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那么凄寒,就像月亮一样,以致让人疑真疑幻,以为太阳的余晖不是从它身上而是从另一处映照过来的。

  远处有篝火,似是点着什么,有着贫民百姓在冬夜里燃烧自己的欢狂。狂风在那个枝头呼啸到那座枝头,像没有旗帜的海盗,一忽儿爬上枝头,一忽儿潜入海底,一巴掌一巴掌的把人刮得像一支铁条。

  没有远处那一堆火,反而不会那么苍寒。

  远处楼头,有人吹笛。

  棗又是那一段寂寞得连寂寞都怕了寂寞的笛声。

  那笛声就像凄美得可以让人一口一口的鲸吞,它进入耳里,索绕在脑里,迂回在心中,直攻入愁肠,百转无人能解,纠缠化成郁结,不哭一声,不诉一声,就把人的记忆导引向要忘了的那一段沉浮,把白昼换上黄昏的寂寞,让人逐渐失去自己的感觉,而在岁月的微光里平添害怕,并且不甚快乐。

  叶红觉得眼前的雪,是一种不太亮的白色。这使他更不能忍受那笛声,一如临死的人怕被放弃更甚于怕失去性命。

  这时候,王虚空已舞起了刀。

  他的刀在暮色里灰多于白。

  他是要护己、斩敌,还是驱走这白天的夜晚、白夜里的寂寞?

  真是寂寞的啊。就在这白天未去,夜晚将临之际,叶红在这北极移来的朔风寒流里,人间的一场风雪中,忽然想起: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就在他所立的岁月之流里,不知多少年前,有“神州结义”的萧秋水,在天地苍茫、风雪人间里折剑独行,失踪之前曾留下了这句话。有“天下第一狂人”的燕狂徒在初遇岳飞,是深秋皎月下,曾说过这句话。有“君临天下”李沉舟,在他帮中的人,叛的叛、走的走、死的死、变的变后,看着他平生战友柳五在他怀里溢然而殁,也想过这句话。有“九现神龙”戚少商,在他漫长的逃亡结束之时眼见他所至爱之人将离他而去,也想到了这句活。在日后的如流岁月里,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会念及这么一句话,和遭遇人生里无常无尽的风和雪。

  叶红顿觉人生如梦。他看见王虚空在雪里舞刀,每一刀都像雪花,力光胜雪。其实,究竟是人舞着刀,还是刀舞着人呢?是人动着,?还是刀动着?究竟是人走过风景?还是人给风景走过?古之舞者,从泪罗江前到易水江畔,谁是哀哀切切的白衣如雪?今之武士,从大漠里的长戈一击,还是万山崩而不动于色的壮士?古之舞者……等待再生,如同等待一个美丽的惊喜。其实刀就是雪,谁能在风雪里不风不雪?

  既然人生就是在雪中取火,为何要躲开这到头来总是躲不掉的风刀霜剑?风刀霜剑,吹皱了山色,催老了山光。空间自有情。空闲自抬情。梦回乍醒,人生不过是一个盹。佛家死于坐化,道家死于羽化,到头来,谁能登仙?刀光如雪,苍冥悠悠,禁不起也听不见十万狮子吼。成功失败,温柔安静。爱你恨你,千涛一沫。想起的时候正忘记。忘记的时候正想起。人生到此,可以一死。既然躲不过的,为何要躲?刀光如梦,刀就是一场快意的梦。那么剑呢?

  当叶红决心要以身试刀、弃生忘死的时候,雪天舞刀的王虚空可不是这样想。我的刀就是一把火。叶红不拔剑,我可要发刀了。我的刀不止是我的,还是我师父大石蕉英的。没有她,我还是官巷讨赏的“鼻涕小王”。我的刀就是我的一切。“谁持雪练当空舞?叱咤千峰奴万岭。”师父在雨中剪刀峰,曾如是说。“人在世间,要志在高山;人在天下,要志在苍海;”师父如是说。“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师父常常如是长吟。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天道无公。我的师父,人石蕉英,天下闻名。可是她落得怎样个下场?终生戎马倥偬,中帼须眉为国杀敌,换得到头来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她临终的一刻,爱将都忙着升官发财,互相倾轧去了,就只有我和三师兄在。她一生孤忠,长吟也常吟一句:“空翠千转尽湿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上天没有报应。

