跑了过来,扬着手跳着去吓唬那鹿,那鹿只侧着首,退了半步,吊起一只前腿,放到地上来的时候又前行了半步。样子友善而骄做,有个老妪过来抱走了号哭中的孩子。然后一个汉子走过去,好像是在逗剩下的那个孩子,突然之间,他掣出叉子,一叉刺进糜鹿的肚子里。

  受惊的麋鹿狠命地跑。汉子仍执着叉子,一面搠动着,一面拔腿子追。由于叉子搠动得厉害,糜鹿的身子很快的就红了一大片,雪地也染了一斑一斑的血迹,猩红得像长在雪上的花一般,有几朵还连着肠肚,一半仍在它肚子里一半在雪地上拖着。

  这时,又出现了几名汉子,穿着兽皮做的袄楼,一拥而上,围堵那头糜鹿。糜鹿向他们靠近的时候,好像又是害怕又是要求饶似的,他们就给它狠狠的一棍子,或一枪穿了个血洞。

  未几,糜鹿软瘫于地,摇动着,用一对悲凉的眼,望着拢靠过来的人。汉子们笑着,用棍子打它,用靴子踢几下,哄笑着说:“啐,也真费功夫!”“这头笨鹿,人住的地方也敢行近,自找死路了!”“也许是饿了罢!太瘦了,没几斤肉,今晚还得备下酒的菜!”“呸!还沾了我一手的血!”……很快的,一只鹿就变成了几团冒血的肉。

  他们这样远远地看着,路雄飞忽然问杜小星:“你真的要救龙头?”

  杜小星眼睛如星光般闪动着:“是。”

  “诚心?”

  “是。”

  答得毫不犹豫。“诚意?”“是”

  答得斩钉截铁。“好,”路雄飞的手围拢过去,在杜小星还以为他要告诉自己什么拯救龙头大计之际,已封了他身上三处要穴。

  然后,路雄飞解下了他腰畔的佩刀,扳开他的手指,然后使他握着他自己的刀柄,拄在地上。

  俟一切都弄得妥妥贴贴之后,躇雄飞才在杜小星的耳边说:“没有用的。诚心诚意是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要救人,就要有力量,要是没有力量,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然后他就走了。在路上,他心情非常愉快。

  因为雪下得那么快,而且还要下很久。他已制住了杜小星的穴道,使他完全不能运功御寒。他拄着刀,对那样子的汉子,人们通常都不敢去招惹,更何况那儿又是十分偏僻。

  天色快暗了,这回光返照的太阳很快便会消失。黑夜正长,冬更长。万一有人发现,也解不了他的独门制穴手法。到了第二天,等他冻僵了之后,便谁都看不出他是因穴道受制而动弹不得的了。这样杀人,既不见血,也很安全。甚至可以说,他确然觉得自己未曾杀人。

  他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在那两排足印尽处的杜小星,脸上已挂了两条冰丝,就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知道不久之后,他就会为霜雪所覆盖,就像一个由小孩子堆出来的可爱的雪人一样可爱。

  他忽然想起龚侠怀。

  天气那么冷……在牢里也不例外罢,有人为龚侠怀而死,龚侠怀又能怎么样,龙到了浅水,连蛇都不如!想到这里,他的头发又竖立了起来:这件事会使二当家很高兴,但既然已做过了这种事,龙头这辈子还是不要出来的好……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用头发思考的。

  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时都在饶有兴趣地想:

  这时际,不知杜小星已冻死了没?

  2 忧郁禽兽

  叶红并不怕王虚空。

  使他感到微惧的是那个一直未曾现身的跟踪者。

  可是他一看到王虚空,就觉得头大。

  一个头,六个大。

  王虚空也有一张巨脸,一个大头。

  南瓜一般大的脸,冬瓜一样的身躯。

  偏偏那张脸又写满了自许、自大、自负,不可一世得惹人可怜、令人憎。

  他拨去身上的雪花,委屈地叫道:“为了你,我冷死了。”

  叶红瞪着这个自雪堆里蹦出来的怪物,老实不客气地问:“你要暗算我?”“我呸!谁暗算你?你有天大的面子,值得我王虚空来暗算!”他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还悻悻然地在呢呢喃喃,“也不吐口唾沫星子照照镜子!用得着我来暗算你!哩哩……”

  叶红心情极坏,该救的人还没有救,该办的事还没有办,该出现的杀手仍没有出现,出现在眼前的却是这个在不寻常的乱局里仍纠缠个没了的胖小子。

  叶红没好气地间:“你要于什么?”“干什么,”王虚空眨着小眼睛,眨一次眼睛就更亮一些,“决斗啊。”

  叶红想起来了:“对了,你楚楚令那一战到底怎么了?”“楚楚令?”王虚空说,“我到了金沙塘,才知道他死了。”“死了?!”“金沙塘”的楚楚令是当年勇抗金兵的领袖人物,他的刀就像黑夜里一道血肉的闪电,金兵见着他,骑马的失去了马脚,穿盔甲的断了腰。他杀到哪里电就闪到哪里,没有人能阻挡得了闪电,持长矛的折了腿子,持藤牌的扭了脖子。敌人遇上他,裤裆子里不是屎就是尿。