  天何其忍?她临终前,病志战胜了斗志,她的脸部自下颔部分已完全崩溃,上颚之上完全收缩,像瘪下去一般,如一粒果子的实。她已痛得没有了表情,想必那是心痛吧,她半张着眼,找不到她看不见的我们。但我们在的。天涯海角,天荒地老,我和二师弟丁三通一定都在。她在死时的心一定很痛的吧?她的丈夫战死,她的儿子叛逆,她的四个徒弟,“谈何容易”,全去干丧尽天良的勾当。“一灯曾亮,不朽若梦。”我的师父如是说。她说我和三师弟对她说的话都听不懂,但却是最肯听话。我就只有你们两个,她老人家说,虽然,你们都是我从前不甚钟爱的徒弟,但我只有你们,也只剩下了你们。你们虽然傻,但一个是悲草,一个是笑树……师父师父,我们不管什么是悲草,什么是笑树?谁是悲草?谁是笑树?我只要您不死……

  话未说完,师父已溘然长逝了。

  你说话呀,师父!我们两个虽然蠢,但你说多几次,就算我仍是听不懂,但我也会背诵了。会背不就比懂更好吗?你说话呀,师父!……我们自剪刀峰下得山来,要在人间世创一番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为师父您重振声威。为国为民,不如为自己好!第一流的刀客,我王虚空。刀中第一高手,是我王虚空!

  我的刀就是一把冲天大火。我要擦亮自己、照亮别人,要逼他拔出他的剑,就像师父说过,人一出刀,就要像夜雨战芭蕉,狂风扫落叶……我嘻笑江湖,浪荡天下,诈醉佯狂,怒歌当哭,为的是如果今朝宝刀在手,扬威天下应是我。男儿就似是一杯一干而尽的酒,只要能把悲哀的精力有个掷处……我就砍出了我如大火一般的刀。

  简单和单简,给怔住了,也给吓住了。因为他们知道:叶红和王虚空已入了魔。

  一个雪天舞刀,一个冬夜抚剑。外观和祥,其实,没有比这个更不可解救了。

  至少在他们的能力里,这是无可救药的绝境。

  叶红和王虚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交手三次。而在两人交手的短短时间内,白天消逝,暮夜来临,时序交替,匆而不迫。

  第一次交手,叶红以他们两人拔剑来扰乱王虚空的心神,声东击西,挫败了斗志过于昂盛的王虚空。

  第二次交手,王虚空出奇制胜,攻其无备,以一个喷嚏震住了叶红,击败了对手。

  第三次交手,两人都再不存轻敌之心。

  他们凝神以待。

  王虚空舞刀。

  刀和雪光共舞。

  叶红拔剑,凝立不动。

  他是以静制动。

  两人刀剑未击,但心神己各为对手的一静一动所慑:刀意已侵入叶红神志,粉碎了他的斗志,让他尽往回忆里的伤悲处走,要他放手;同时剑气亦已夺去王虚空的心志,使他遁入记忆的怆凉里,悲愤得不由向自己的梦中杀去,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狗去用舌头舐一只活着的螃蟹。两人都在记忆里,带着远处的笛声坠落,谁也不会上来。

  这种情形,除非不动手,只要一方能出手,对方就非死不可。

  因为刀已夺神,剑已驭志。

  这一刀一剑,已越主而出,相互交战,在雪夜里交击出空白的七色。

  连叶红和王虚空都不能自制。

  简单和单简也不能出手。

  如果他们出手助叶红,那是不公平;如果去助王虚空,那是没道理。以他们的能力,也分不开这两人棗谁能同时架住王虚空这雷霆万钩的一刀和叶红蓄势待发的一剑?!这是个解不开结。

  简单急。

  单简慌。一一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这两个身上已挂满了冰条、身陷入雪堆里,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般高的白眉白发的小老头,只要一出手,不是一伤一亡,就是两败俱亡。