  在军队里,他那红色的腰刀就是一面大黍,回到家乡,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一支王师,他一直作战到五十五岁,直到那年他中了毒。

  那时候他还在北边号召民军抗金到底,声势浩大,京城里的特使来到他帐下,赐他喝蟠桃酒。酒下肚,毒力发作了,全身发胀,发出浓烈的臭味,惊吓了一头军中的猎犬,被逼龇着牙咬了他一口。那头狗立刻毒发而死。

  他的爱将看到这种情境,都知道楚老将军是死定了的。与此同时,金兵大军杀到,如风卷残云,千亿只蝗虫抢噬就那么一小亩的高粱一般。

  就在他们在高粱田里遭围杀的时际,一支民兵抄来救援。他们就像熟练的农夫,一拐刀就是一束甘蔗连着叶儿应声而断,爽利活络。在他们眼中,这些残民以逞的金兵只是带刺的毒蔗。这些人以寡击众已击得天经地义了,仿佛非如此不能显出他们的本色,非这般不够过瘾一样。

  暗夜里,这支已在十三个大宋城镇奸淫烧杀的金兵,遇上了他们命里的煞星。他们闯杀一番就撤走,让金兵大军赶至时只扑了一个空。

  他们的首领当然就是龚侠怀。他联同“孤山派”的赵伤,全力救援楚楚令这支兵马。龚侠怀在高粱丛中找到楚楚令的时候,他已全身肿得像只蛤螟,脸孔像一只青蛙,手里还持着刀,刀是血红色的,他的眼是血红色的,皮肤下愤张的红筋多于青筋,地上淌着血红,高粱晃着血红,连月亮也是血红色的。

  龚侠怀被已经毒得半疯的楚楚令误砍了一刀,血流如注。英雄的血在暗夜里一样的红。他点了中毒盟友身上的穴道,背着他跑,却遇上了在金营里混了个荣华富贵的唐门好手唐三葬和他四名手下的狙击。

  龚侠怀咬着牙,背着楚楚令,以一种狂烈的杀气,重创了三名唐门高手,杀出重围。一枚铁蒺藜已攒入他的肚子里。

  他背着楚楚令,反而不跟着大队跑棗他知道金兵对他和楚楚令是志在必得,如果跟大家在一道,可能到头来要全军尽覆。他背着他,以一种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斗志收拾在国破山河里横肆烧杀的包围者,逃到甘蔗林里。

  然后他灌楚楚令喝水。喝的是沟里灌溉甘蔗的水。臭水胀满了楚楚令的胃,龚侠怀忙着用内力替他逼出毒力,金针度穴,操揉拿捏,楚楚令的胃似有一条鳄鱼在吞噬着,一口又一口的,然后又用它的尾巴搠着磨着,楚楚令的胃仿似给刺穿了,一直不停地在呕吐,从黑色的脓水吐到绿色的渣滓,里面浮游着一条没有脚的火红蜈蚣,还有鲜肥的蠕虫和能穿过甘蔗厚皮的蛆虫;然后又从黄色的胆汁吐到白色的泡沫,里面有近日楚楚令行军时果腹的硬馍馍和几条野菜,还有半只他在拼杀时一口咬下来一名金兵将领已消化了八成的耳朵。

  之后,吐的就是血了。

  到吐血的时候,楚楚令除了觉得自己浑身乏力,体内空虚得像失去了一个胃之外,其他已一切无碍了。

  他衰弱地望向龚侠怀,才发现龚侠怀已经变成了个紫色的人。

  他肚子里的唐门暗器是淬毒的。

  从来没有人在着了唐门暗器之后,还可以挺到现在,而且,还可以本身真气去替人解毒的。

  待龚侠怀开始为自己设想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毒力第三次攻心。

  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一盘残局,连眼白都是紫色的。毒力以排山倒海、惊涛骇浪的阵容直入他心脏的城池。

  楚楚令虚弱得像一个没有内脏的人,他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口,更不知如何能助为救他而落此下场的恩人。

  龚侠怀在那红色的月光下,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他的肌肉结实得好像把盔甲穿在衣内,可是都是紫色的棗越近腹部越紫。腹部只有一个小小的黑洞,渗出了些黑色的水,在暗红月色下看去,像一颗小痣。那就是唐门暗器射入的地方。

  龚侠怀拔出一把快利的小刀,向只剩下一口气来承接第二口气的楚楚令,仍然是带着他那郁勃难舒的神情笑道:“没想到居然可以在活着的时候看看自己的内脏。”说完之后,咔的一刀,剖开了自己的小腹。

  楚楚令看得一清二楚:哪里是大肠,哪里是小肠,哪里是肝,哪里是胰。每一个内脏都在微微地跳着,表示这个人仍活着,而且生命力如此惊人强韧地活着。他亲眼看见龚侠怀用手去搜寻那颗钉入肚子里的铁莲葵,就像翻箱倒柜、搜寻珍宝的劫匪。他知道那一颗比花生米还小的事物,是他生命里的句号,他要把句子写下去,就得要把这句号去掉。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还是那一副郁勃难平的微愁。终于他找到了。他以拇食二指钳住那个小得像一颗杏仁的东西,轻轻地拔出来。那小圆球上的钩刺,仍划破了肉壁,使得那儿又淌出了黑血。于是龚侠怀用力剜去了自己腹壁里的几块肉,用一口针,穿过羊胎衣的线,在自己肚子里一扎一拔地缝了二十七下。