  可是,只要他们一旦有所行动,就会引发叶红的剑气、王虚空的刀势,那时候,死的便是他们。

  刀和剑已反客为主,控制了它们的主人。

  它们仿佛都是不见血不空还。

  5 遇上真正的硬汉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支大箭,破空而至,仿似从亘古里射了出来。

  箭所过去,雪花飞激。

  箭射叶红。

  简单眼明手快,飞掠而上,一手抄住来箭。

  但那一箭,所蕴之力,大得不可思议。简单一手接住,虎口立即震裂。他不敢甩去这把金黑色的箭,只有执着急退。那箭余力未消,余劲尚在,一直追射着简单。

  简单就像握住一条龙的脖子。

  这条龙随时要穿透他的心。

  他一退数丈,巨箭依然直钉不休。

  单简正要上前救助,忽听“呼”的一声,另一箭犹似在洪荒射来,射向王虚空。

  单简长身一拦,拦在王虚空身前。

  他要用剑拨掉巨箭。

  但那巨箭一折,转而射向单简,就像一条首尾相应的常山之蛇一般灵活。

  单简只有疾闪。

  箭射空,忽又一折,转而平射单简心房。

  那支箭竞似活的生命一般。

  单简勉力腾身,避过一矢,但那支箭又自远处的半空“啸”地折了回来,追噬他的背门!

  单简大叫一声,全身趴伏地上,避过一箭,惊魂未定。果然,那箭又发出破空急嘶,射回来了。这时,简单仍在退。

  就在这一霎间,那一支箭粉碎了。

  粉碎于一刀一剑。

  刀剑同时出击,就像铁锤和砖,同时砸在一口瓷杯上。

  如果只是以剑击箭,那一刀便会要了剑手的命;同样的,如果只有那把刀去对付箭,那一剑也会杀了使刀的。

  但刀剑同时出击,针对箭。

  是以箭给粉碎了。

  然后使刀的王虚空去追单简的那一支箭,叶红则扑向简单的箭。

  叶红挥剑,箭折为二,箭簇仍钉入他左肩上,但已无力,仅入肉即给叶红内力反震,消了锐力。

  王虚空挥刀一格,箭应声斜飞,插入他的腿侧,但也入肉不深。

  简单、单简惊魂甫定。

  叶红、王虚空带怒拔剑。他们是在同一时间撤招救人,要不然,只要有一方乘机追击,另一方必然立毙当堂。幸好他们都光明磊落,不肯占这种便宜。因而,他们也敌忾同仇,恨绝了那放箭的人,他们刚才各为彼此的刀势和剑意所制,神志进入了魔境,完全不能自拔,一个不好,就会走火入魔,重者立毙当堂,这三支箭趁虚而入,乘人之危,反而让两大刀客剑手,猛然省悟,及时收手,一齐联手。“放冷箭的,这算什么英雄!”王虚空的声音直喊出风雪之外,“暗箭伤人,有种就滚出来!”

  他的声音自在风雪天地里回荡,这一个声音追衔着上一个声音的尾巴,上一个声音回环着下一个声音的掠影。

  没有第四支箭。

  也没有回应。“不必喊了,”叶红说,“他己走了。”

  “什么?!”王虚空大失所望,“不打就走了!”

  “请你放心,”叶红眼中点起了两盏寒火,“他会回来的。”

  “回来?”王虚空奇道:“回来干嘛?”

  “回来找你,”叶红冷消地道:“还有我。”

  “好极了。”王虚空倒是愤慨,“我就怕他不来。”

  “那你慢慢等他吧。”

  “我们呢?”

  “我们什么?”

  “我们还没打完啊!”

  “不打了。”

  “不打?为什么,!”王虚空好生空虚,“做人不能虎头蛇尾,怎可以打着打着就不打了!”

  “不打就是不打了。”叶红兴味素然地道,“从前的侠士,为义取死,为国成仁,足不旋睡,脸不改容。现在我们都还不如生意人,他们至少可以富可敌国;也不如青楼名妓,她们臂枕万客,唇尝千人:现今,我们这些武林中人,已变得一人就是一人,一国就是一国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敌军压境,内忧外患。我们却忙着拿刀提剑的,为建立一己虚名而杀个天昏地暗;舍死忘生。唏!”