  这时候,他的身子就是白的了,象牙一般的白。很难相信一个像大树干豪壮的身子肤色竟像叶芽一般的白,白得使他那刚毅的脸上,更透露出秀气与微愁。

  之后,他躺在地上,长吁了一口气。就像个泥潭冒了一个泡,然后便是死寂一片了。

  过了好一阵,一个金兵钻进甘蔗林来放溲,恰巧见到楚楚令。

  他拔出腰刀,狠狠地砍过去。

  暗红的月亮照在刀口上,像未杀人就已沾了血。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那金兵怔了一怔,然后伸手到后颈,似要拍打一只蚊子,然后就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了。

  他的后脖子有一只苍蝇。

  当然就是那枚铁蒺藜。

  龚侠怀气咻咻地半撑起了身子,笑道:“这些人,总是不肯让人好好歇一歇的。”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楚楚令觉得在自己面前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就像一头禽兽。

  忧郁的禽兽。”

  自此以后,楚楚令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不再动武。

  龚侠怀灌水解毒、剖腹自救的事,就是从老侠楚楚令的嘴里传开来的。

  谁都知道“眠月神刀”楚楚令和龚侠怀的交情。

  没想到,龚侠怀身系囹圄,他的至交楚楚令却死了。

  叶红有一种仿佛龚侠怀那一干人都遭了天劫的感觉。

  “怎么死的?”他禁不住问。

  “给人暗杀死的。”王虚空指了指自己的肥胸,另一只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厚背,“一箭,嗖,一个洞,穿了。”

  叶红只觉得心里一凉。

  仿佛有这样的一支箭,就夹在风雪中一触即发。

  “找不到他决斗,”王虚空懊恼他说,“我很遗憾。你就委屈一下吧。”

  “哦?什么?”叶红知道这人说话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他死了,我只好将就点,找你决斗了。”

  叶红笑了。

  “承蒙看得起,”

  他笑得微带愤怒,“谢谢。”

  “你真有闲,”他继续愠怒地道,“外敌进犯,民不聊生,贪官枉法,土豪恣肆,我们这些拿刀使剑的,却只顾自己找人决斗。”

  “什么!你敢侮辱我,!”王虚空挣地拔刀,“拔你的剑!”

  叶红心情也劣极了,这下也给激起了战意,“你真的要打?”

  王虚空的眼睛亮了。

  棗这家伙终于肯动手了。

  他为遇上这样一个劲敌而兴奋地想打三十七个大喷嚏。

  碜盼业叮?

  王虚空这回倒是不忙了,他把刀缓缓插回背上那口残破的刀鞘里去,除了一对闪闪生光的小眼外,脸上其他肌肉和表情,都像是睡了一般。

  叶红倒是有些失望:“不打啦?”“才不呢!”王虚空狡桧他说:“我要试试看先不拔刀,等你出剑攻来时才拔刀又如何!”

  叶红气得眉毛都飞了三条。

  但他却拔出剑来。

  像一条青葱般的秀剑。

  他从来不因喜怒而犯上错误。“既然你不拔刀,承让,”他不动声色他说,“我可拔剑了。”“你拔吧。”王虚空大方他说,忽然,他又很警惕地扫了简单和单简一眼,露出十分精明九分机警的样子。“他们会不会插手?”

  叶红已忍无可忍,“你把姓叶的当是什么人!”

  “嗯,”王虚空以老江湖的口吻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好,”叶红把脚下的雪跺出一个大窟窿来,“你要是害怕,我叫他们先到前面的林子去棗”

  “嗳,这倒不必,我信得过你,”他忽然压低声音,以一种自以为聪明绝顶的钝道:“他们在这里,对我倒有利。”

  “如果我胜了,我就可以说,我以寡击众仍然轻易取胜;万一我失败了,就可以推倭说双拳难敌四掌。我已立于不败之境了,这回上当了你可!嘻!”

  叶红的脸色更白了。

  脸上陡起了两朵红云。

  对了,他生气了,王虚空心里有数。这就是我要的。

  对敌的时候,一个愤怒中的敌人,总比一个冷静的敌人好对付一些。

  “闲话少说,”叶红叱道,“你打是不打?!”

  “打!”

  怎么不打?

  棗他就是为了打这一场而来的!

  简单和单简各自退开了三步。

  场地留给叶红和王虚空。

  叶红手里有剑,但像是握着剑看风景。

  王虚空整个人都像在冬眠,只有一对眼睛像一双寒光熠熠的刀子。

  两人站在那儿,仿佛是自去年冬天就在那里了,感觉上要比历史还更苍老。

  远处似乎有一声叫喊,又乍停得好像是一只鸡给割掉了喉咙。

  王虚空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