  王虚空忽然静了下来,好半晌才道:“不然,在这时势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虽不可以用一把刀去衡量真理,至少还可以用一把剑去消灭不合理。”叶红惨淡但倔强地道,“我们还可以做一点这种事。有一分光,发一分热;有一分心,尽一分力。”

  “这……”王虚空握紧了刀柄,好像浮在水上。“我们一定要分出胜负来的!”

  “好!要打,也得等我做完了一件事才打!”叶红斩钉截铁地道,“要不然,咱们就先来比一比,看谁能救得了这个人,谁就算赢!”

  “救人,”王虚空狐疑地道:“谁?”

  “龚侠怀。”“什么?”王虚空叫道:“他遇险啦?谁伤了他?!”“谁伤得了他?”叶红冷哼:“但他在牢里。”“你说什么?!”王虚空喊道,“他还未给放出来!”

  叶红点头。“这哪还有王法的?!”王虚空哇哇大叫,“这太冤了吧!这太傻了呀!”

  “冤?傻?”叶红对这两个字眼倒猜不透、勘不破:“何以见得?”

  “这当然咯!”王虚空理直气壮他说,“你来说说看:是谁把龚大侠逮住的?”

  “谈、何、容、易。”

  “谈何容易’?!”王虚空一震,失声道:“是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和易关西吗?”

  “正是他们。”叶红说,“怎么了?”

  “哦呵,是他们。”王虚空敛定心神,恢复了他平时的嬉皮笑脸,“你来评评理:这四人的武功,比起我来怎么样?”

  “我没跟他们交过手,但刚才倒是跟你领教过,”叶红持平他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四人联手,至多可以跟你打个平手。”

  “这就对了。”王虚空受之不疑他说,“我跟龚大侠交过手。”

  叶红对这倒有兴趣,倒是忘了肩上的伤。也许由于太冷之故,伤口也很快地凝了血块。箭镞并没有淬毒。或许射箭的人自恃箭法已过霸道,不需用毒了。

  “结果我胜了棗”王虚空的眼睛亮了一亮,又黯淡了下去,“后来才知道,我连刀都给龚大侠调换了,还不自知。他故意败给我,是因为我丢不起这个脸,我是知道的。”

  他怅然地说下去:“你想,以我这种刀法,再练三十年都决不是龚大侠的敌手,谈、何、容、易这四个小子又如何能逮得着龚大侠?龚大侠若不是但然束手就擒,他们又能奈他何?要不是受冤,龚大侠又何必任由他们拘拿?以为自己清白就不怕,任人抓拿,落得这个地步,这不就是笨吗?!”

  叶红对眼前这个小胖子刮目相看。因为这人胸怀坦荡,而且其实理路分明;他不像看来那么笨。

  “好!那咱们就先比另一场!”王虚空兴致勃勃他说,“谁能先救得出龚大侠谁就算赢。”

  叶红觉得这是一种较有意义的决斗,于是问:“不管用任何方式?”

  “不管用任何办法,只要能救得出龚大侠就算赢。”王虚空沾沾自喜,像一块燃着了的炭,看他样子,已志在必得,自忖必胜。

  “我没有你的家世,但我自有办法。”“办法?什么办法?”叶红倒是替他担心了起来,“你可别乱来,害了龚大侠。”

  “我才不会乱来,”王虚空又兴高采烈,斗志昂扬了。他的眼神又一点都不空虚了,“我也有我的人手。”“阔斧丁三通?”叶红试探着问,“那位跟你同是名满武林的师弟?”

  王虚空哈哈一笑,放步洒然而去,一面把语音悠悠地传了回来,“咱们就各尽所能,看救了龚大侠谁先!救了龚大侠,先赢一局,到时候,决一胜负,咱们再来!”

  叶红正被他那离奇的句法弄得耳忙脑乱,王虚空那肥肥矮矮的身子已在风雪呼啸中隐去不见。

  只剩下深陷的足印,像一步就是一个小井似的,但很快地就会给风雪埋去。

  远处,却有一小行鸡爪一般的足印,像雪地上开了芽。叶红皱了皱眉,感叹地道:“这是个汉子。”